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十一月的燕京已經轉涼了,冷冰冰的藥水往身體裏灌的感覺并不是很好,但時尉的身體也是真的到了極限。
他不是一個多麽聰明多麽天才的人,當年能考上燕京,除了那幾分陰差陽錯的運氣,真的是嘴裏含着飯在讀書的。
紙的事情,需要他跑,請假落下的課程進度,也要他自己私下咬牙啃。
上輩子學得苦,雖然不聰明,但好歹有些基礎。這輩子回來,高中大學學的知識,可全部都還給老師一點也沒剩下了。
生意學習兩頭忙,那邊都不能掉以輕心,這個月時尉真的是透支了體力,倒在椅子上,也不管這樣舒不舒服,歪歪扭扭地睡過去了。
“時尉?時尉?”路遠之給時尉辦完手續回來,時尉已經把自己埋進被子裏睡着了。
“怎麽跟孩子似的。”路遠之拉了拉被子,将四四方方拿過來就被打開直接就胡亂蓋上的被子給他抖開,然後從被子底下伸過去,一把将時尉連同被子一起抱起來。
因為時尉還挂着水,路遠之又不是一個愛尋求幫助的性格,手臂上壓着時尉體重的同時,他還得把挂着水的杆子拿好。輸液室到病房雖然沒有特別遠,但手用勁兒的方式很別扭,将時尉抱過來也不輕松。
但也不累。
路遠之心想。
十八歲的人了,怎麽還這麽輕?看着瘦,抱着感覺更瘦了,一摸一把骨頭。
“骨頭精轉世?”路遠之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看了一眼時尉眼下的烏青,又将輸液的速度給調慢了一些,好讓他睡得更舒服一些。
路遠之的姥爺那邊的祖上算不上豪強但也能說得上是富裕的書香之家,路遠之姥爺算是他們這支最厲害的人物,享譽世界的大學者,留洋的時候攪動過股市風雲,回國的時候主持過資産階級新政府的經濟形勢,軍閥林立的時候也是能夠潇灑地讓他高興。
一輩子大風大浪見識過,扛過了槍林彈雨,扛過了殖民侵略,本以為能扛過一切,但沒成想最後死在了自己的親人手上。
他可以視生命如無物,可以視金錢如糞土,可以視槍林彈雨如春日小雨無傷大雅,但他受不了下跪淩辱。
在那群人沖進來的時候,路遠之的姥爺帶着老妻,安靜地吊死在了紅小兵的面前。
那些記憶本以為是很久遠的事情了,但那天的天氣、姥爺的語氣、話語、姥姥的笑容,好像都那樣深刻地刻在他的記憶夢中。
“遠之,你聽到外面的吵鬧聲了嗎?”慈祥的老人用他那幹枯但是溫暖的手牽住了他的手。長腿外覆蓋着的布料寬大得似乎在飄蕩,幫着顫顫巍巍的腳步讓人擔心是否會不小心折斷。小短腿上蓋着半截布料,露在短褲外的半截大腿和小腿又白又嫰細皮嫩肉又圓潤。
小男孩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老人好奇地問:“姥爺,這是又有豬肉供應了嗎?爺爺,我已經長大了,可以幫大人幹活了,我可以去幫姥姥買肉噠~”
小饞貓伸着小舌尖舔了舔嘴角,米面糧油都得靠着供應來,他們家雖然小有富餘,但頓頓想吃肉還是有些困難的。小饞貓是個肉食動物,就要吃肉,讓他吃口菜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這個時候外面有些亂,但路遠之作為一個還沒有他姥爺大腿長的小不點,他對外界的信息接受有限,他連外面都沒有去過幾次。
爺爺的家、姥爺家的四合院、姥爺家的洋房,這是他為數不多活動區域。
每次外面吵吵鬧鬧的時候,爺爺總是和他說外面是在搶豬肉,奶奶帶着他去過一次供應豬肉的地方,确實很吵鬧。
長滿了皺紋的幹瘦老人拉着路遠之的小胖手,渾濁的眼睛裏泛着慈祥的光:“遠之想吃肉呀?那好啊,我們去讓姥姥多煮兩碗肉吧,遠之可要多吃一點,長得高高的才可以。”
路遠之拍着小胸脯信誓旦旦的露着小白牙保證道:“我可厲害了,能全——部都把它吃掉!”說着,他已經急不可耐地泛起了口水。
“咚——”
祖孫倆正說着話,一聲巨大的撞擊聲便從門外傳了過來。幾乎要将地都給震得裂掉了。
一個八十歲的老骨頭,一個四歲的小饞貓,平衡性都不是特別好,晃了兩下才站穩,站穩之後,路遠之便自告奮勇地說:“姥爺,我出去看看。”自诩是家裏最厲害最勇敢的小男子漢便放開了姥爺的手想要去一探究竟。
但是姥爺将他拉住了,老人的眼睛依然平和慈愛:“不用理會外面的那些人,外面去吃肉肉吧,姥姥燒的糖醋排骨味已經飄到我這裏了,遠之聞見了沒有?”
小饞貓一聽排骨就把注意力給扭開了,小鼻子連抽着使勁兒在空中聞了聞,然後興奮地喊道:“糖醋排骨!糖醋排骨!”
有了排骨,什麽動靜路遠之都能把它抛到腦後去。
要不是顧忌着姥爺年紀大了,他估計能一路蹦着跳着跑到姥姥身邊去。
雖然沒有蹦着跳着,但老人能感覺到,透過手心裏小孩的手掌,傳過來的是多麽雀躍的心情。
這間四合院是祖上傳下來的,曾經是幾代人在這裏住得滿滿當當,但如今……
蹒跚的老人牽着小外孫走過寂靜無人的垂花門,穿過內庭,慢慢的、慢慢的,他回頭看了一眼。紅色的大門,朱紅色的大門,幾十年未重新修飾過的大門已經剝落了紅旗,大塊大塊的褐色混在紅色之中,讓人看着便倒了胃口,連帶着,連整個大門也被人嫌惡了起來。
“姥爺,我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外面喊你的名字耶~”路遠之側着腦袋,認真地聽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小孩子的聲音聽不出雌雄,軟綿綿細嫩得像是能掐出奶揉出蜜,老人聽到他的聲音,立刻就笑彎了眼,滿臉的褶皺蕩了出去,将那些陰郁的、不潔的氣息全部掃蕩出這個四合院。
“大概是在喊我吧,不過都沒來敲門,想來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說不準只是随便喊喊呢。”
路遠之跟個小大人似的點點頭:“說的也是,如果他有事的話,一定會過來的,姥爺,我們還是快點去吃姥姥做的排骨吧~”
小饞貓誇着海口許下了要全部把肉吃光光的豪言壯語,但畢竟人小胃小,吃了幾塊排骨,喝了幾口肉湯,倒了酸酸甜甜的排骨醬汁拌着米飯将肚子撐得滾圓,躺在床上被姥姥揉着肚子聽着沒有歌詞的小調就睡着了。
“茹漱,怪我嗎?”XXX的手很瘦,幹枯得好像一根沙漠裏的樹枝,淡褐色的皮膚,深褐色的老年斑,指甲也是幹枯沒有光澤。
但他的掌心很溫暖。
曲茹漱的手腳常年冰涼,無數個日日夜夜裏,就是這雙手将她捂熱的。
曲茹漱的手也是幹瘦的,但比他的要白上許多,冰涼的手放在溫暖的手心裏,曲茹漱只是笑:“等下輩子,我的手得你的熱,你這輩子給我捂了一輩子,我得這樣捂回來才甘心吶。”
兩只幹枯的手交握在一起,不緊,但是誰也沒能将他倆給掰開。
“……”路遠之睜開眼睛,面對的便是醫院的天花板,慘白色的,鼻尖還混着消毒水的味道。
所以……他才不想來醫院啊。
死亡,病痛,似乎只要和醫院扯上關系,就沒有什麽好結果。
雖然路遠之也知道,自己将因果強行扯上了關系。
但是……控制不了啊……
弱小、無能的自己……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