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1)

神之面

“哎喲哎喲,大小姐別擰了,鼻子擰歪,我可就沒那麽英俊了。”譚同玄大笑着翻身坐了起來。

那邊雖然還在惡鬥,驟然看見故人依舊在,謝童眼圈紅紅,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事隔三年再見譚同玄,他卻還是當年的性子。遇襲時面對箭雨射來,譚同玄畢竟在終南山修習過武功身法,雖然絕接不住箭,那點鐵板橋的根底還是有的。箭還沒到他面前,他就幹幹淨淨來了個背摔,姿勢模樣惟妙惟肖,完全就是中箭倒地的樣子。後面一幫子夥計出來,個個都橫屍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救不得,也不敢再發一點聲音,硬是直挺挺地躺到謝童來看他。裝死的把戲原來兩人玩得多了,如果不是如此情境,再怎麽謝童也不會相信這個精靈古怪的五師兄真的死了,差點就被騙過。他雖然想和謝童開個玩笑,可是謝童一滴淚水落到他臉上,心下也凄恻,不留神眼皮動了動,當即就被謝童看出了破綻。

譚同玄起身,卻被謝童的小手打在腦袋上。他看見自己的夥計橫屍一地,心中恻然,只是擡頭一看謝童那張嬌嫩如脂玉的臉兒毫發無傷,心裏又是一陣喜悅,像孩子一樣咧嘴笑了起來。

這時只聽一聲急弦崩響,又一道黑翎箭破空射到。箭是那個披铠軍士所發,他在青年身邊是統禦射手的軍官,身份地位都不同凡響。射殺一衆夥計,也是他下的命令,可是居然被這個詭計多端的掌櫃裝死給騙了過去,心裏一陣大怒,弦上的箭就追射過來,非要把掌櫃的至于死地不可。

可譚同玄此時內勁真氣都運動自如,雖然也畏懼來箭的威勢,不過閃避起來竟遠比葉羽要灑脫,身子一傾,又是直直地一個背摔,腦袋一歪躺在地上,白眼翻了起來。這回“死”得比上次還要幹淨利索。謝童一笑,卻被他悄悄一拉腳腕,也摔在了地上。譚同玄翻着白眼上身不動,手裏卻把謝童腦袋一按,讓她躺在自己身邊。那持弓的軍士眼看他故技重施,知道是在羞辱自己,大怒之下就要再拉弓射他,可偏偏譚同玄倒下的位置選得巧妙,正好被一堆屍體擋住。對岸七個喇嘛和風紅正在對峙,以那軍士的身手絕不敢突進那院子裏,只能臉色泛青,雖然怒火中燒,卻也無可奈何。

那一箭拉動了院子裏兩方的平衡,喇嘛們再起攻勢,葉羽和風紅防守,殺機如亂刀一般亂斬,塵土飛揚。塵土中九個人的身形快速切變,縛露那陣已經不堪一擊,九個人到了近身搏殺的地步。

方才彈琴的青年揮手,亂箭如蝗,七個喇嘛又忽地閃開,如有默契,葉羽和風紅頓時暴露在箭雨下。

“師妹,你平素亂跑也罷了,怎麽惹上了明尊教的匪首?一個亂匪頭子也就罷了,怎麽又多了一堆朝廷的喇嘛?如今我們跟官匪兩家都結下梁子,終南山算是完蛋了!”譚同玄捂着腦袋縮在牆根下,外面的羽箭如飛蝗般射來,擦在那半截土牆上激起陣陣飛灰。

“什麽時候了你還那麽多廢話!”謝童心裏惶急,又恨他羅嗦,揪住他耳朵狠狠擰了一把,“快想想辦法!”

“哎喲哎喲,別擰別擰,等外面射完了再擰不遲。”那堵土牆所剩的半截僅夠他們兩個藏身,譚同玄痛得龇牙咧嘴卻不敢動彈。

“等射完葉公子就成刺猬了!”

“不過亂匪頭子就也是刺猬一只,如果賠上昆侖山的少俠就能誅滅明尊教妖女,卻也不算太虧本……哎喲,哎喲,別擰別擰,有辦法,我有辦法了。”

譚同玄扁扁嘴,頗委屈地搖了搖頭,從懷裏摸出一個紙包來。

“什麽東西?”

“石灰,”譚同玄嘿嘿一笑,“就靠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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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童不解地瞪了他一眼:“你帶石灰幹什麽?”

譚同玄把衣襟一拉:“可不只石灰,要不要進去摸摸?裏面寶貝可多着呢。”

“呸,誰不知道你半個月都不洗一次澡!”謝童啐了他一口,“石灰怎麽用?”

“本來我是準備先吹上一管五更雞鳴散,麻翻那個婆娘,然後拿石灰把她眼睛給燒瞎了,再在她臉蛋上切上一千個小口子抹上細鹽,截了舌頭砍了手腳塞在大缸裏為師妹你報仇!”譚同玄說得眉飛色舞。

謝童在一旁只能目瞪口呆:“她那麽漂亮,我就不信你舍得。”

“為了師妹你,別說明尊教的妖女,就是仙女我也舍得,”譚同玄一挺胸,說得煞有介事。

“誰信你瞎扯!”謝童一把将湊上來眨巴着眼睛的譚同玄推了出去。她和譚同玄是少年時的朋友,譚同玄從小就是滿嘴沒有半句正經,謝童雖然自矜,卻并不和他計較這些。

“好險好險。”譚同玄一步跌出土牆外,又手忙腳亂的爬了回來。僅這一瞬間,就又有兩三支羽箭擦着他背後飛了過去。

此時葉羽和風紅兩人在箭雨中刀劍縱橫,一刻不停地振落那一百名射手射出的連珠箭雨。那些射手膂力極強,連張三石的硬弓卻沒有絲毫疲憊的跡象。每一刻都有三五支快箭尖嘯着破空而來,葉羽和風紅在身邊展開的刀幕、劍幕不能有半分空隙。風紅的束衣刀柔軟如一條長帶,在身前交織的青色光華确是滴水不透;葉羽所習的昆侖山劍術卻是講究淩厲凝重,這種快劍本非他所長,羽箭連續打在他劍上更逼得劍勢散亂。

“鞑子不要猖狂!看我雷火彈!”就在葉羽被箭雨逼得步步退後時,土牆後面竟傳來了一聲中氣實足的呼喝。

還沒待葉羽明白過來,土牆後的譚同玄已經閃身跳了出來。他武功雖然不濟,這一蹦卻有着的輕功提縱術功底,同時一件黝黑的東西從他手中脫手飛出。

“雷火彈?”葉羽偷眼一瞟。

可譚同玄看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黝黑的東西卻沒飛出多遠,尚未落到元軍射手的陣營中,已經劃着弧線,“噗咚”一聲落進了小池塘。

“可惜!”葉羽心裏暗暗喊了一聲。

可随着那“雷火彈”落入池塘,一股帶着嗆人氣味的白煙忽然從湖水中騰了起來,如同一道煙幕遮住了對岸射手的視線。那一百射手并列于池塘邊,隐隐覺得有什麽粉末飄進了眼睛裏,滿眼的酸澀。然而這些射手确實并非普通的元軍,那錦衣青年未說停,一衆射手縱是看不清前方,依舊勉力張弓搭箭把箭雨投向葉羽和風紅所在的方向。

對于風紅的葉羽,向他們飛來的密集箭雨忽然多了無數的缺口。以兩人的身法,這瞬息的破綻已經足夠,兩人一對眼神,不約而同地如急箭一樣飛退出去。謝童和譚同玄也飛身離開土牆,退向了客棧後院。退去前,隐約聽見羽箭的呼嘯聲止歇,而後又有“嘩嘩”的淌水聲。葉羽心中凜然,不禁欽佩那錦袍青年的兵法,他竟然不等白煙散去,也不畏池塘阻隔,就命令射手踏水穿過白煙追趕。可想而知,如果是兩軍陣前相遇,這個蒙古青年必然會步步為營、如影随形地劫殺對手,至死方休。

飛奔的謝童忽然覺得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腰帶,還沒來得及反抗,她已經被譚同玄推上了馬背。

“師兄,怎麽有馬?”謝童驚喜地喊道。

“先見之明,當然是用來逃跑。”譚同玄嘿嘿一笑。

“狗屁的先見之明!”謝童怒道,“怎麽只有一匹?”

譚同玄苦笑。他道士出身,做事卻像個十足的黑道老手,下手前必留後路。他定計要救謝童的時候,已經在客棧後院裏留了一匹馬,如果當真被風紅看破計策,至少也可以縱馬逃離把消息送出去。此時他已經是把自己逃命的馬讓給了謝童,謝童卻還要怪他想得不周到。

“一匹?一匹就要三十五兩銀子呢!”譚同玄來不及解釋,手起一劍削斷缰繩,又是一劍刺在馬屁股上。

駿馬吃痛,長嘶一聲踹破馬廄前的柴門,直接沖了出去。馬嘶中,刺耳的箭嘯聲又破風而來,那些蒙古射手占據了門庭處的空地,第一陣箭雨已經離弦。譚同玄明顯感到一陣寒意刺向自己的背心,但只好咬牙回頭,長劍一卷,想要像葉羽那般絞落羽箭。眼前一陣青氣在他驟然掃過,當先的幾箭已經被激得四散出去,其中一箭竟然還有餘力紮在後院中的一棵柳樹上。譚同玄臉色慘白,已經知道自己絕無本事接下這陣箭雨。此時卻有一只手拍在他背心上,冰寒的內勁直送進他的體內,葉羽抓住他的背心,在牆頭一點,已經躍了出去。為譚同玄擋下箭雨的風紅則輕輕抖動手腕,束衣刀仿佛一道拖在她裙後的青煙,振落追襲的羽箭,輕盈地落向了牆外。

三人的身影消失,箭雨也驟然停止。射手們犀利的鷹眼都投在那錦袍青年的身上,等待命令。

一個紅衣喇嘛飛身掠上牆頭,遠遠看見謝童騎馬奔馳,風紅葉羽等三人全力提氣奔馳,竟然不落後多少。譚同玄的功力雖然遠遠不及其他兩人,虧得葉羽和風紅真氣渾厚,各扣住他一只手腕将內息灌了進去,倒也足以支持。紅衣喇嘛躍下牆頭,對那青年行禮搖頭,意思是已經追不及了。

“想不到武功之神妙,竟能如此。”錦袍青年将金纰長箭敲打着自己的手心,淡淡地說道。他的臉上雖看不出失望,但是面對區區兩名逆賊,不光楚布寺七名密教高手不能建功,練他一手訓練的鷹翎箭營也失手了,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世子不必遺憾。”枯瘦的紅衣喇嘛生硬地說道,“鷹翎箭營也果然名不虛傳。”

“名不虛傳?”青年搖頭而笑,“難道以我鷹翎箭營和貴寺的高僧聯手施為,竟留不住一個五明子?”

他濃黑的劍眉中忽然多了一絲憂色:“如果明尊教果真如此強悍,或許我不得不請大皇帝從其他諸汗國調兵平亂了。”

“若只是她一人,我們已經将她拿下,”枯瘦喇嘛探出了胳膊,“可那男人是昆侖山的高手。”

“昆侖山?”那青年低頭看去,喇嘛臂上的傷口兩側赫然凝着一層冰霜。

“傳說西北雪峰昆侖,有人修煉中土劍術,曾經震驚西域諸國。”喇嘛道,“不過那都是數百年前的舊事,原來當今昆侖還有這樣的高手。”

“昆侖劍術?”那青年沉吟良久,忽然一揮袍袖,“傳我的印信,調兵圍山!”

他仰首眺望着。

“禀報世子,”一名挎刀軍士從客棧中疾步而出,跪倒在錦袍青年的身側,“這個客棧裏的人都死光了!”

“誰下的手?”青年回頭,冷冷地看着七名喇嘛和自己一衆親随。他在客棧中設下埋伏,準備擒殺風紅,卻并不打算連客棧的住客一起殺死,所以才令喇嘛在各房中使用迷煙。他為朝廷誅殺叛逆,絕不需要殺人滅口。只有譚同玄行蹤詭秘,趁夜在柴門中集合夥計手持兵器,他擔心譚同玄壞了他的大事,才下令射手将其射殺。

一衆喇嘛臉上現出驚訝的神色,楚布寺秘傳的迷煙極其神妙,只會讓人昏睡,斷然不會将人毒死。而其他親随也紛紛搖頭。

“我去看看,”一名喇嘛快步走進了客棧。

後院中頓時安靜下來,喇嘛和那些蒙古親随互不信任的對視着,無不認為是對方下的殺手。以那青年在朝中的身份,如果被人抓住把柄,說在誅殺叛賊時草菅人命,只怕也非一樁容易解決的事情。

“世子。”那喇嘛出來的時候腳步更急。

“怎麽說?”

“如果貧僧沒有看錯,那些人都是死于蛇毒。”那喇嘛一伸手,手中竟是他削下的一小塊皮肉,隐約可見上面有一個筷子粗細的血孔。

“這不是蛇傷,”一名親随道。蛇傷多半是兩個細細的小孔,蛇牙就是從兩個小孔中将毒液注射進去,這種傷口,更像是被什麽鈍器捅傷了。

喇嘛點頭:“這确實不是蛇傷,不過裏面的每個人看來都是中了蛇毒而死,眼瞳模糊,全身血液粘稠,絕錯不了。”

“呼爾音,你當真沒有看錯?”那個枯瘦喇嘛道。

“本師在上,有一句诳語,叫我打落阿鼻地獄!”

看着那喇嘛神色鄭重,衆人都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意從心裏湧了上來。青年沉吟半晌,将手中那支金纰箭遞給了一名親随:“傳我的印信,叫杭州府連夜派最好的忤作和大夫來這裏驗屍。從今日起,給我封住這件客棧,任何人不得出入!違者以我軍令懲處!”

“是!”軍士接箭而去。

“世子。”枯瘦喇嘛的兩條白眉皺了皺,這一變故也大大出乎他的預料。

“怪力亂神,任何妖人膽敢猖狂,殺無赦!”青年低聲喝道,“還請上師從速與大軍彙合追擊。我擔心光憑普通士兵,終究無法制服這些明尊教叛賊。”

快馬轉進了盤山道,葉羽跟在馬後狂奔,仰頭看見漫天的星月夾在兩山之間,身後緊緊跟着的是風紅輕軟快捷的腳步,譚同玄幾乎是被她拎在手中,有如禦風飛翔。

“葉公子。”葉羽忽然聽見風紅在背後喚他。

他喘息未定,以為敵人又已經逼近,急忙回頭,卻看見一道青光振開,正是風紅那柄柔到極處的束衣刀。風紅出手的勁道不強,可是綿綿的真氣直灌進葉羽的穴道中,葉羽真氣滞澀,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你!”葉羽大怒。他在危難中和風紅聯手,卻沒有想到剛剛逃脫,風紅竟然翻臉無情。

風紅手腕抖動,謝童和譚同玄的穴道也被一一封死。他們兩人功力遠遠不及葉羽,連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你這個女人好狠!”謝童眼看着風紅冷冷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一掃過,怒不可遏。

風紅微微喘息,坐在了地上,束衣刀也落在了譚同玄的喉間:“是你。你在我的飯菜裏下了什麽藥?”

“你?”謝童急忙轉頭去看譚同玄。

“沒……沒道理啊。”譚同玄一抓腦袋,臉上滿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的蒙汗藥本該一個時辰前就發作的,難道是藥量不對?”

葉羽苦笑一聲,明白了風紅忽然翻臉的原因,卻是譚同玄下的蒙汗藥此時才開始發揮作用。

“你……”看着譚同玄那張苦臉,風紅也無話可說。她真氣雖然遠遠強于常人,可是譚同玄所謂“獨家秘方”的蒙汗藥卻是絲毫味道也沒有,而且通過血脈散入筋肉中,骨軟筋疲的時候,再強的真氣也催動不起來。風紅一邊聚氣發散藥性,一邊卻感到頭暈目眩,心知自己無法支撐多久。

她深知以自己在明尊教中的身份,元軍可能不會輕易放過她。剛才一番奔馳,不過十幾裏路,如果元軍備有快馬,或者那幾個黃教喇嘛單獨追趕,只怕不久就會趕上。危險逼近,她卻是無可奈何,左看右看,目光落到了那匹馬上。

束衣刀一彈,她已經解開了譚同玄被封的筋脈,刀鋒卻轉到了謝童的喉間,她轉頭看着譚同玄:“你師妹和這位葉公子留下,你走。”

“我?”譚同玄忽然跳了起來,“我不走,要麽你就放了我和我師妹,要麽就誰也別放!”

風紅冷冷瞧了他一眼,又轉眼去看葉羽和謝童。謝童臉蛋微微一紅,葉羽不知道他是該哭還是該笑,好在他穴道已經被封住,倒省去了一番手足無措。譚同玄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索性腿一盤就坐了下來,氣哼哼地扭過頭去誰也不看。

“你不走,先死的就是你師妹。”風紅的聲音冰冷。

“你到底想怎麽樣?”譚同玄驚得跳了起來。

“我只有一匹馬,載不得三個人。你若是想救你師妹,就快點走,走得越遠越好,我不會殺你師妹,”風紅淡淡地說,“除非你敢向元軍說出我們的去向。”

“我怎麽知道你會把他們怎麽樣?”譚同玄眼睛一掃那匹馬,有些明白了風紅的意思,卻還抄着手坐在那裏嘴硬。

他身子坐得正,頭仰得高,卻不料有人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他一回頭,卻是骨軟筋麻的謝童聚起力氣踢他。

“快走快走!”謝童苦笑,“五師兄,你真的想害死我啊?”

葉羽哆嗦了一下嘴唇,他知道時間緊急,也想勸譚同玄快走,偏偏此時譚同玄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縮縮腦袋不說話了。

“好!”譚同玄也明白形勢危急,咬咬牙蹦了起來,“你要是敢傷我師妹一根毫毛,可別怪我們全真的道爺發狠,連你們明尊教的滿門雞鴨也不會放過!”

他一番發狠,要殺人家滿門的雞鴨,風紅卻只是看了他一眼,漠然地全無表情。

“師妹……”譚同玄想想,卻終于無話可說,只好狠狠地瞪了葉羽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葉羽扭頭看他越來越遠的背影,謝童卻始終低頭看着自己胸前的結子。

“走了!”風紅奮起力量,把葉羽和謝童兩人一個一個拎上了馬背。她在馬臀上擊了一掌,馬一溜小跑在前,她勉強提起力氣跟在後面,往了兩山間的低谷而去。此時遠處山谷間火光騰起,已經隐約傳來了馬蹄聲。

在同一片月光下的金華縣城。

寂靜的黑夜裏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那是無數雙鐵靴踏在小街的青石板上的聲音。本應日落後關閉的城門洞開,一支軍隊頂着夜色而來。不安的百姓縮在家裏不敢開門,只透過窗戶的縫隙往外看去,熟悉軍旅的人發現那赫然并非朝廷的武裝。來的人一色鐵铠黑衣,腰配長劍,前行者所奉的黑色旗幟上以銀線秀成北鬥大咒,居先的是約一百匹黑色駿馬,鐵掌在月下反射着冷光。緊跟在後的數百人銜枚而行,沒有一絲人聲,只有重複的沉重的腳步聲。

巨大的壓力彌漫在這個江南小鎮的街道上,只有水流仍在石板橋下“嘩嘩”作響。

城門值守的參将點數了進城的人數,微微點頭。騎馬在最後押陣的人勒馬在參将前,單手作揖行禮。

“計四百八十五人,乘馬者一百人,步行者三百八十五人,皆清點完畢。”參将取出随身的印信扣在文牒上遞交過去,“奉世子令,準予通行。”

“代掌教謝過世子。”押陣的人聲音溫和,他頭戴鐵盔,整個臉都被陰影遮蔽。

“一路上還有不少必經的縣城,未必每一處的關節世子都能打通。聚衆持械而行,已經犯了大元律令,可算作犯上造反。縱然有文牒在手,還請夜行朝宿,不要輕易激怒各地守官,免生波折。”參将道。

“掌教已有教旨,一切聽從世子之令。”

“還有多少人?”

“七千六百四十人,分成十三隊。”

“這便是重陽道宗的軍隊吧?組建這樣的軍隊,即便以朝廷的力量,也不是旦夕之間的事,掌教為了這一天,已經準備了很久吧?”參将感慨。

押陣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摘下頭盔,頭盔下的面容清隽,道髻骨簪,竟是一個真正的修道之士。他按着腰間長劍眺望漸漸遠去的軍隊,搖頭感慨:“十二年。”

“此去泉州還有一個月行程,一路珍重。”

“各自珍重。”道士作揖告別。

參将撥轉了戰馬,就要離去。

道士忽地回頭,看着城門角落裏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那裏的死人是怎麽回事?”

“是金華縣令,此人是蒙古人,和世子在朝中的對頭有素有瓜葛,不準予通行,還威脅要上報大都裁決。世子恐怕耽誤掌教大計,派我來勸阻,不過他也太難勸了一些,竟然帶着軍馬上城預備迎擊。我奉世子令,當場格殺,金華的軍馬已經被世子調走。城外此時,想必也是大戰吧?”參将淡淡地說道。

“多謝。”道士并無一絲憐憫,目光冷冷地掃過那具躺在血泊中的屍首。

火上的水微微地沸騰了。

不花剌跪坐在竹簟之上,提水洗茶,茶汁在紫砂器皿中滾動,又被傾倒掉。

此時門外鐵靴聲漸漸遠去,靜谧的小城重歸平靜。

小桌對面的青年看着不花剌舉動細膩,手法圓熟,不禁搖了搖頭:“從小你就喜歡這些漢人的玩意兒。”

“道宗的軍隊還有一個月便可以到泉州了吧?”不花剌沒有接他的話,只是低頭問道。

“差不多,沒想到蘇秋炎這個老頭子還有這樣的手段,自己演練出一支軍馬來。我記得小時候見過他在大都觐見大皇帝,當時只認為他是個不說話的糟老頭子。”

“又瞎編,那時候蘇秋炎方當壯年,什麽糟老頭子。喝茶吧。”不花剌笑笑,拈起茶海為對方斟茶。

青年轉着手中精致的茶碗,一口灌下,咂了咂嘴:“有點苦,還是馬奶酒好喝些。”

不花剌笑笑,并不回答,只是端坐品茶。

兩個人對坐了一陣子,各自無言。

青年終于一推桌子起身:“走了,失烈門和諸位上師還在城外圍山,我要過去坐鎮。”

“自己小心。”不花剌并沒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喝你這杯茶,代價真是大了。”青年笑笑,他站在門邊,以金纰長箭敲打着自己的手心。

“這次要多謝你,父親不信我的,你卻肯相信。沒有你,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不花剌淡淡地說。

“其實我開始也是不信的,只不過想幫你。但是現在……”青年仰望月色,嘆了口氣,“看到那個五明子,真的有些讓人不安。對了,和五明子同行的人中有一個是昆侖劍宗的人,為什麽他反而會和明尊教的人在一起?”

不花剌倒水的姿勢凝滞了一下:“昆侖宗主魏枯雪只有一個門下,如果是他,還真有些麻煩……”

他沉吟了一刻:“他是我們的盟友,務必保他的性命。”

“盟友?”青年笑了笑。

“我失落的東西,也務必要尋回,這是第一等重要的事。”不花剌起身長拜,“仰君之力了。”

“跟我就別來這套大禮了。”青年擺擺手,“那件東西真的那麽重要?以你的謹慎,怎麽會輕易被人搶走?”

“要想擋住明尊教的五明子,以我們的人力,難比登天。我本想只要藏匿自己的行蹤,不被發現,東西自然是安全的。可惜我沒有想到那件東西剛從密匣裏取出,我就被盯上了,惟一的解釋是明尊教的人和那件東西有感應。當年也裏牙思火者提醒說萬世不要打開密匣,我還是太貪玩,疏忽了。”不花剌長嘆。

“這件事完了,答應我不要再出門亂跑了,你這次從妙水手下撿回一條命,又是一付病怏怏的身體,安心在大都養病吧,丞相大人也不想看見你這樣。”

“你這麽勸我都勸了二十年了。”不花剌笑,“知道啦,世子殿下。”

葉羽被橫擔在馬背上,又是跋涉山道,渾身乏力,颠簸得面無人色,他身邊的謝童已經連連嘔吐起來。

風紅的步伐漸漸沉重,終于再也跟不上馬速,只能扯住缰繩緩慢前行。

“我們……我們去哪裏?”葉羽掙紮着問。

“不必問那麽多,我也不能告訴你。”風紅的氣息也已經接不上來。

“這裏四野都是山,你放開我們,自己逃命,難道不比帶着我們一起死好?”

“我已經逃不掉了,如果不是喝下了那種藥,或許還有生機,可是現在,我已經壓不住傷勢……你難道看不出來麽?”

葉羽借着月光看向風紅,赫然發現她的整條左臂已經染紅,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迸裂,鮮血四溢。而她的另一只手始終是軟綿綿地垂在身邊,只能用那條滿是血的胳膊牽馬。

“怎麽會這樣?”

“那些喇嘛……像是帶着一種怪力,擊中之後……綿延不絕,整個胳膊……都像是要裂開……”風紅忽然踉踉跄跄往前沖了幾步,而後倒在了山路邊。

葉羽想要積攢一絲力量翻下馬背,可是這次風紅禁制他的力量比第一次要強硬得多,他甚至動一根指頭都覺得有千鈞之重。

他努力看着自己的指尖想要集中心念,卻忽地呆住了,他的指尖忽然也出現了一道裂痕,血珠迸濺出來。他能夠感覺到那股潛行在皮膚下的力量像是蛇一樣在游走,不,那不是蛇,而是暴躁不安的龍,随時會撕裂他的皮膚跳躍出來。而那股要将他的手撕裂的力量正在慢慢向着深處和手腕蔓延。

他想起自己曾經和一個喇嘛對了一招。以被削去一截斷枝為代價,他本以為已經封住了對方的力道,可是他确實太大意了。楚布寺的秘法,并非只是蠻力。

山道盡頭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越近,葉羽越是心驚膽戰,卻見那不是官軍,那是整隊的烏衣白帽的人,靜靜地手持火把,不發一言。

為首的人湊近風紅,風紅只能勉強擡起頭用最後的力氣說:“明尊降世,聖火熊熊,焚我殘軀,以耀真靈。”

白衣烏帽的人都圍聚了上來,風紅閉上了眼睛,昏死過去。

烏衣白帽的人中一個背着風紅,另一個則牽着馬,他們排着整齊的隊伍步入了進村的道路。路過村口簡陋的木牌坊時,葉羽竭力擡起頭,看見村口的木牌上飛騰的火焰标記。

世子帶着副将和七名喇嘛乘馬疾行在山道上,他們身後跟着數百人的大隊。

山道越走越狹窄,完全沒有轉彎。

世子勒住了馬:“這條路通向哪裏?”

一名當地的軍士近前:“這裏只有一條道,通向山上,那裏只有一些沒有田産的開荒流民,有個小村子。”

“村子再往前呢?”

“村子建在峭壁之下,再往前就沒有出路了。”

“好!”世子冷冷地道,“此天助我。”

他策動戰馬疾行,大隊軍士緊緊跟上,山路上火把成列,有如長蛇盤繞。

風紅睜開眼睛,猛地吐出一口血,血卻沒有吐在地上,而是被人用一只缺口的瓷碗接下了。

她躺在一張草席上,坐在旁邊的是一個白發蒼然的老人,皺紋深如刀刻。他看見風紅醒來,笑了起來,皺紋一一綻開,難看卻誠摯。

葉羽和謝童被安置在屋角的一堆稻草上,葉羽環視周圍,看見土牆上懸挂的一幅佛像,乍看起來像是普通的佛像,細看卻有不同。

“那是明尊教的摩尼寶光佛像!這是一個明尊教的村子!”謝童壓低了聲音。

葉羽擺手示意她不要多說,在這裏遭遇明尊教徒,對于葉羽和謝童不算什麽好事。

老人換了一只碗給風紅,碗裏盛着溫水。風紅艱難地咽了幾口,嘗試着回複氣息,壓下手臂上的重傷。老人并不說話,只是看着風紅的手臂,臉上有些許擔心。

“明尊降世,聖火熊熊,焚我殘軀,以耀真靈。”風紅以這句教衆常用的切口為禮。

老人卻沒有回答,只是合十行禮,而後不停地擺手。

風紅忽然明白過來,這個老人是個啞巴。

老人回頭在門上敲了敲。門外似乎早就候着人,一一列隊進來,都是白色的破蔽布衣,葛布染黑的帽子,看來這是一個極貧脊的村子,遠不如在開封和杭州的教團那樣氣派威嚴。進來的每一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合十行禮後指着自己的嘴巴擺手。

這竟是一個完全沒有人聲的啞巴村子。

風紅回禮,又急切地問:“這裏有沒有路可以離開?我們被人追殺。”

村人們互相看了看,說不出來,仍是擺手。最後還是端水給風紅的老人拍了拍風紅的肩膀,出門而去。不久,他帶回一個揉着惺忪睡眼的七八歲男孩。

“爺爺,我困啊。”男孩嘟哝着。

他想必是這裏惟一一個會說話的人,老人才出去把他從睡夢中拉起來。老人指了指男孩,意思是說有話可以問他。

“弟弟,”風紅湊近男孩,“這裏有沒有路可以離開?”

“只有進山的路了。”男孩搖頭,“別處沒有路,而且現在天黑,山路很難走。”

老人沖着孩子比了幾個手勢,男孩點了點頭:“爺爺說,剛才他們出去給阿母采草藥回來,路上還遇到了狼。說你不必擔心,先在這裏住一個晚上,明天爺爺再帶村裏人出去采藥給你治傷。”

風紅臉色蒼白,他們竟然走入了死路。

老人卻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沖着風紅咧開嘴笑了,露出滿嘴殘缺的黃牙,可是他笑起來的樣子,卻讓人覺得溫暖。他又比了幾個手勢給孩子。

孩子看了轉向風紅:“爺爺說沒有料到在這裏能夠遇見教友。我們這個村子裏都是教友,可惜山太深,只是聽過一個外來的教友傳道,都皈依了大明尊,可是後來再也沒有人來傳教了。要是你可以住幾天,我們想聽你說說更多的教義。”

老人似乎是贊美孩子表述得清晰,使勁豎起了大拇指。他看着風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再看到風紅胳膊上的傷,又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情,再次比了幾個手勢給孩子看。

孩子聽話地點點頭:“爺爺說你傷得很重,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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