第94章 ·趕集

二月過去,三月的暖風一吹,原本凍得泛白的土地漸漸軟化為一片溫潤的油黑。向陽的坡地上,那樹頂草尖悄悄萌出一層淺綠的新芽,春天果然應期而至。

往年到了這個時節,為給鄉人春耕做準備,各鄉鎮都會輪流舉辦春季大集。三月十二,便輪到了岔口鎮的大集。

岔口鎮,是離王家莊最近的一個小鎮。當年翩羽跟着王明娟兄妹逃家時,原就是打算往那個鎮子去的,只是最後竟誤打誤撞直接去了長壽城。

這一日,天還未大亮,大舅媽馬氏早早就收拾妥了,站在那院子裏沖着房門緊閉的廂房大着嗓門叫道:“六兒,丫丫,快些,還得趕路呢!”

而同樣的一聲兒,幾乎回蕩在王家莊每一家的小院裏。馬氏這麽叫喚時,便聽到左隔壁的五奶奶和右隔壁的串兒媽也在這麽叫着,三個婦人隔着那矮矮的牆頭相互對視一眼,不由同時樂了,又相約着等下一同出發。

三人正拉着家常時,那廂房的房門開了。馬氏見當先跑出來的翩羽竟仍是一身男孩兒的裝束,不由就是一陣擰眉,道:“你咋又穿回你哥哥的衣裳了?你帶回來的那些漂亮衣裳咋不穿?”

“娘快別說了,我牙都快磨穿了,這丫頭就是不聽我的。”六姐跟在後面撇嘴道。她倒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粉色衫子外面圍了件青底鑲着粉彩蝶繡花邊的兜圍子,端是襯得她面如桃花,眉目秀麗,叫馬氏看了一陣點頭。

翩羽這時早跑過去抱着馬氏的胳膊一陣撒嬌,笑道:“紅繡姐姐給我準備的那些衣裳好看是好看,可件件都那麽精細,看着哪像個莊戶人家穿的。我若真穿那麽一身過去,還不定叫人怎麽把我當個耍猴戲的盯着看呢,倒不如我這一身利落。”

五奶奶的孫女花花正好也出了屋,聽到翩羽的話,立馬兩眼一亮,跑到那牆邊,踩着個木桶就從牆頭伸出腦袋問着翩羽,“丫丫,你既不穿,不如借我穿吧。”

她話音未落,就被五奶奶恨鐵不成鋼地從牆上拉了下來,對翩羽笑道:“別理你姐,她開玩笑呢。”說着,低聲罵着花花“眼皮子淺”,就推着她去了廚房,一邊又對馬氏笑道:“你們可是吃了早飯再走?走時可記得叫我們一聲兒。”

馬氏答應着,便和女兒、翩羽互瞅一眼,也笑着進了堂屋。

只有花花娘心疼女兒,跟在五奶奶身後嘀咕着:“不就是借身衣裳穿穿,又不是不還。”直氣得五奶奶一陣肝痛,拍着桌子就發了一通脾氣,直說孫女花花是被她娘給帶歪了,又罰四嬸留下看家,不許跟着去逛大集。

四嬸早就打扮了一身新,就想着去那集上在人前現上一現,如今被罰留在家裏,她哪裏肯依,偏五奶奶是個脾氣硬的,在家從來說一不二,連花花看到她娘遞來的眼神,也不敢跟着求情,就怕惹了她奶奶不快,帶累得自己也不能去逛大集。這麽鬧了一番,那四嬸到底還是眼淚汪汪地被留下看家了。

且不說隔壁五奶奶如何教訓媳婦孫女,只說馬氏這邊,她也在教訓着翩羽。

堂屋裏,馬氏将一只饅頭遞給翩羽,看着她那一身男孩兒的衣裳皺眉道:“以前是你年紀小,我們也就沒拘着你,可過了年你都十三了,轉眼就是大姑娘了,可再不能這般任性胡來。今兒也就罷了,許你最後一次,以後可再不許你胡亂穿你哥的衣裳了。聽到沒?”

以往翩羽被曬得黑黑一團時,叫馬氏都不小心拿她當個男孩看待了。且她一向對孩子心軟,翩羽撒兩回嬌,她也就妥協了,只随着翩羽的喜好,任由她那般自作主張地做了男孩兒家的裝扮。可這回翩羽一身女兒家裝束回來時,卻是突然就提醒了馬氏,自家外甥女兒竟不知不覺間已長成個大姑娘,于是她便開始刻意管束起翩羽來。

翩羽沖着六姐吐舌做了個鬼臉,回頭見大嫂和三嫂都是一副家常打扮,便好奇道:“嫂子們不去趕集?”

她不過是這般随口一問,誰知大嫂竟忽地紅了臉,又見馬氏和三嫂沖着她笑,大嫂頓時受不住了,随便扯了個借口就出了堂屋,連大哥也把個腦袋低低地垂了下去。

“這是怎麽了?”六姐一臉茫然問道。

馬氏笑道:“你大嫂害牙,你爹、你叔叔和你大哥他們都不去,總得留人給他們做飯,只得你三嫂留下了。”

“大嫂害牙?”翩羽忙道,“可是上火了?我那裏有劉叔留下的去火的藥丸子,等一下我找出來給大嫂吃下去,應該也就沒事了。”

她的話音未落,就見三哥的一口粥險些噴了出來,連兩個舅舅帶舅媽三嫂,包括六姐在內,人人全都笑了起來,直笑得翩羽一陣莫名其妙。而見她這一副呆呆的模樣,衆人不由笑得更歡了。

四哥隔着桌子伸手一頂翩羽的腦門兒,道:“你個傻子,不懂就別亂說話。”

六姐眼珠一轉,按着四哥的手笑道:“這麽說,四哥懂?”

四哥那千年不變的木板臉竟忽地一紅,拍開六姐的手道:“就你懂?!”說得六姐也紅了臉。

最後還是大舅威嚴地咳嗽兩聲,說了聲:“快吃,時辰不早了。”衆人這才停了說笑,趕緊吃了飯,收拾了準備出門。

這大集,不僅方便鄉人為春耕購買農具種子,同時也是各家交易土産的一個集會。等翩羽出了門,就看到那已經套好的牛車上早堆了大半車的東西,從大哥編的籮筐,到三嫂織的土布,再到舅媽積攢的雞蛋,六姐養的小兔子,還有五哥儲了一冬天的野兔皮,竟是五花八門什麽都有。

這次跟着去趕集的,除了馬氏、六姐和翩羽外,還有三哥、四哥和五哥。大舅和二舅在那裏交待着三哥五哥要去集上買的東西,舅媽卻是奇怪地将四哥拉到一邊幫他理着衣衫,已經上了牛車的翩羽則趴在六姐的肩上,小聲問着大嫂到底怎麽了。

六姐湊到她的耳邊一陣嘀咕,翩羽這才知道,原來這“害牙”一詞,并非真是牙齒出了什麽問題,而是鄉人用來代指懷孕的暗語。

翩羽聽了不禁一陣疑惑,眨着雙貓眼道:“大嫂有了寶寶就有了寶寶呗,你們這般神秘兮兮的做什麽?一個個還笑得那般怪模怪樣的。我還當我出了什麽醜呢。”

六姐看看她,笑道:“你不懂,你還小。”

馬氏在一旁聽到,不禁也是一陣暗暗搖頭。這丫頭,雖說看着有些姑娘家的模樣了,偏那內裏仍是一團孩子氣。這般想着,再想到那個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的景王時,馬氏心裏倒微微有些放心了。至少在翩羽這一頭,對那個王爺應該不會有什麽出格的想法。

王家莊雖說人口少,可趕上這難得的大集,幾乎家家戶戶都出動了,于是等翩羽他們駕着牛車到得村口時,便看到村子裏竟是浩浩蕩蕩開出一支車隊來。那駕車的除了牛和騾子外,有幾個家裏富裕些的,竟是趕着個小驢車。

五奶奶家人口簡單,五奶奶又是個會過日子的,家裏是村上少的幾家富戶,便也趕了輛驢車。這會兒他們家的驢車正走在翩羽他們牛車的前面。

花花從車上探頭出來,見王大舅家套的是輛牛車,便撇了撇嘴。轉眼又看到坐在牛車邊上晃蕩着兩條腿的翩羽,她眼珠一轉,揚聲招呼着翩羽道:“丫丫,你家牛車慢,不如你過來,跟我一起坐我家的驢車。”

五奶奶也笑道:“六姐也一同過來吧。”

花花叫翩羽過來,原是想要哄翩羽答應她借穿那些漂亮衣裳的,而如果六姐也過來,她這想頭可就難成事了。她便扁着嘴對她奶奶道:“咱家車上寬敞地方也不多,再多個人,就該坐不下了。”

翩羽頓時就和六姐對了個眼兒,揚聲沖着花花笑道:“要不花花姐來我們車上吧。我們車上雖說人多東西多,擠擠應該還是能坐得下的。”

那驢車有個能遮日頭的車篷,牛車上可是什麽都沒有,翩羽料定了花花定然不肯從那驢車上下來。

果然花花不肯,五奶奶倒是肯的,便推着花花叫她過去。

正說着,串兒從後面跑了過來,彎眼對馬氏笑道:“嬸子,我搭你家的車可好?”

那六姐跟串兒原就要好,巴不得這一聲兒,忙拉了串兒上來,卻是故意對着前面驢車裏的花花笑道:“這下就算你想來,我家車上可真是沒地方了。”

五奶奶聽了只得作罷,又和馬氏說笑了兩句,回頭卻是狠擰了花花一把,低聲罵道:“沒個眼力界的蠢東西,被你娘教得一腦袋漿糊!偏你眼裏就只看到那些衣裳首飾,竟不知道往深處想。丫丫她爹是什麽人?從他身上拔根汗毛都比咱的腰粗,你不知道巴結着些,竟還想沾她的便宜!那丫頭在咱村子裏住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她什麽脾性你竟還不知怎的?那也就是個外表看着憨直的,哪能叫你打上她的主意!與其夠不到她,倒不如和六丫頭一家交好。偏你個蠢貨,她們叫你過去你竟不肯過去,倒白叫串兒撿了便宜!”

卻原來,村子裏的人都不知道翩羽出村後的一番奇遇,只當她是去京城投奔了她爹。

且說那串兒也是個性情爽利的姑娘,一上車就拉着翩羽的馬尾辮子沖她一陣嘲笑:“又裝成個男孩兒,偏這張小臉生了個女孩兒家的模樣,看着誰信!”

這話卻是提醒了翩羽,自從跟着紅錦學了手僞裝的技巧後,她在王府裏出入時就開始注意了舉止言行,如今回了鄉下,她才放縱了自己。聽着串兒這麽一說,她便調整了身體姿勢,又是氣沉丹田,以馬頭兒教她的法子變着嗓子笑道:“姑娘說笑了,小子原就是個男孩兒。”

正拿她取笑的串兒忽地就是一呆。若不是眼前這孩子仍是她所熟識的那張臉,她幾乎就要以為跟她們并肩坐着的,真是個男孩兒了。

“哎呦,”六姐笑了起來,咯吱着翩羽道:“沒想到你這丫頭片子竟還有這一手,才剛我還真以為你是個男孩子了呢。”

一路歡聲笑語過去,衆人漸漸便接近岔口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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