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紅玫瑰和白玫瑰
古詩有雲:二月春風似剪刀。
通向墳山那條道旁的大古樹雖不是柳樹,這時節也已經開始有了一層幾乎肉眼不可辯的蒙蒙灰綠。
遠遠站在山道的頂上,看着那株大古樹,翩羽不由就想起去年夏天,王明娟在這樹下等她的事來。她甚至還記得,那天她就站在這裏看着坡下的王明娟,想着如何蹑着手腳過去吓她一跳……
從那天到現在,算來也不過才半年有餘,卻是叫她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來。誰能料得到,當初被她莽莽撞撞從山石上拖下來的少年,居然成了她的主人;而原本親親密密總在一個被窩裏說悄悄話的王明娟,則跟她成了陌路,且還改名叫了高明娟;至于她自己……
她的名字則更多。
在王家莊,她是丫丫。在王府,她是吉光。而歸根到底,不管叫什麽名字,她還是她,那在墳山埋着的王氏和狀元公徐世衡的獨生女兒,徐翩羽。
将背上的竹簍用力往上提了一提,徐翩羽挺挺肩,慢慢往墳山的方向走去。
雖說明兒才是她娘的忌日,翩羽卻覺得,她應該多去看看她娘。何況去年夏天她原就跟王明娟說好要去看她娘的,卻因着她爹的事叫她失了信,如今她回來了,自然該補上失信的那一回。
六姐和舅媽原都說要陪她過來的,翩羽卻想跟她娘單獨呆一會兒,便勸阻了衆人,獨自一人上了山。
轉過山角,再爬上一道矮梁,那片向陽的山坡,便是她娘的墳茔了。
昨晚下過一場春雨,直到此時天色仍是陰陰的,翩羽一邊小心避讓着地面上的水坑,一邊往她娘的墳前過去。等她擡起頭來時,這才驚訝地發現,她娘的墳前竟立着個高瘦的人影。
料峭的春風下,那人一只手垂在身旁,一只手扶着墓碑,仿佛在跟那墳裏的人低語着什麽似的正垂着頭。那遠遠的樹下,似乎還站着個老仆。
翩羽的眉不由微微一蹙,她再沒料到,她娘的墳前竟會有人。只是這人的背影一時叫她分辨不出來人到底是誰。她忙提着短袍下擺繞過一排灌木,歪頭看向那人埋在墓碑前的臉。
而她還沒能看到那人的臉,就只見那人的肩微微聳動起來,那低垂的頭也漸漸靠在了墓碑上,看着仿佛是在落淚傷心的模樣。
翩羽忍不住就重重走了兩步。
偏那人似正哭得專注,竟沒聽到她弄出來的聲音。
她只得清了清嗓子。
那人才忽地如受驚般從墓碑上擡起頭來。
而那張涕淚橫流的臉,忽地就令翩羽渾身一僵。
這在她娘親墓前痛哭流涕的男人,竟是她爹,徐世衡!
徐世衡看到她也吃了一驚,忙背過身去擦去臉上的淚,又轉過頭來讪讪地道:“你……你怎麽在這裏?”
翩羽冷着一張臉瞪着他,“我不在這裏能在哪裏?!”
徐世衡被她瞪得一陣尴尬,低聲下氣地對她解釋道:“前些時候風聲不對,我怕你吃虧,就去找景王,想要接你回來,偏王爺說他已經把你送走了,又不肯告訴我把你送去了哪裏,我正着急着,卻是沒想到你竟會在這裏。原來他放你回了王家……”
他的話,卻是叫翩羽聽得一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皺着眉頭道:“王爺不過是放我個假,等替太後守完靈,他自會來接我。”
她的說法,也叫徐世衡一陣皺眉。翩羽不知道,他卻是知道,這一回景王受罰全是因為她。也虧得聖德帝只輕描淡寫地罰周湛去替太後守陵,且所用的理由是“盡孝”,而不是那些彈劾奏章上的罪名,不然連翩羽也讨不到好去。
顯見着周湛把翩羽送走,是不想她被裹脅進這件事去,如今見她竟仿佛什麽都不知道,徐世衡一時也拿捏不準是否要告訴她實情。
就在他猶豫之際,翩羽冷冷又道:“你來這裏做什麽?我娘才不願意看到你呢。”
說着,卻是再不肯看向徐世衡,轉身将背上的竹簍卸下,又看着那墳前徐世衡所供的香燭祭品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把那些東西推開,只将她帶來的祭品一一在墳前擺好。
她那裏專心擺放着祭品,徐世衡則默默打量着已經好久不見的女兒。
就只見這會兒翩羽仍做着男孩的裝扮,頭上是那仿佛千年不變的馬尾辮,長長的劉海覆着眼,身上一件青蓮色內發燒的及膝短皮袍,腳上一雙羊皮小蠻靴,顯得甚是英姿飒爽,卻是叫徐世衡看得一陣皺眉。
想着前段時間的彈劾風波,他那眉頭不由皺得更緊。以前他只擔心翩羽的行為會帶累到他的名聲,經此次風波,他則實實替翩羽捏了把汗,生怕這孩子的任性害了自己的性命。
此時翩羽已經擺好了祭品,正在那裏向着王氏的墳叩頭行禮。
看着那墳,徐世衡心頭一陣抽痛,暗嘆一聲:罷罷罷,只算這孩子是我此生的冤孽了。想着,便也随着翩羽一同向着那墳彎腰致禮。
翩羽磕完頭,一擡頭,卻是才發現,那徐世衡竟跟着她一同向着她娘的墳在行禮。她心頭頓時一陣火起,過去便是一推徐世衡,怒道:“你做什麽?!你還有什麽臉來給我娘見禮?!我娘也不要你的假好心,她不想看到你,你走!”
她推着徐世衡,偏她個子原就比同齡人嬌小,哪裏推得動他。那徐世衡身子微微一偏,便躲開了她的手,直氣得翩羽的眼圈都紅了。
見她眼裏含了淚,那徐世衡的眼圈也跟着紅了,卻是又扶着那墓碑,啞着聲音對着那碑後的墳茔道:“小妹,我知道錯了,是我對不起你,我現在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說着,竟當着翩羽的面落下淚來,直把翩羽看得個目瞪口呆,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見她發呆,徐世衡一把将她扯進懷裏,嗚咽道:“我錯了,我真知道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你娘明明是那麽好的一個人,偏我被糊塗油蒙了心,竟就是看不到,誤了你娘的一生,也誤了我的一生。翩羽,原諒爹好不好,爹錯了,如今爹就只有你了……”
這番話,直聽得翩羽一陣呆怔,半晌回不過神來。
她卻是不知道,這段時間以來,徐世衡的心路變化。
一開始,當翩羽以男孩的模樣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時,徐世衡和長公主一樣,生怕翩羽這出格的行為影響到他的仕途。可後來經歷了翩羽拒絕認父和替母鳴冤後,在生氣心痛之餘,翩羽的那些話到底對他還是有些觸動和影響的,他不由就想起當初他和王氏才新婚時,他們也曾有過一段甜蜜美好的時光,之後就算他因介意着王氏的低微出身而對她時冷時熱,那王氏卻是始終對他一往情深。只是那時候他不知惜福,總覺得他和長公主之間才是真正的心心相印,只是因為那王氏的存在,才令他們不能圓滿而已。
而當他果然如願和長公主結為夫婦後,他自覺自己是一心一意地對長公主和高明瑞母女。他視高明瑞如己出,即便不奢望長公主也能如此待翩羽,至少覺得她應該也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照顧他的孩子一二,卻不想那高明瑞幾次三番主動挑釁翩羽不說,且還叫他無意中聽到長公主氣急之下要拿翩羽替高明瑞出氣的話。雖說他也知道這是長公主的一時氣話,可多少仍在他的心底留下一些小小的介意。偏他一向又是個溫文之人,即便心底存了不滿,也絕不會主動說出去。而這一回的彈劾風波,他因替翩羽擔驚受怕,便求着長公主到時候在聖德帝面前替翩羽開脫一二,不想長公主答應之後,竟又說翩羽的性情需要好好教導,又說什麽希望翩羽這回能受到教訓等等的話——若是換作之前,不定徐世衡還能跟着附和,可因着心底存着的那點小介意,長公主的這番話,卻是叫他不由感到一陣心寒。
而心寒之餘,他不由就想起王氏來。王氏哪怕出身再低,那心腸總是很軟,即便別人犯了錯,她也總願意給別人機會改正。偏他如今竟失去了她,叫他想要挽回她也不能……
翩羽被徐世衡抱着,心裏一陣疑惑不解。此時的她還年少,自然不明白,這世間有一種人就愛追着天上的月亮跑,若是那月亮入了懷,便變成了一個發黴的大餅。這種現象,後世被一個叫張愛玲的女士稱作“紅玫瑰與白玫瑰”。
之前,在徐世衡心裏,那長公主是一枚白玫瑰,王氏不過是掌心裏的蚊子血;如今王氏死了,偏他對長公主又生出那麽一點介意,于是那死去的王氏便變成了朱砂痣,長公主則漸漸幹扁成了衣領上的飯米粒。
徐世衡抱着翩羽抒了一回情,見她竟難得地沒有推開自己,便覺得他的真情許是打動了翩羽,便推開她,盯着她的眼又道:“以前都是爹不好,沒能護住你和你娘,如今爹也只有你一個了,爹就算是拼了命也一定要護住你,你什麽都不要怕,以後就只管跟着爹就好。跟爹回家吧,翩羽,啊?”
而翩羽只不過是因一時疑惑才沒有推開他,如今見他這般切切,她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她一向是個敏感的人,因此她多少能感覺得出來,這會兒至少徐世衡自己是相信他對她所發的誓言的。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又好奇瞅了徐世衡半晌,仍是不明白他這變化的由來,只搖頭道:“我答應了王爺,要在這裏等他來接我的。”
她的話頓時便令徐世衡的眉擰了起來,道:“你不知道嗎?王爺被勒令替太後守陵,那裏除了太監宮女們,閑人是不許入內的。”
翩羽不禁大吃一驚。就她所知,景王不過是在皇陵替太後守靈而非守陵——這“守靈”和“守陵”雖一字之差,卻是謬之千裏。一個是自發的孝道,另一個,則是人人皆知的懲戒手段。
“他做了什麽?!”她不由反手抓住徐世衡的衣袖,急急問道。
她這着急的模樣,頓令徐世衡的眼也跟着眨巴了一眼,便把那彈劾的事給翩羽說了一遍,又道:“你可千萬不能再跟着他了,若是被人發現你的存在,他的那些罪名可就算是落在實處了。你若再跟着他,害了你自己不說,也會害了他的。”
翩羽聽了,不禁一陣失魂落魄。她竟不知道,周湛送她走,竟還有這些隐情。
*·*·*
那徐世衡原是偷偷來掃墓的,既然撞見了翩羽,且如今他也有心想跟翩羽修複關系,又見她聽了周湛的消息有些怔怔的,也不放心她,便親自将她送回了王家。
那王家自然是不歡迎他,馬氏便如她當年所說的那樣,見着他就拿一把大掃帚将他給趕了出去,最後還是大舅舅見天色已晚,徐世衡主仆沒法子下山,這才忍着怒氣收留了他一晚。
等翩羽漸漸回過神來,細細一問,這才得知,因太後和先帝合葬的事,他們這些皇親貴戚們全都來了皇陵,所以徐世衡才能抽空過來給她娘掃墓。
而命周湛守陵的旨意,雖用的是“彰顯孝道”之類不相幹的官面文章,可在明眼人看來,景王失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我要見王爺。”
月底,當老劉來複診時,翩羽第一句話便如是說。
老劉一陣搖頭,只說了一句,“到時候王爺會來接你的。”
想着王爺的處境,想着是她給他惹來的禍事,翩羽便乖乖地沒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