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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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哎,回頭。”

李程秀正忙着往鍋裏放鹽,聽到背後張經理在叫他就趕緊先應了一聲,放好鹽才回過腦袋。

這家酒店新開才三個來月,廚房裏的器具都新得锃亮,茂盛的火光映在銀白的櫃門上,把李程秀白淨秀氣的臉蛋照得更加熠熠生輝,連鼻尖上細細密密的汗珠也透着晶瑩的亮光。

他抹了把臉上的汗:“張經理,怎麽了。”

張經理指着他旁邊的人道:“錢,你接下手。”然後對李程秀說:“你跟我過來一下。”

李程秀緊忙把鍋鏟遞給錢,擰開水龍頭沖了把手,有些忐忑地走了過去。

張經理一邊把他往外領一邊說:“李呀你這回走大運了。”

李程秀一頭霧水,不緊不慢地跟着:“張經理,我怎麽了?”

“今天劉總過來了,來這兒招待位貴客,連咱們老板都過去陪着了。結果那位客人對你做的幾道菜贊不絕口,他下個月要在維多利亞港舉辦海上派對,中餐部分的主廚還沒定,有意思想看看你行不行。”

李程秀吓了一大跳。他以前跟過的大廚,也有被有錢人請去準備宴會啊年夜飯啊之類的,累也就累那麽幾天的,但碰上大方的主顧,做一次抵得上好幾個月的工資,是天上掉餡餅兒的好事。他因為資歷淺,還從來沒輪到他過。

今天他竟然能碰上這麽好的事兒,一時高興得臉都微微紅了起來,興奮緊張得心怦怦直跳。

張經理笑看着他:“高興吧,你運氣也真是好,從總部調來才不到一個月呢。來,你進去換套幹淨的衣服,洗把臉,動作快點兒啊。”

李程秀點點頭,埋頭就往衣帽間走,剛要推門,才想起來,回頭道:“張經理,謝謝你。”

張經理擺擺手:“先去換衣服。”

李程秀趕緊進去,把洗好的微微帶着香味兒的純白廚師服拿出來換上,又用水潑了幾把臉。從廚房出來帶的一身油煙味兒,好像消下去不少。

出來後張經理就領着他往包廂走,一路上用心囑咐着:“李啊,我知道你不會說話,一會兒能少說就少說,人家問什麽你答什麽就行。”

李程秀安靜地點頭:“哎。”

“你記住了,一會兒進去之後呢,先跟咱們老總打招呼,然後是做東的那個劉老板,你可能經常聽說他但沒見過,禿頭,藍襯衫,叫聲‘劉總好’。然後他左手邊就是那個貴客,姓邵,挺年輕,長得跟明星似的,好認,叫‘邵總好’。知道了沒有?”

“嗯。”

“記住順序啊,先是咱們老板,然後劉總,然後邵總,剩下的幾個不重要,你點點頭就行了。你平時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就怕你冷場子,所以你叫完之後就別說話了,除非人家問你。其他交給我就行了,知道嗎?”

“嗯,謝謝張經理。”李程秀感激得連連點頭,張經理平時不怎麽跟他說話,沒想到這時候這麽照顧他,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倆人走到一間包廂前,張經理輕輕叩了叩門。

裏面傳來老板的聲音:“進來。”

張經理推開門,領着李程秀走了進去。

李程秀一看桌前圍了将近十個人,一下子齊刷刷地看着他們,他只覺得眼前一花,腦子更是嗡的一聲,出現了瞬間的空白。任那中央空調吹得屋子裏涼飕飕的,他還是緊張得汗都下來了。

他性格有些自閉,平時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這種被衆人赤/>/>裸裸圍觀的感覺,他怕得腿都軟了,舌頭也直打結。

張經理趕緊推了他一下。

李程秀這才從怔愣中反應過來,眼睛找回點兒焦距,先找到他的老板,聲叫道:“老板好。”然後順着目光找到藍色襯衣的劉總,“劉總好。”然後繼續找,年輕的,長得跟明星似的……

李程秀心裏咯噔一下,仿佛被人照胸狠捶了一拳。

深邃俊美,英氣逼人的臉,光潔的額頭,寬闊的肩膀,臉上帶着頗為感興趣的笑容,這個人……

他心慌地垂下腦袋,眼前不斷浮現剛才那張帶着審視和探究的似笑非笑的臉。

這個……太像了,會是他嗎?都過去了十多年了,他也未必能認得出,可是都姓邵……

張經理心裏那個急,心想剛才說的都忘外邊兒了。也怪他期望太高,指望平時連個屁都放不出來的人在衆目睽睽下大聲地放個屁,真是能要他命,于是急忙從後邊兒怼他的腰。

李程秀回過神來,脫口叫了一聲:“邵總好。”

一桌子人都饒有興趣地看着他。

今天劉總做東,說好不談生意,純粹吃飯喝酒。席間除了政要趣聞,商場八卦,就是聊吃的喝的。從剛才邵總起了個頭,誇這兒的菜做得地道,一桌人話題就轉移到了聊美食上,所以這廚子一進來,幾個老總都當餘興節目般看着。

酒店的老板很高興,覺得這年輕的廚師挺給他長臉,不過他也知道這李廚師臉皮比女孩兒還薄,就調笑道:“李啊,空調不夠大啊?你看你臉紅的。”

一桌人都笑了起來。

張經理也跟着笑:“我們這李什麽都好,長得一表人才,做菜又是一絕,就是害羞,見了生人都不敢說話,幾位老板可別介意啊。”

劉老板明顯喝高了,大聲調笑道:“這位李師傅怎麽跟我想的廚子不一樣啊,每天做那麽多美食,身材還這樣的苗條,如何保養啊,可不可以分享我知?”

桌上有人笑着插話道:“是啊,到咱們這個年紀誰沒點兒三高的,你說人家成天油鹽裏打轉,還這麽瘦。”

李程秀臉紅得能滴出血來,頭都不敢擡起來。

張經理看他那沒出息的樣子,真是哭笑不得,連忙打圓場:“可不是嘛,我們酒店的姑娘成天嚷嚷着減肥,一看他這怎麽吃都不胖的,都嫉妒得不行。”

底下的老總們開始倆倆地說起自己年輕時候多瘦,後來怎麽胖了,現在身體有啥毛病了,一時注意力也從他身上移開了。

李程秀一從被人關注的焦點中解脫,就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可還沒等他喘出個囫囵氣來,年輕俊朗的邵總開口了,聲音充滿了純男性的磁性,非常好聽,音量也不大,可他一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

“李師傅是吧,看着可真年輕,沒想到手藝這麽好。”

張經理怕人家嫌他經驗不足,忙補充道:“他看着年輕,其實有三十了。”

劉總喲了一聲:“看着很像大學生,真的很年輕啊。”

李程秀在心裏默默糾正,二十八。

張經理從後面拿手指捅他的腰:“李,就是邵總有意請你擔當海上派對的中餐主廚的。”

李程秀忙擡起頭,一不心正盯進他眼睛裏,見那邵總帶着莫名的笑意看着他,心裏一片慌亂。

“謝、謝謝邵總。”

那邵總不動聲色地笑着,随口問道:“李師傅全名叫什麽呀?”

李程秀愣住了,不禁揣測他是不是也認出了他來,一想到這種可能,心就一緊一緊的,忐忑萬分。

張經理見他跟發條娃娃似的,擰一下也就能對付個一下,然後接着發愣,心裏氣得想拿鞋底抽他,在後邊兒拼命怼他:“李,邵總問你話呢。”

“我……”

邵總眨着眼睛笑着:“李師傅這麽緊張做什麽?緊張得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李程秀強自鎮定心神,看着一雙雙注視他的眼睛,騎虎難下,聲道:“我叫,李程秀。”

那邵總發出長長的一聲“哦”,聽得李程秀心驚膽戰。

李程秀拼命在心裏安慰自己,都有十三四年了,都是時候的事了,他未必是那個邵群,就算是,也未必記得他了,就算記得他,他有什麽可心虛緊張的?做了壞事的,又不是他。

這麽一想,他心裏就平靜了不少。只是眼下海上派對的活兒,着實讓他犯愁。

這麽好的差事他一點都不想放棄,可是如果這人真是那個邵群,他就真的不想去了。

這個人給他的感覺,跟時候相去不遠。渾身散發着高人一等的盛氣,只不過年少時張揚狂妄,現在卻是在表面上鍍了一層名為修養和禮貌的外殼,雖不至于惹人反感,但骨子裏的傲慢總能讓人瞧出點端倪,所以同樣地讓人難于接近,只想遠遠地避開。

那邵總笑了笑:“我挺意外李師傅這麽年輕的,不過也好,這個派對要提前定菜單,采購什麽的你最好也參與一下,到了當天也會特別忙,年紀大了反而怕人吃不消。不過你也不用有負擔,你們老板答應多借幾個人給我,到時候都供你差遣。”

李程秀尴尬地扭着手,那個邵總的語氣尤其地篤定,仿佛根本不給人拒絕的餘地。他很想将這事推掉,可是這麽多雙眼睛看着,他知道自己多說話肯定要出錯,自己丢人事,給他老板丢了人,麻煩就大了。

他們酒店的陳老板在旁邊附和着:“好啊李,還不趕緊謝謝邵總啊。”

李程秀心地拿眼睛偷瞄了他一眼,聲道:“謝、謝邵總。”

陳老板微微皺了皺眉頭,随即帶着幾分讨好笑道:“邵公子呀,也就是你,不然我們酒店的師傅,是輕易不外借的。但是咱哥倆嘛,好說,你盡管用。就是我們這個李師傅,時候環境可能不太好,有點自閉,講話什麽的,不是特別利索,其實也不影響什麽,廚藝那是一頂一的好,你多擔待點兒,別給你添麻煩了。”

邵總含笑點頭,眼睛一直就沒離開過李程秀:“不礙事,廚師嘛,舌頭能嘗味兒就行了。”

那“嘗味兒”三個字的語調聽在李程秀耳朵裏,總覺得有些怪異,讓他不太舒服。

陳老板一揮手,沖張經理示意地擡了擡下巴:“那就這樣吧,你們回去忙吧。”

張經理和李程秀都如獲大赦,轉身就走。

邵總突然在他背後叫道:“李師傅。”

李程秀身子一頓,僵硬地轉過身來。

邵總微笑着看着他:“李師傅,那麽我過幾天來接你,我們好好商量商量。”

李程秀覺得自己的心都在顫。

李程秀看着張經理高大厚實的背,從出了包廂就猶豫了一路,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聲叫道:“張經理。”

張經理皺着眉回過頭來。

他對這個李程秀,平時接觸不多,也說不上反感,真要說,就是有那麽點兒看不上吧。

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瘦弱得跟高中生似的,怎麽形容呢,就是弱不禁風。一個男人啊,讓人覺得弱不禁風,還有救嗎。這也就算了,講話聲兒得讓人恨不得給他嘴上安個喇叭,一副低眉順眼的娘們兒樣,就這樣的,穿個裙子走出八裏地,都不帶有人看出不對勁兒的。

他知道他們酒店有些年輕的工,愛背地裏學他說話和走路姿勢,還要額外配個蘭花指吊吊眉角什麽的。他知道他也只是娘了點兒,倒不至于跟社會上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那樣妖妖叨叨的,可是就是這個窩囊勁兒,也夠讓張經理別扭的了。

今天他的表現,比他想象中還要差,進去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盡低着頭看腳丫子了。也就是今天來的都是老板的熟客,要不惹着客人不高興,到時候還得他收拾爛攤子。

想到這裏張經理對他的那麽點兒看不上,就有點兒升級,口氣也不太好:“怎麽的?”

李程秀有些膽怯地看了他一眼,遲疑道:“張經理,能、能不去嗎。”

張經理一眯眼睛,把耳朵靠近他:“你說什麽,大聲點兒。”

“那個,海上,派對,能、能不去嗎?”

張經理這回聽清了,啧了一聲:“不去,為什麽?”

李程秀低下頭,想不出什麽說辭,只是又重複了一遍:“能不去嗎?”

張經理臉色有點不好看了:“不是,不去?你怎麽想的啊?那個邵總別看年輕,你知道多大的背景嗎?他家直通着那個呢。”張經理沒明說,指了指拐角處燈箱上中/>/>南海酒的廣告,“就這樣的你去一趟能少得了這個數不?”張經理把那只手又伸到他眼前,不過這次展開了五個手指頭,“你倆月累死累活的也就能攢下這個數吧,你有什麽毛病,為什麽不去?”

李程秀臉憋紅了,突然問了句讓張經理意外的話:“他,他全名,是什麽。”

“什麽?”

“全名,邵,邵什麽?”

張經理皺着眉頭,眼神嚴厲了幾分:“你一個廚子,打聽這個幹什麽。”

“我……”

“你老老實實做飯就行,別想些不該想的,我告訴你李,那種人不是你想攀就能攀的。”

“我不是……”

“我真不知道你想什麽呢都,這事兒老板親口給答應下來了,改是不可能改了。你要有那個本事,好好表現,讓邵總多給你點兒。可是你可不能給咱們老板丢人啊,老板最好面子,脾氣上來了,說開人就開人。你在咱們酒店幹了好幾年了,算上在總店的時候,再多混幾年興許能當廚師長了。別怪我沒提醒你,踏踏實實的,好好幹,不然機會砸你自己手裏,你可怨不得別人。”

張經理說的話句句在理,李程秀一個字都反駁不出。

人話說完了就徑自走了。

李程秀沉默地看着酒店空蕩蕩的長廊,明黃的燈光一盞一盞地延伸到底,盡頭處幾乎覆蓋整面牆的衣裝鏡将長廊折射成了無限延展的空間,看上去富麗華美,可也空得吓人。明明是暖色調的布局,卻被冷硬的大理石地板裝飾出了幾分清冷寂寥,李程秀單薄的身影就那麽突兀地點綴在空闊的景象中。

他回去先把幹淨的衣服換下來,重新套上那套髒的,這才回到廚房。

他進去之後,裏面掂勺的、配菜的、雕花的通通動作一滞,拿詢問中帶着點兒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着他。

李程秀知道自己在這裏人緣不好。

在他過往的人生裏,其實從來也不曾存在過人緣這種東西。他的處事方式,一直是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不交流就不交流,所有人都忘了他才好,只有那樣他才覺得自在。

像他這樣的人,輕易就能惹得人反感,所以不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反而安全。

他習慣沉默待人,別人自然也沉默待他。

只是這個地方不太一樣,他感覺得到有些人對他的态度,除了輕視,還有些敵意。

他來到深圳有十年了,從最開始的雜工學徒做起,後來跟了個待他比較好的師傅,進了這個酒店。

三個月前,老板開了這家新店,由于是海景酒店,環境好待遇高,第一批調過來的員工,以後肯定能有更好的發展。

當初決定人員的時候,大家也是搶破了頭的。他在他們陳總手下幹了五年,表現一直不錯,于是被調到這兒來,跟另外一個同事一起擔當副廚師長。

在以前的環境,大家都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可是到了新環境,有了許多新的同事,在最開始的熟悉磨合期,他就一副與世隔絕的态度,想不招人诟病也難。

何況以他的資歷能當副廚,難免有人不服,若不是新店急缺人手,肯定也輪不到他。

大家看他正炒着菜就被經理叫出去了,這麽急,多半是不會有什麽好事。

剛才接他手的一個年輕廚師錢,就上來問他:“李哥,張經理叫你做什麽呀?”

李程秀如實道:“有客人,要辦派對,叫我去。”

錢露出一個不相信的表情,張着嘴看了他半晌,随即笑道:“行啊李哥,好事兒呀。”

正在準備冷盤的趙故意重重嘆了一聲:“李哥運氣真好,要不是你今天當班,可碰不上這樣的好事了。”

言下之意是若是今天廚師長或是另一個副廚在,也輪不到他。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幾句,然後又一個不落地說恭喜。

李程秀就點點頭,也沒表示什麽,悶頭看了看電子版面上顯示出的客人訂的菜,洗了把手,扌魯起袖管就開始工作。

衆人看他沒什麽反應,都自讨了沒趣。有個工就在他背後誇張地扭着腰走了幾步路,其他人都嘻嘻笑了起來。

李程秀右耳弱聽,在嘈雜的環境裏很難分辨出多種聲音,可那帶着諷刺的笑意還是能穿透耳膜,清晰送進大腦裏。

他埋着頭料理手下的蟹黃豆腐,心裏漸漸平靜下來。

晚上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李程秀先把自己扔到了刷得掉色的地毯上。

他向來愛整潔,一身的油煙味兒如果不洗幹淨,絕不碰床。

他翻了個身,仰躺在地毯上,閉着眼睛大口喘着氣休息。

七月的深圳,熱得跟大蒸籠一樣。他大晚上下班,公車依然擠得人汗流浃背,上一趟班回一趟家,都跟洗了個黏糊糊的澡一樣,讓人裏外直犯惡心。

公司本來是有安排住宿的,但是搬到新店後,宿舍還沒準備好。他這個級別的,每個月給他一千的住宿補貼,讓他們在外邊兒先找着房子。

李程秀覺得這樣挺好,以後就算宿舍弄好了,他也不想去住。他寧願拿着住宿補貼每天坐半個多時的公車來回,也不願意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他掏出衣兜裏的手機,想看看幾點了。

上班時間都關着機,開機沒一會兒,就蹦出來好幾條信息,全是未接來電。

有他認識的號碼,也有不認識的。

李程秀看着那個熟悉的號碼,輕皺着眉頭,抿着嘴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撥了回去。

“喂……”

“哎呀,你怎麽現在才回電話啊?”那面兒傳來有些高亢的女聲。

“四姑,我上班。”

“上班上到現在?那夠辛苦的啊。秀啊,這個月的錢你給打了嗎?”

“沒有,明天。”

“那你趕緊的啊,其他人都有點兒急。另外四姑這個月的錢,你給多打一千吧,下個月你弟弟要帶女朋友回來,我想買個空調。”

“……好。”

“秀啊,四姑也知道你難,可你趁年輕,累就累點,得多加把勁兒啊,要不然你欠的那麽些錢,什麽時候能還清?還不清你不是一輩子都背着債,是不是?”

“是。”

“那就這樣吧,長途費可貴了。以後你要按時打錢,四姑就不給你打電話了。盡量按時啊,要不你離這麽遠,跑了都沒處找去,你說是不是?四姑也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你欠的不只我一份兒,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你多為我們想想,好吧?”

“好。”

李程秀挂了電話,只覺得身上都累散架了。

掙紮着爬起來,簡單地洗了個澡,出來就坐在他的床上,從枕頭下邊兒掏出一個被翻得邊角都翹了起來的舊存折,對着上面的數字發呆。

突然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把他吓了一跳,身子一動,床吱呀直叫。

他連忙拿過手機,看了看上面的陌生號碼,輕輕按下通話鍵。

“喂?”

那邊兒傳來幾聲輕輕的呼吸聲,然後試探着問:“李程秀?”

李程秀手一抖,電話差點兒拿不穩。

他記得這個聲音,今天剛聽過,是那個“邵總”。

對方聽這邊兒沒聲了,又叫了一聲:“是李程秀嗎?”

李程秀遲疑了半天,終于聲說:“是。”

那邊兒松了口氣,輕笑道:“我還以為打錯了呢。”

李程秀沉默地舉着電話,貼在右耳邊兒上。他從剛剛聽到了這個聲音,就把手機從一貫聽電話的左耳挪到了弱聽的右耳。似乎把這個音量降到最低,就能讓他的不安減到最低。

“怎麽不說話?”

“……邵總。”

“嗯,你還記得我的聲音,不錯。”

李程秀不知道說什麽,就沉默着。

“我跟你們經理要了你的電話。是這樣的,明天你幾點下班?我去接你,我們商量商量派對的事。”

李程秀對他那種不容置喙的語氣感到反感:“明天,不上班。”

“哦,那正好,你有更多的時間為我服務了。那麽你家在哪兒?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李程秀慢慢道:“明天,休息。”他刻意加重了休息兩個字,他一個星期只有這一天休息時間,明天還得去彙錢,并不想跟這個邵總見面。

那邊沉默了一下:“李師傅大概也累了,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後天我再去找你吧,就這樣,再見。”

對方果斷地挂掉了電話,李程秀能聽得出來他的不悅。

他躺倒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裏。

不管他有多不喜歡,多不想和這個姓邵的人相處,他抗拒不了送上門來的錢。

他把握在手裏的存折重新塞到枕頭底下,緊緊地抱着枕頭,疲憊了一天的身體,很快進入了睡眠。

後天他再去上班,另一個姓劉的副廚師長也來了,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對勁兒。轉着彎兒打聽那天的事兒,什麽那天他做了什麽菜,老板是怎麽說的,維多利亞港的派對要給他多少錢,什麽時候去,邵老板這幾天還來不來。

除了他做了什麽菜之外,其他的事兒李程秀上哪兒知道去,就誠實地一一答不知道。

劉廚聽着聽着臉色就越來越難看,弄得李程秀工作的時候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一天都沒舒坦。

別看只是個不大不的酒店,裏面的明争暗鬥卻一點不含糊。尤其是新開的店,作為被派來“開荒”的先驅部隊,以後能得到升遷的機會最多,大家都卯足了勁兒,希望能借着這個機會往上爬。本來最不被看好的李程秀,如今卻是第一個在老板和老板的朋友面前狠狠露了回臉的,這不能不引起別人的嫉妒。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十點下班了,李程秀急急忙忙收拾了東西,趕緊往外走。

他今天從正門走的,剛出了酒店大門,明黃的燈光下一輛香槟色的跑車橫在他眼前。

那輛車看上去非常的漂亮,前蓋特別的長,車身特別的亮,看上去就很貴。

李程秀掃了一眼,也沒在意,拎着一兜子明天要當早餐的剩菜低頭往前走。

他經過那輛車旁邊的時候,車喇叭突兀地響了一聲。把他吓了一跳,驚詫地看向車窗。

車玻璃慢慢地降了下來,李程秀隔得不算遠,頓時感覺到一股冷氣從車裏竄了出來。

年輕的邵總的臉探出車外,揮手沖他打了個招呼,笑道:“我來接你了。”

李程秀深吸了好幾口氣,怔愣地看着他。

來人見他還是那副傻愣愣的樣子,皺了皺眉頭,打開車門下來,走到他身邊,伸出手來:“李師傅?”

李程秀尴尬地回過神兒來,看着伸到眼前的手,下意識地要伸手,一擡胳膊才發現右手挂着塑料袋,連忙把塑料袋子換到另一只手,然後輕輕地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握。

這人的手幹燥有力,不知為什麽,李程秀覺得他的力道有點刻意。

李程秀叫了一聲:“邵總。”

“叫邵總就太見外了,李程秀,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李程秀心裏咯噔一下,雖然早猜到他是那個邵群,可是親口聽到他證實,依然讓他一陣心慌。

李程秀微微擡起頭,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嘴聲說:“記得。”

邵群眼睛一亮,笑道:“真的記得?我們該有十多年沒見了。那天看你的反應,以為你對我完全沒印象了,我還挺難過的。我們畢竟同學一場,不必這麽生分,還是你還記恨我時候幹的那些蠢事?”

李程秀臉頰發燙,額頭上慢慢滲出了汗珠。

邵群故意強調了“時候”三個字,似乎如果他還對他年幼無知時對他造成的傷害耿耿于懷,就是他肚雞腸心胸狹窄。

确實,十一二歲的孩子,能懂什麽呢。現在回過頭去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當年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恐怖的災難,現在想想,也只是因為年幼,而被無限放大了。其實也就那麽回事,他依然活得好好的,換了一個城市,甚至沒人知道他是誰,談何記恨呢。

他并不記恨邵群,只是面對這個人時的惶恐和自卑,這麽多年來依然沒有變化。可能的話,他甚至不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一起下班出來的同事,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都要看上幾眼。倆人都被看得很不自在,邵群見他不說話,就道:“上車吧。”

李程秀猶豫地看着身後的車:“做什麽?”

邵群道:“談工作的事。”

李程秀想跟他說,這麽晚了談不了什麽,不如改天。可是一想到這麽一拖再拖,若是把邵群得罪了,于他沒有任何好處,既然人都來了,他不敢轉身就走。

于是點了點頭,上了車。

當邵群也坐到車裏,把車門順手帶上的時候,狹窄的空間裏頓時彌漫起一股油煙味兒。

在空曠的停車場李程秀沒覺得自己身上味道這麽重,可是一旦被關在封閉的車廂裏,那股味道就無所遁形,連他自己都覺得尴尬。

邵群皺了皺鼻子,把四面車窗都降了下來。他這一舉動讓李程秀更加不安,面上紅得能滴血。

他不禁想到了十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每天一身油煙味兒地上學。周圍的人都對他退避三舍,開始時同學們那種厭惡的神情真的刺痛了他,後來漸漸地也麻木了。

自從他自己工作,有了穩定收入後,他都盡可能地把自己弄幹淨。只是剛下了班,還沒來得及洗澡,沒想到如今卻又跟當時嘲笑他的人坐到了一起。

這仿佛一切都沒變,邵群還是那個永遠幹淨高傲的貴公子,而他還是那個沒人管沒人疼,每天臭烘烘地往學校跑的娘娘腔,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厭惡自己。

現在他明明已經不一樣了,為什麽邵群看到的還是這麽狼狽的自己。在依然光鮮亮麗的邵群面前,他依然是那麽的無地自容。

香槟色的跑車無聲無息地滑了出去,邵群一路沿着海岸快速地前行,海風吹得李程秀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只能緊緊地抓着胸前的安全帶,忍着一陣一陣的惡心。

等開到市裏,邵群的速度才慢下來,車窗也升了上去。邵群仿佛是一路都在憋着氣一般,此時才松了口氣,換下了剛剛一直繃着的臉,輕松的沖他一笑:“沒事吧,我開車就是有點兒快。”

李程秀面色蒼白地搖搖頭。

“你吃飯了嗎?”

“吃了。”

“那我帶你去吃宵夜吧。我以前來深圳的次數不多,不過以後有可能在這裏長期發展,真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你。”

“我們,談工作?”

邵群輕笑道:“那家店的糖水做得非常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你這個大廚的眼,先去嘗嘗吧。”

李程秀不再追問。邵群還是跟以前一樣,說的話就不容別人反駁,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意思來。

邵群把他領進了一家茶樓,服務員都認識他一般,熟門熟路地帶他們進了一間包間。

邵群随便點了十多樣東西,點完後對李程秀道:“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餓了。”

李程秀不知作何回答,只能僵硬地點點頭。

邵群沉默地看了他兩眼,突然挪着椅子往他身邊靠了靠,柔聲道:“程秀,我可以這麽叫你吧,你一直很緊張,難道很讨厭我?”

李程秀詫異地擡頭,正對上他漂亮明亮的眼睛,心裏狂跳了幾下,尴尬地搖了搖頭。

邵群誠懇道:“在異地能碰上以前的同學,其實我挺高興的。這麽些年我也一直沒忘記過你。我當時,不懂事,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你道歉,沒想到真的能再見到你,我想跟你說聲對不起,你願意接受嗎?”

邵群無論是眼神還是語氣,都太過誠懇,以至于李程秀聽了反而更加局促,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他當年确實相當恨邵群。如果不是他,他今天就不會窩在一個酒店裏當廚子。他應該能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學,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可是時隔十四五年了,很多東西他都有了更通透的認識,也開始相信命運。邵群之于他,已經是一個遙遠的模糊的印象,就像他不會去恨時候總搶他糖的孩一樣,他早就對于這個人,快沒有記憶了。

在那樣認真懇切的目光下,李程秀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他覺得從那天見到邵群到現在,一直堵在心裏的硬疙瘩漸漸消融了。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于是第一次對着邵群,清晰而毫不遲疑地說:“沒關系。”

邵群看着他的眼神,異常地明亮,看得李程秀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撇開頭。

樣式精美的點心很快一樣一樣擺了上來,邵群熱情地招呼他吃東西。

李程秀食量不大,晚飯也剛吃過,不太有胃口,就随便夾了幾樣。

邵群邊吃邊問他這些年的情況。

李程秀就輕描淡寫地說,退學之後就去打工了,後來說深圳有很多工作的機會,就來了。

邵群點點頭,沉默了片刻,說:“那件事之後,我家裏把我送英國去了。等我再回來,去找過你,但是已經找不到了。”

李程秀想到那時候的艱難和窘迫,胸中就憋悶不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哦”了一聲。

邵群放下筷子,再一次重申:“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很多年沒有人對李程秀表示過殷切或好感了。他習慣了或被厭惡或被忽略,有一個人能因為見到他而高興,哪怕可能只是客套話,對于他來說也是有些受寵若驚的。邵群的優越和光鮮,突然也變得不那麽讓他排斥,李程秀心情好了一些,就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說:“謝謝。”

“我才要謝謝你,願意幫我這個忙。”

李程秀想起他們要談的“正事”,就問:“派對,要怎麽做,我沒有經驗。”

“沒關系,你不用有負擔,具體的事有具體的人操作。你只要負責定菜單,和要采購的東西,然後提前做些準備,當天把菜準備好就夠了,跟你平時在酒店做的相去不遠。”

李程秀聽得這話安心不少。他沒做過類似的工作,只有以前酒店接待會議團的時候,可能有可以借鑒的地方,但他還是怕搞砸了,以後在酒店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邵群就給他大致講了派對會來多少人,菜色主要的口味,一定要有的幾樣特色菜等等,李程秀認真地聽着。

最後邵群說過兩天帶他見這次派對的負責人,到時候他們一起着重商量。

一頓飯吃下來,李程秀終于打消了在邵群面前的那份局促緊張,說話也越來越順暢完整。

邵群忍了又忍,還是問道:“你以前說話不是這樣的,為什麽……”

李程秀愣了一下,本來剛捋順了的舌頭仿佛又打了結。

在認識邵群之前,他就已經很沉默寡言。退學之後,變得更加自閉,好幾天不說上一句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時候總和女孩子玩兒在一起,等長大到能分辨男女時,他的整個人,從行為動作到處事方式到說話的語氣,已經在男孩子中顯得怪異另類,因此總是被嘲笑。他為了避免被人發現,只能用沉默掩飾。

越不說話就越不會說話,現在已經變得不會說話了。

本來倆人聊得順暢,李程秀一時有些忘形,邵群這一句提醒,仿佛一下子把他打回了原形。

邵群也覺得挺尴尬,“我只是随便問問。”

李程秀低垂着眼睛,點了點頭。

邵群微微欺近他:“不過你變化不大,還是以前的樣子。”

李程秀坐直了身子,下意識地把身體和他拉開距離。

“你也,變化不大。”

邵群勾着嘴角一笑:“你知道嗎,那天我見到你後,我跟大厲他們說了,你還記得大厲他們嗎?”

李程秀身子一抖,臉色變得蒼白。

邵群還自顧自地說着:“他們都挺高興的,很想見見你。大厲和阿文在北京呢,升在上海,本來我一直邀請他們來參加派對,他們都說忙沒空,結果一聽說你在,都說一定來,你看看,你面子比我還……”

“不要。”李程秀聲說。

“什麽?”

“不要。”李程秀抖着聲音說。

他連邵群這個人都不想見,更別說他的那些朋友了。他不明白見到他,究竟有什麽可讓他們高興的。

當年把他當畜生一樣耍,如今若無其事地跟他道個歉,他們就成了多年不見的舊同窗了嗎?他們何時有要好到可以坦言歡笑的程度?

當年的事,總可以歸結一句年幼無知,所以他早就不在意了。如果不是邵群的出現,應該說他早就不記得了。

可是這群人如今要再次集體出現在他面前,就好像多年前一起追着他咬過的狗,哪怕那群狗已經長大了不咬人了,他還是心有餘悸,還是止不住地厭惡。

邵群沉默地看着他,突然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柔聲道:“你不想見,我就不讓他們來。”

李程秀身體猛地一震,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許久不曾和任何人有過身體的接觸,此時竟有種慌不擇路,想破門而出的沖動。

邵群尴尬地收回手,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但轉瞬即逝。他也跟着站了起來,道:“你吃飽了?那我送你回家吧。”

李程秀點了點頭,拎起旁邊椅子上的塑料袋,安靜地跟在邵群身後。

邵群一回身,就看見他低着頭,像女人一樣把袋子抱在懷裏,慢騰騰地走在他身後。他皺了皺眉,快走了幾步,穿過茶樓大堂的時候,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兩人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

邵群按照李程秀說的地址把人送到地兒,透過車窗看着外面那棟破舊的老式公寓:“你就住在這種地方?”

語氣裏面甚至是帶着驚訝的。

李程秀臉上有些發燙,他很想告訴他有很多人都會住在這種地方,又覺得跟他這樣的人多說無益,就說:“謝謝,送我回來,我走了。”

邵群點了點頭,把車門鎖給他打開。

李程秀正要打開車門下車,邵群突然叫住他。

“程秀,你下次休息是什麽時候?”

“下星期三。”

邵群搖搖頭:“下星期三太晚了,你這個星期六請一天假吧。”

李程秀一愣,心裏頓時有幾分不舒服:“不能請假。”

“有什麽不能請假的,酒店也不是沒了你不行。”

李程秀依然搖着頭:“不能請假。”請一天假就拿不到獎金,他憑什麽為了他一句話就得請假。

邵群臉上終于露出幾分不耐,扒了下頭發,道:“如果你擔心你們老板,我會跟他打招呼的。就這麽定了吧,要是等到下星期三,時間太緊迫了。我希望我辦的ary讓人挑不出瑕疵,也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這不也是你們老板要求的嗎?”

李程秀啞口無言。看着邵群跟他揮手再見,然後升上車窗,一踩油門車就飛馳了出去,仿佛多留一秒都難受。

李程秀依舊抱着他明天的早飯,吭哧吭哧地摸着漆黑的樓道上樓。

每次走這個樓梯,他都挺害怕的。樓道裏的燈泡壞了,常年沒人修,樓梯又窄又陡,晚上必須摸着牆前進,可是牆面上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白天他經常看到很多污穢的東西附着在上面,每次摸黑上樓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提心吊膽的經歷。

回到自己的屋裏打開燈的一瞬間,他渾身都被汗打濕,整個人虛脫一般躺倒在床上。

沒有光亮的樓梯間,前後看不到頭的黑暗,死一般寂靜的校園,他哭着喊着放他出去,聲音回蕩在空蕩的大樓裏,更顯得陰森可怖。

這個遙遠的噩夢因為邵群的出現,而愈加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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