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桃李之争
宮內桃林的桃花已開到最盛,今日休沐,兮妍便陪着帝後來賞景。
遠遠望去,一大片粉色花海豔如朝霞;近看,風一吹,花朵就散了,桃樹下一簇簇青草被花瓣覆蓋得暗無天日。
皇後嫌泥土濕潤弄髒裙擺,便同皇帝去八角亭坐着觀賞。
皇帝不愛看這些,朝遠處剪花枝回去插瓶的兮妍道:“費這些功夫做什麽?喜歡就讓花匠移栽幾株回宮。”
金口玉言被風一刮,消散了,小公主愈行愈遠,并未聽見。
皇後淺淺一笑,“皇上閑時還練練刀劍,她每日都坐在書房,除了走路,就沒別的鍛煉。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讓她舒展一下身子骨,皇上就随她去吧。”
皇帝無奈搖搖頭,“還像個孩子似的。”
皇後心中存了心事,佯裝無意道:“也不知給陸首輔批命的是哪個高僧,居然如此靈驗,說他的姻緣要等二十五歲才動。這不才翻了年,他迫不及待陪着他家祖母去提親,連媒婆都不需要,生怕女方家覺得誠意不夠。”
語罷見皇帝沉了臉色,笑容逐漸僵硬。
皇帝第一次覺得陸南浔如此不靠譜,他那麽明顯的意圖,他不會不知道,居然還看上了蕭泓澄的妹妹,都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也不知是與蕭泓澄私下裏達成協議,還是真看上那姑娘。
皇帝沒頭沒尾說起往事,“我小時候看鄰居家從外頭砍了一截李樹嫁接在院子裏的桃樹上,幾年之後樹上開的花一半粉色,一半白色。桃樹以為自己根系發達,接納一支小小的李樹枝對它而言無足輕重,還異常照顧它;李樹本是附生,原也對桃樹心存感恩,但随着它的枝杆發展,每年結出的果子比桃樹又多又甜而深得主人喜歡,自此開始與桃樹争奪養分。”
“當時我就在想,這到底是桃樹還是李樹,如今我心中仍舊沒有結果。皇後閱覽群書,可替我解解疑?”
皇後回答不出,雲華道:“奴婢進宮前也見識過皇上口中的桃李嫁接,但奴婢見到的場景與皇上形容的不太一致。那李樹安分守己不搶奪桃樹半分風姿,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桃樹上嫁接了李樹。”
皇後怒斥,“皇上跟前,豈容得上你說話!”
雲華立即跪下請罪,“奴婢一時失言,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無心去看雲華,只沉沉望着皇後,“皇後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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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春寒料峭,皇後驚出虛汗,那黏膩的冷汗彙成一團,從脖頸一路往下流,就像是一條冰冷的蛇爬過。
兮妍拿着一小束桃花走進八角亭,笑問:“什麽問題?母後回答不出,女兒可以幫着回答。”
皇帝讓四喜把自己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兮妍緩緩放下手中花束,這道坎終是來了。
坐下安撫地握着皇後放在膝蓋上的手,正色道:“女兒覺得那是桃樹。因為根是桃樹的,無論李樹如何讨人喜歡,沒有桃樹的根,它便沒有活路,主人家的喜歡也建立在此。”
皇帝又道:“若是李樹控制着桃樹,再哄得主人剪去桃花的枝杆,無形中底下是桃樹的根,上頭開花結果的是李樹,陳年舊疤掩飾一下,誰也不會再糾結這是一顆什麽樹。”
兮妍回:“若是落得如此結局,那也是桃樹咎由自取,是它太放縱桃樹,怨不得人。”
“都說人非草木,誰能無情。花是花,人是人。人會思考問題,女兒就絕不會遇見這種問題,因為女兒不會縱容狼子野心之輩;便是女兒一時頭腦不清楚讓這種情況出現,為了及時止損,那也只能忍痛砍去自己的臂膀。”
答案很明确,皇帝心中依舊不曾放松半點。
兮妍又道:“母後似乎身子不适,不若先回宮,我陪父皇繼續賞景。”
皇後身着橘紅色宮裝,本是極襯膚色的顏色,此刻她臉色發白,就像那散了花瓣的花枝。皇帝想到自己又讓她無辜受罪,心中對她生愧,便讓四喜送她回去。
八角亭只餘下父女二人。
兮妍起身跪在皇帝身側,與上一回不同的是,這回她心平氣和。父皇是凡人,也有糾結不通的時候,她的目的只有打消父皇的疑惑。
皇帝看了一眼冰冷的地板,動了動嘴,也沒有開口讓她起來。
“敢問父皇,您介意的是蕭泓澄,還是他姓蕭?自古以來孩子都随父姓,只聽人說這是我家血脈,沒有人會說這是我們兩家血脈,似乎都認為,孩子是屬于父親,母親只是把他生下來。矛盾的是,又認定女兒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那麽既然孩子母親已經成為自家人,又為何覺得孩子只是歸父親所有?”
“而與之相反的就是上門女婿,女子生出來的孩子随母親姓。這就解釋誰當家作主,誰就擁有孩子的權利。”
“女兒命好,得父皇下诏立為皇太女,往後成親是男子搬到東宮去住,生下來的孩子也随父皇姓。如此父皇還是覺得女兒誕下的孩子是屬于男方的?”
“說回蕭泓澄,誠然女兒若是與他成親,孩子必定帶有蕭家血脈,無形中這江山又分了一半給蕭家。可是父皇反過來想,女兒與其他人成親,誕下的孩子也帶有他人血脈,這算不算也分了一半江山給他人?”
“也許父皇會說,兩者不可同語。不若父皇換個角度思考,您的孫兒體內流淌着一半蕭家血脈,但他永遠都姓付,蕭氏皇族僅存的一半血脈操心着付姓國家,蕭氏皇族的祖宗會不會氣得從地下爬出來?”
皇帝捧着熱茶飲了一口,心頭好受許多。
只是內心的堅固并不是這麽容易就被推到的,“起來吧。”
兮妍起身,待皇帝離去,緩緩吐出一口氣,父皇沒發火就好。
皇帝剛踏入長春宮,四喜就上前小聲道:“娘娘一回來就說乏了,雲華幾個伺候娘娘歇息了。”
她面朝裏而睡,皇帝坐在紫檀拔步床邊,思忖再三把手放隔着被子搭在她手臂上。掌下手臂明明動了動,他不用看都知道,她必定一臉嫌棄。
皇帝緩緩一笑,溫聲道:“別氣了,你前些日子不是對刻章很感興趣?朕今日陪你刻怎麽樣?”
每次都是在她生氣之後裝作若無其事,她受夠了!
皇後憤怒坐起身,冷眼看着伏小做低的皇帝,“呵,臣妾是不是這會子應該順勢柔柔靠在皇上懷中嬌聲抱怨剛才受的委屈?皇上屈尊降貴哄得臣妾開心,臣妾再一心一意伺候皇上,這天下沒有比咱們家更和睦的了!”
她洗盡鉛華,眼角湧上一條細長的紋路,說話時眼光鋒利似利刃,無形中給了皇帝不一樣的感覺。聞言也不覺得生氣,只覺得自己寵出了一個祖宗,不能打不能罵,還要陪小心。
“既然你都知道朕的招數,那你為何不能像以往一樣?”
皇後氣得轉身背對他。
她只身着薄薄的中衣,皇帝擔心她受寒,便用被子裹住她,無奈道:“我向你道歉,在八角亭的時候不應該把氣撒在你身上。我氣的是你不直接和我說,拐彎抹角的,我氣你不信任我。”
皇後抹抹眼淚,“皇上何曾相信過我?”
皇帝微怔,這根刺也是時候拔出了。
“說起來你也許不信,我做了這麽多年皇帝,有個時候午夜夢回時,還覺得是在做夢。我喜歡掌控所有一切的充實感,想來是想以此來擊倒心中落寞平庸的自己。”
皇後想返身,他不讓。
他對着她的背影道:“我不想你太靠近,我怕你發現我不過如此。那段辛酸歲月,我不想對任何人提及,現在以後都不想。我只與你說這一次。”
皇後掙脫他的束縛強硬轉身,捧着他的臉道:“你是皇帝,是百姓心中的英雄,是你拯救他們于水火中,給了他們安定生活。你也是我心中的驕傲,你為我遮風擋雨,你為妍兒打破陳規,你做了許多人做不到的事情。”
“再沒有人比皇上更清楚,那些所謂的出身名門,不過是用銀子裝飾出來的尊榮。皇上的尊榮是自己給的。”
萬千滋味湧上心頭,皇帝眨眨眼睛,緊緊擁住他相伴十多年依舊初心不改的妻子。
翌日兮妍發現帝後之間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皇後給皇帝盛了一碗什錦粥,轉頭看向兮妍:“用完膳好好與你父皇學習,別整日惹你父皇生氣。”
兮妍把小臉埋進紅底薄胎金箔碗中,父皇沒變,是母後變得與父皇更要好了。
被愛妻柔情蜜意送出門,皇帝行至禦書房金口一開:“宣蕭泓澄進宮。”
作者有話要說:兮妍:你臉上有點東西。
蕭泓澄:什麽?
兮妍:有點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