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赤狐
九尾狐出,乃世将大亂之相。
百年前曾出一九尾赤狐,雖說是才成年不久,靈力不穩,卻也攪得天下大亂,風雲動蕩。自此百餘年,九尾赤狐雖已被除,然山河瘡痍尤在,似是那九尾赤狐餘威未散。
婦人瞧着仙君冷面,卻也面善,本該上前道謝,但被仙君臂彎中的狐貍吓退。雖然失禮,卻也只敢立在堂中,戰戰兢兢的向仙君拱了拱手:“多謝仙君将小兒送回。”
她向着仙君道謝,目光卻落在那狐貍身上,百年間關于九尾狐的傳聞愈傳愈神,可止小兒夜啼。這狐貍也是一赤狐,正懶洋洋的窩在仙君肘彎,婦人數着狐貍尾巴,稍稍松了口氣。
不是九尾,只有六條。
九尾那只死了,她不斷安慰着自己。
婦人這才上前招呼仙君入內。
“仙君一路辛勞,天色已晚,仙君不如留宿一晚,小兒夜裏随我睡,那間房無人住過。”
婦人指了指偏房。
身後一名稚兒端着一只砂鍋出來,砂鍋破舊,稚兒吃食跟不上,長得瘦小,個頭還夠不上後廚的門簾,他走的一步三晃,仙君瞧着那砂鍋怕是要碎。好在稚兒常做家事,将砂鍋穩穩的放在桌上。
“哥哥留下用飯吧。”稚兒笑着跑向仙君,擡手輕輕摸了摸狐貍赤紅的尾。
狐貍不耐煩的掃了掃尾巴,将被摸的那一條卷上仙君臂膀,狐貍擡眸看了一眼稚兒,伸出爪子爬上仙君肩頭。
火紅的尾巴在身後炸開,稚兒瞪圓了雙眼,一臉驚奇。
只是那尾根有疤,這狐貍當是受過傷。
“有勞…”仙君正想拒絕,卻被狐貍的爬動擾斷,他輕嘆口氣,擡手撫過稚兒發頂,“那便叨擾了,煩請幫我這崽子喂些飯食。”
崽子?你當你是我爹?
狐貍本想趴在肩頭小睡,聞言登時起了精神,它擡起前爪扶着仙君的頭,對着那發髻一通咬,啃的發髻滿是口水。
稚兒看愣了眼,倒是仙君神色如常,這樣的事似是經常發生一樣,他抓下狐貍箍在臂彎裏,輕打狐貍屁股:“該打。”
狐貍霎時不動了,喉中滾了一聲嗚咽,老老實實的窩回仙君臂彎裏。
要不是我,狐貍心道,你現在連個崽子都做不得。
仙君向着婦人微微颔首,道:“見笑了。”
“不妨事不妨事,”婦人連連擺手,她帶着笑意,面上的憔悴驅散了許多,“家裏只有些家常菜,不知…”
她看向狐貍,仙家養的狐貍當是仙狐,婦人怕這家常菜難以入口。
“無妨,”仙君将狐貍拍醒,俯身放在地上,“這狐貍食雜,什麽都吃得。”
食雜?我嘴挑着呢!
狐貍又炸起尾巴,鑽進仙君衣擺,在人腿上狠撓了一下,仙君吃痛,微微蹙眉,隔着衣擺拍了拍狐貍腦殼,這次他使了點勁,拍的那腦殼砰響。
為何食雜?狐貍又腹诽着,還不是你沒錢,總餓着我。
狐貍鑽出衣擺,扭身坐在仙君腳邊舔着爪子,那邊稚兒端出一個碗放在它眼前,碗裏是寫米粥,上面撒着揉碎。狐貍站起身子瞧了瞧那桌案,桌子太高,它看不到,遂後腿一蹬,跳上長凳,瞧着那砂鍋裏只是白粥并無肉碎。狐貍心裏直嘆氣,地上那碗粥它是如何也用不進去。
“你怎麽不吃呀?”稚兒蹲下身,看着狐貍舔毛,“這些肉可是有客人來時才有的,你快吃呀。”
狐貍動作一滞,用鼻尖将碗拱向稚兒。
這可是主人家的稀罕物,幾頓不吃也餓不死,狐貍偏了偏頭,示意稚兒端走。
“不餓就算了,肉糜珍貴,給它也是糟蹋。”仙君抱起狐貍,卻聽得狐貍肚子響了幾聲。
“那我先替仙君溫鍋上,現在不餓過會兒也該餓了,”婦人端起飯碗往後廚走去,正掀簾子,又回過身來,“實在失禮,還不知仙君尊名?”
只見那仙君似是沒聽見一樣,一手扶着門框,一手還撈着狐貍。仙君阖着眼眸,眉頭微蹙。再看那狐貍,四爪垂落,腹部擔在仙君小臂,明明是個極不舒服的姿勢,卻依舊奮力擡着頭,望向仙君的那雙眼眸不複方才的不屑,滿是擔憂。
片刻,仙君睜開眼,給狐貍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垂落的手摸向腰間玉牌,那玉牌上刻着山巅雲松,不知是哪座山,也不知是哪片雲松。玉牌背面刻着一個名字,仙君看過名字,微微傾身颔首。
“淙舟。”
“…”婦人愣了半晌,才輕笑應下,端着碗進了後廚。
還有忘記名字的仙君?
淙舟沿着西境,自北向南雲游多時,他空得半身仙法,精于方術,卻憶不起師承。除卻師承,他就連自己姓氏名誰家在何處都憶不起,自有記憶時,身邊就只有一只六尾赤狐。
這狐貍卻也不似他養,整日橫眉冷對,稍有不順便以爪子招呼,若是他養,也當是不曾養熟。
這日淙舟抱着狐貍,行的漫無目的,夏日未褪,那六條尾巴貼在身上當真是熱,偏生這狐貍像是與他作對一般,悶在他臂彎睡的不知天日,用尾巴将他纏了個緊。
行至一處山腰,泉水泠泠,淙舟正欲尋些水喝,便聞得不遠處傳來孩童啼哭,他放下狐貍獨自飲水,自己向着那哭聲處走去。
狐貍不放心,只飲了幾口便撒腿跟去。
哭聲愈發的近,遙遙可見一稚兒被倒懸在粗樹上,許是踩到了山中獵戶的陷阱。稚兒兩臂倒垂,哭到脫力。
淙舟将孩子放下反複查看,好在只是腳踝處被麻繩磨破了皮,身上并無大礙。此時狐貍追了過來,六尾赤紅如火,引了稚兒的目光。
稚兒緩過勁來,哭聲漸消,淙舟一手将他抱起,輕聲詢問稚兒家住何方,一手反伸向後,叫狐貍自己爬上來。
狐貍不悅,盯着那只手半晌沒有動作,淙舟也不曾回眸,只勾了勾手指催促狐貍上肩。狐貍明白,那意思是若再不來,就留它一狐先走。
狐貍不情不願的跳上肩頭,冷眼看着淙舟懷中稚兒。
那明明是它的地方!
剛睡醒的那點舒暢全都被這稚兒搞的一塌糊塗,偏這稚兒還一直盯着它的尾巴,甚至伸出了手,要碰他的尾巴尖。狐貍大驚,一不留神險些跌下肩頭。
“不要亂動。”淙舟抓回稚兒的手,又将狐貍扶穩。稚兒不再伸手,只直愣愣的看着狐貍,滿眼欣喜。
厚重的毛糊貼在脖頸上,不多會就浸出一額頭的汗。狐貍見狀微微張口,伸出舌舔去了汗珠。爪下踩着的身軀猛的一頓,淙舟手臂一松,稚兒險些滑下去。狐貍得逞了,煩躁散去了些,眸中帶上了些許笑意。
“該打。”淙舟反手輕打狐貍屁股,因着不曾回首,他拍偏了,指尖蹭過狐貍尾巴根。
那裏有塊傷疤。
狐貍渾身一顫,一腦袋紮進淙舟後領,尾巴齊齊卷在身上,哆嗦了幾下便不動了。溫熱的鼻息撲在後肩,惹得淙舟更加的熱,他放下稚兒,将狐貍揪了出來。
“能自己走嗎?”他問稚兒。
稚兒點點頭,伸手牽着淙舟的衣擺,仙君身上涼涼的,讓人忍不住想靠近。不只是他,狐貍也一樣,他在人衣領中不斷噴灑熱意,自覺丢面不妥,卻又貪圖那一抹清涼。
淙舟将他抓出摁在懷裏,狐貍見着那稚兒終于落了地,煩躁盡散,就連才起的羞赧也盡數散去,它在清涼的懷裏打了個滾,舒展尾巴,又沉沉睡去。
再醒時一到了一戶人家,那稚兒口中喊着娘奔向院裏。狐貍擡眸看向那小院,不覺眯起了眼。
常言道一門司一家禍福,這院子大門正沖着幾處墳包,此為兇煞,繞是福氣再盛也通通給洩了去。它再瞧那婦人,稚兒尚年幼,那婦人也當是才過雙十,卻面色青黃,眸中無神,憔悴的很。
狐貍擡眸看向淙舟,見淙舟也看着那幾處墳包,不出須臾,淙舟倏然阖眸,一腳微微後錯撐住身子。
得尋回來。
狐貍有些急,自它救起淙舟,便發覺這人丢了一魄,神魂不穩,需得那一魄歸位。可天地茫茫,要往哪去尋?
它正想着,淙舟又睜開了眼,垂眸望向狐貍,那眼神有些許複雜,狐貍不解,歪頭迎着那目光看了回去。
淙舟雙唇微動,似是有話要說,可也只是動了動唇,并未發出半點聲音。
狐貍也不再理會,任憑淙舟抱着進了小院,它瞧着,這位冰涼的仙君應是擔下了這事,要将這家的煞氣化了去。
也算是積功德。
能固魂。
果不其然院中陰煞更甚,狐貍迎着那婦人驚恐的目光,非但不收斂,反而将尾巴全都炸了出來。
九尾狐出,乃世将大亂之相。
什麽狗屁謠言!
房中傳出一串咳聲,淙舟看向裏屋,見那屋緊閉的屋門搖搖欲墜,地上像是起了塵埃,似是這串咳聲就能讓其倒塌一樣。
這房子委實破敗。
“外子卧床多年,散盡家財尋醫問藥也不見好轉,家中難生計,讓仙君見笑了。”婦人面露苦色,倒了一碗水端進屋內,輕聲喚着咳嗽不斷地人,給他喂了水,又拍背順氣。
狐貍在淙舟懷裏轉了個身,眯着眼睛往屋裏瞧,尾巴随意的甩着。只見屋中陰暗,哪怕開着窗,那清晖也似透不進來。它見淙舟依舊立在原地目不斜視,便銜着淙舟的袍袖輕拽,示意他看。
淙舟不随他願,擡腳出了門,往小院後方走去,果在院外西北角處見一枯井,前些天才下過雨,井中淤泥潮濕,邊沿還積着一灘水。
大煞。
他立于井邊擡眸看天,狐貍随他一同看去,天穹墨染,星子欲墜,見門方彙聚兩顆衰星,狐貍不懂這屋子是如何住人的,亦不懂這戶人家是如何住的下去的。
能有好就怪了,狐貍甩甩尾巴,似是有些不耐煩。它下巴擱在淙舟肘間,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
“既然看出不妥,為何不幫?”淙舟屈起手指,一下下梳着狐貍背毛,似是在安撫,“就算是只狐貍,既通了人性,也當心存善念。”
又在說教。
狐貍埋了耳朵進臂彎。
怎的睡了一覺話變得這樣多這樣煩。
也不換幾句說說,它都聽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