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僻靜的花園一角,梁語陶深吸一口氣,對曾亦舟說:“對不起,我還不想結婚。”
“因為謝紹康?”曾亦舟皺眉。
“不是。”梁語陶搖頭:“我和他早就不可能了。或許,他更像是我年少時期憧憬的夢想,求而不得,所以才會趨之如骛。現在的我,早就失去了當時的夢想,所以對我來說,他也只是個曾經憧憬幻想的回憶而已了。”
“那是為什麽不願意嫁給我?”他從容一笑,絲毫不針鋒相對:“你好歹也要讓我知道,我到底是為什麽輸了。”
梁語陶側過臉,折了一枝桂花放在手裏把玩。九月的金桂香味不盛,清淡地傳送着香氣:“可能是我難以适應從青梅竹馬到情人的轉變吧。認識了十幾年的人忽然要跟我結婚,我還忽然懷了他的孩子,對我來說似乎有點太難以置信了。”
“真的是難以置信?”曾亦舟反問。
他跨前一步,幽幽地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向他:“陶陶,我不信。如你所說,我們認識了十幾年,我不相信,這十幾年的過程中,你根本看不出我愛的是你。”
梁語陶別開臉不看他。
曾亦舟繼續說:“那天在西南的民宿裏,我吻你,你明知道只要你喊停,我們就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可是你并沒有喊停,也沒有拒絕。那一刻我雖然沒有親口聽你說喜歡我,但我卻能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你也是喜歡我的。又或者說,你十九歲的那年,我們發生那些荒唐事的時候,你就是喜歡我的。否則,那件事怎麽可能是我一廂情願就能強迫你的,陶陶,別騙自己了。”
“別說了。”梁語陶甩下手裏的桂花枝,像是被人戳中了弱點,下意識地想要逃跑。
他也不忙着追她,只是在她身後,以不小的音量說道:“陶陶,我不明白你到底是為了什麽,一直在隐瞞自己的內心?”
曾亦舟話音未落,梁語陶就猝不及防地打斷了他。
她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你別問了,我不想說,你讓我靜一靜。”
曾亦舟怕她傷着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敢再多問,只好任由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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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語陶像是一頭紮進沙地裏的鴕鳥,頑固地不願意擡頭。
自曾亦舟向她父母求婚之後,家裏對她的看管也松懈了許多。只是偶爾,弟弟梁景初仍是會時不時地确認她是否在家,像是在遵從什麽人的指令似的。
梁語陶确實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她只把自己當一個孩子,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她難以接受。她沒有經歷過不能懷孕的痛苦,雖然父母一直将她宮寒不孕挂在嘴邊,但實際上,對待自己身體的認知,梁語陶少之又少。
所有的因果禍根都在這個孩子上,要想讓父母不逼迫自己嫁給曾亦舟,最簡單粗暴的方法,不過就是拿掉這個孩子。
于是,梁語陶靜悄悄地偷了病歷本,溜出了家裏。
偏生這個時候,梁景初恰好從房間裏出來。他正打算确認梁語陶的安好,卻見她一個人灰溜溜地竄了出去,手上還握了本病歷。他心下一緊,不由地拎起電話,撥了出去:“舟哥,不好了,我姐出門了,還帶着病歷本,她該不會要是去動手術吧?”
梁景初不等曾亦舟回答,就握着手機往外跑:“要不我跟着她吧。”
“不用。”電話那頭的聲音沉着冷靜:“我親自去找她。”
“好。”梁景初這才放下了心,灰溜溜地往回走。
梁景初自小就對曾亦舟敬仰非常,因而,當曾亦舟讓他別去跟蹤梁語陶的時候,他也是言聽計從。畢竟,他篤信着,要是他舟哥治他姐,總歸有千百個法子。
只是他卻忘了,梁語陶可是曾亦舟心尖上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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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産科候診室裏嘈雜得很,梁語陶孤身一人坐在其中,尤為紮眼。她周遭都是些身懷有孕的女人,或是肚子已腫成球狀,或是有些明明腹部還幹癟着卻還一遍遍地揉着,恨不得肚子裏得孩子下一刻就能蹦出來。
人類的天性是好奇,而懷了孕的女人,對肚子裏新生命的好奇程度,可以比拟世上任何迫切的好奇心。
一個人孤坐在候診室,有些尴尬。梁語陶信手拿出手機,正準備随意刷刷微博,卻驀地被一雙手遮在了手機屏幕上。而這雙手……有些臃腫。
“姑娘,懷孕了還是少用電子産品的好,輻射對肚子裏的孩子不好。”從身旁傳來的聲音,溫暖熱切。
梁語陶這才擡頭看,卻發覺原本坐在她身邊的一對年輕夫婦已消失不見,轉而來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孕婦。
“你怎麽知道我懷孕了?”梁語陶下意識地問道。
中年孕婦掩嘴一笑:“你手上不還拿着b超報告呢,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地寫着嘛,孕期八周,胎心搏動有力。”
聞言,梁語陶才想起來,醫生為了确認她的孕期,特意讓她做了個b超報告。只是,拿到手裏之後,她就再也沒看過。畢竟,她一門心思地不要它,多看一眼也覺得是罪孽。聽中年孕婦說起,她才終于将那張黑白影印的紙張攥了起來,指尖不由得發緊。
上面都是些醫療術語,梁語陶看不太懂,只依稀能從紙張的黑白圖像裏,隐約辨別出一塊發光的小點。那個被叫做孕囊的東西,着落在不大的子宮裏,只消十個月,它就能快速成長,變成一個成型的嬰兒。只可惜,梁語陶可能并不能見證這奇跡般的十個月了。
一種莫名的不舍感,在梁語陶的腦子裏開始蔓延。大約是骨血相連的緣故,這一刻梁語陶忽然生出了退卻的想法。
中年孕婦見梁語陶郁郁寡歡的模樣,又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循循善誘地問道:“一個人來的?”
“嗯。”梁語陶心裏難受,故意跟她閑聊,以轉移注意力:“您也是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我跟我老公以前來的。他去幫我排隊挂號了,我在這裏等他。”中年孕婦上下打量了梁語陶一眼,小心翼翼地着了她一眼:“姑娘,冒昧地問一句,你來這裏應該不是來做孕檢的吧。是打算……做計劃生育手術?”
計劃生育手術,即為流産手術。大概是為了将這種血腥的殘忍,辟得一幹二淨,才極盡委婉得折騰出了計劃生育四個字。這家醫院的計劃生育科室,和婦産科公用一個樓層,擁有同一個候診室,所以梁語陶坐在這裏,也實為正常。
梁語陶靜悄悄地不說話,中年孕婦也懂得,這是默認的意思。
中年孕婦笑了笑,問道:“姑娘,恕我多嘴一句,怎麽這麽想不開要來做計劃生育手術?是孩子的父親不管不顧,還是家裏反對你年紀輕輕懷孕?”
“都不是,是我不想要。”梁語陶埋頭,握着b超單的手緊了緊,指尖泛白。
“是這個孩子來得太突然?沒做好準備?”大概是已為人母的心思都有些雷同,所以她一句話就戳中了正題。
梁語陶點頭。
中年孕婦忽而嘆了一聲,笑道:“看來大家年輕時候的心理都是一樣的。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一樣,也總覺得懷孕就是累贅。只不過,那時候的我還沒有你現在這樣的覺悟,做人流要到大醫院來做。我那時候,都是随便找個小診所做了就算了。”
梁語陶一時錯愕。
中年孕婦身子沉重,她吃力地轉了個身,面向梁語陶:“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跟你講講我的故事,你就當打發時間聽聽。”
“嗯,好。”梁語陶淡淡地笑了笑。
“瞧你的模樣,估計現在就二十五歲吧。”
“差不多,過年就滿二十六了。”
中年孕婦将手覆上腹部,溫聲說道:“我第一次做人流手術的時候,也跟你差不多大,初初二十四歲,剛剛大學畢業。我和我老公是大學同學,原本在鄰市讀書,畢業之後,想找個一流的城市闖蕩闖蕩,就來到了遠江市。剛來這裏的時候,我們倆一無所有,兩個人蝸居在一個十幾平米的出租屋裏,整天幻想着有一天住上高檔的公寓樓,有個精裝修的房子。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們倆有了第一個孩子。可偏偏那時候,我們倆還太小,完全沒有做父母的準備,即便是有了孩子,也完全不當一回事。有一天,他早晨去上班,我随便找了家社區裏的診所,就把孩子做了。”
從小父母優質的保護,讓梁語陶從未受過金錢的困擾。她豎耳聽着,只覺得這個故事令人唏噓。
中年孕婦頓了頓,信手撩了撩錯亂的額發,繼續說:“四年後,靠着我們倆的努力拼搏,總算是住上了高檔的公寓樓。正巧這時候,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只不過,那時候我面臨着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升職機會。如果懷孕休假,會導致機會喪失。我猶豫之下,打掉了孩子,繼續工作。自從失去那個孩子之後,我午夜夢回經常會夢見血淋淋的畫面,孩子抓着我的手,問我為什麽不要他,然而我卻無言以對。在工作穩定之後,我和我丈夫開始計劃着要孩子,可惜因為常年累月的工作,傷及身體,一直沒能懷上。又是三年之後,我有幸又懷上了孩子。”
梁語陶不由地問道:“所以,現在肚子裏的是第二胎了嗎?”
“不是,那個孩子沒能生下來。”
“為什麽?”梁語陶驚訝。
中年孕婦抿唇,輕微地搖了搖頭:“由于前兩次的人流手術,身體負荷已經達到了極限,于是造成了慣性流産的跡象。我和我丈夫一直遵從醫囑,努力地守護着那個孩子。不幸的是,孩子在肚子裏存活了六個月,終究因為胎心消失而夭折。六個月的孩子,都已經長好了眉眼,能看出輪廓裏的模樣,只是可惜,還是沒能生下來。那時候我哭得眼淚都幹了,躺在床上拼命得踢踹着,連床單都廢了好幾條。”
“自從失去孩子之後,醫生告知我,我的生育能力已經大大降低,加之年紀也上去了,懷孕的幾率微乎其微。以前留下的那些罪孽,讓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懷孕了。不過沒想到,上天終究有好生之德,五年後,他還是來了。”她來回撫摩着隆起的肚子,眼神如若珍寶:“說起來,這都是我第四個孩子了,我也不知道哪來的運氣,能懷上他。雖然他也曾一度胎心驟停,但最後仍舊是保住了。你瞧我現在的這雙手,腫得跟豬蹄一樣,也都是因為懷孕保胎的過程中導致的。不過即便是這樣,現在的我,除了感激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聽完她的講述,梁語陶的眼眶不由地發熱:“現在……幾個月了?”
“九個月了。”中年孕婦眼裏盡是滿足的光榮:“還有一個月不到,就要生産了。我三十六歲的時候能懷上他,連醫生都說這是個奇跡。”
望着她高高聳起的腹部,梁語陶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想法:“我能摸摸他嗎?”
“當然可以。”
中年孕婦粲然一笑,挺直腰腹湊了過去。梁語陶小心翼翼地将五指搭在了她隆起的腹部上,正當這時,肚子裏的孩子興許是意識到了外來的客人,立刻踢了一腳,以示回應。
“他踢了我一腳。”梁語陶掩住嘴巴,聲線中滿是驚訝。
胎兒尚未成形,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在用肢體語言,拼命感知着外界。這種天然的生命跡象,讓梁語陶欣喜不已。
這時,中年婦人捉住了她附在肚皮上的手,語氣懇切:“姑娘,不要嫌棄他來得早晚。他的到來,終究是在給你創造第二次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不要認為自己不适合當母親,你沒試過,你根本不會知道,你可能比任何一個人做的都要好。況且,有了孩子之後,你的生活也就有了主心骨。”
中年孕婦悄然看向她:“你難道就不想擁有一個,你愛的人和你一起血脈相連的孩子嗎?他會将你們的一切糅合在一起,重新變成一個獨立的生命。相信我,你會期待的。”
原本梁語陶已經篤定了主意不要這個孩子,但中年孕婦說完之後,她卻開始猶豫了。
她愛的人和她的孩子……曾亦舟,是她愛的人嗎?
雖是疑問的不肯定,但梁語陶心中卻已經有了答案。
連排的座椅旁,有個中年男人正徐步走來,眼神裏帶着尋覓。中年孕婦見狀,在人群中舉起了手,朝他揮了揮。她試圖站起來,但碩大的腹部卻讓她難以展開動作。梁語陶見了,立刻眼疾手快地就去扶她。
中年孕婦抿嘴一笑,朝梁語陶點頭致謝:“我老公來了,我先進去做産檢了。”
“好,你身子重,走路小心點。”
“沒事,有我老公照顧着呢。”她輕拍梁語陶的手背,用眼神戳了戳她手裏的那張挂號單,說道:“聽我一句,手裏的那張單子,是時候就扔了吧。”
梁語陶一時躊躇,未能回應。
等她反應過來時,中年孕婦已經由她的丈夫陪同着,走進了診室內。
電子報幕器上的候診人員名單開始流動,不到一會,耳旁就傳來了機械的電子女聲:“第一百三十三號梁語陶,請到a006診室候診。”
聞聲,梁語陶站了起來,往診室那邊去。然而,在腳尖還未踏進診室門口之際,她卻忽然轉了個身,直接走出了候診室。
路過候診大廳門口時,她毫不猶豫地将手裏的挂號單揉捏成團,塞進了垃圾桶裏。
之後,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