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薄情

松苓既餓又怒,兩個爪子都打着顫,他緊緊盯着高塔,齒間都磨出聲響。直到淙舟過了一個巷子轉了彎,高塔退出視野,松苓才慢慢松了爪子,他抓的太狠,白袍上洇出了血點。

血紅刺目,哪怕是在夜裏,也依舊燙人眼眸。松苓的怒氣全化為慌亂,它看着血點,下意識的要伸舌去舔。

“無妨,”淙舟輕撓它頭頂,以化解松苓的慌亂,“脖子上還有你留的血洞,這等要命的位置你都下得去口,再多這幾處也無礙。”

松苓舌尖伸出一半,便被這話逼了回去,它擡眸看向淙舟,眼底再無慌亂。

這人醒後跟轉了性一樣,當真是好不會說話。

松苓想着。

得給狐貍磨爪子了。

淙舟想着。

一人一狐在城中轉了些許時辰,淙舟這才選定一處客棧入宿,松苓瞧着他從懷中摸出那扁薄的錢袋,若不是還能聽得見幾聲銅錢響,松苓幾乎要認為淙舟要拿這破錢袋子付賬。

這客棧着實破舊,窗扇鎖不住,響徹夜風,桌上明燭搖曳,窗紙上月光随着樹葉輕蕩。松苓趴在桌上等着晚飯,他想小睡一會,等着淙舟給它端雞湯。可這牆擋不住半點聲音,隔壁的交談一字不落的鑽進耳朵裏。

一人道:“我剛上街,聽人說明兒有個奇醜無比的姑娘要成親,聽說那姑娘命硬的很,克夫,這是第四嫁啦,前三個倒黴兒郎全死了。”

另一人驚訝道:“這還有人敢娶?”

“敢的哦,”方才那人似是也驚訝的很,“據說是個員外家的兒子,大了那女子十來歲,也不曾娶親,我也不知真不真,聽他們說是這位公子愛那姑娘愛的緊,這一直等着呢。”

“情比金堅啊,”後來那人調笑道,“這不是情比金堅,這是情比命堅啊哈哈哈!”

要狐命了!

誰嫁誰娶幹這兩人何事?嚼人舌根還嚼的這樣大聲,牙口應是相當不錯了!

松苓在桌上來回打滾,滾了幾下險些翻下桌去,他想堵住耳朵,奈何爪子不太夠得到,化形又沒有衣裳可穿,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覺身心俱疲。他阖着眼眸,嘴巴微張,四爪攤開,尾巴垂于桌沿。

一只狐變成了一灘狐。

淙舟端着雞湯拾級而上,他腳步很輕,幾近無聲,快步穿過喧嚣長廊,只有衣袂緩蕩。房門似乎卡住了,淙舟稍稍用力,門被倏然推開,帶起的風掀開了窗扇,細雨攜風入屋,吹滅了桌上燭。

一室黑暗。

松苓被涼雨一激,又從一灘狐變回一只狐,他不曾起身,只偏了偏頭,神色萎靡的看向房門。

雞湯好香。

狐貍被勾了魂。

“快起,”淙舟合上房門,走上前來擡指戳了戳狐貍的軟腹,“你尾巴太多,礙事。”

以前更多,你也未曾嫌它礙事。

松苓本想發作,可那雞湯還在人手上,他餓的要扁了,整只狐像是被人掐住了命脈。為了雞湯,松苓只得翻起了身,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淙舟盛出一碗放在他面前,回身關窗的空檔,狐貍已将雞湯盡數舔進腹中,真是餓壞了,骨頭都懶得吐。

甚鮮,這手藝當真是百年不曾變過。

哪怕淙舟并不記得自己。

松苓舔淨了碗,又扶着砂盅往鍋裏看去,砂盅口小,他探不進頭險些卡住,只得擡爪撥了撥淙舟的袍袖。

他撥了半天那人也不理會,松苓在砂盅裏拔出腦袋,擡眸一看,只見淙舟還立在桌邊,二指扶着桌沿,早已阖眸。

窗外泠泠聲疾,雨珠噼啪砸在房檐,濕意不斷侵入房中,在這夏末秋初之際,竟有些冷。

淙舟只失神須臾,卻叫松苓急得不行,它蹬直後腿攀在人肩上,不斷舔舐着那微涼的面龐。脖頸處的傷已結了血痂,他用舌輕輕掃過,血腥味道不濃,卻在舌尖久久不散。

“要做什麽?”淙舟驀然睜眼,擡袖擦去狐貍的口水,“我還沒睡便要咬我?”

他拎着狐貍的後頸皮,将狐貍舉到面前:“膽子越來越大了。”

憂心個屁!

狐貍被拎的不舒服,後腿懸空亂蹬。

今晚就咬死吃肉!

雨聲不大,倒是密了些,細碎迸濺瀝瀝入耳,這天倒是極适合鋪一床薄棉被卷着睡覺,睡熱了就翻一個面接着睡。

不知是否是天氣作祟,淙舟今夜睡得不實,松苓才堪堪将尖牙碰上脖頸,就又被人拎着後頸皮扯了下來。

他伏在榻上不敢動,好在淙舟未曾睜眼,拎着他的手也卸了勁去,松苓放緩呼吸,默聲良久,四肢僵麻不已,他滾身仰躺,待那股酸麻的勁頭過去才敢爬起身,輕聲緩步踱到淙舟枕邊。

果然沒醒,松苓稍稍松了口氣,但他不敢再咬,也散了興致,他依舊呼吸輕緩,擡爪輕輕碰了碰淙舟鬓發,見人未醒,他抖了抖尾巴,倏地化了形。

依舊是不着寸縷。

“昨夜都說了不許叫我崽子,你還叫,再叫真的咬死你,”他盤膝而坐,半身後傾,隔着帳子靠在牆上,這兒的帳子以粗布圍制,松苓雖不算細皮嫩肉,卻也被磨得不适,他稍稍調了調姿勢,抱着一條尾巴胡亂的揉,“我最後說一次哦,我有名字,我叫…”

“松苓。”

松苓霎時噤了聲,他全身都僵住了,呼吸亂的不成樣子,他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只開合一瞬的唇,只覺自己眼花看錯。

風動帷幔,散去些悶濕。松苓看的雙眸酸澀,幾乎要逼出淚來。

“你叫松苓,”淙舟睜開眼,入眼即是赤條條的人,好在還有條尾巴遮擋。他連忙偏開眼,垂足坐起身,一把掀開寝被罩在松苓身上,輕咳一聲,“我早知曉你應非凡間赤狐,卻不曾想過你已到了化形的年齡。”

松苓揪着寝被,将自己遮的嚴實,連條尾巴都不曾露出來,他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想觸碰又不敢,開口又不知該如何說。

他早已習慣對着淙舟的睡顏自語,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松苓已經記不太清,他只記得自淙舟醒來時他似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倉促化作原形。自那日起,松苓不再,他只是淙舟身邊的一只赤狐。

若是他知曉淙舟會醒,就是拔光了他的毛他也絕不化人。

“你什麽時候醒的?”眼前的人一動不動,松苓聲音有些發虛,哪怕淙舟只給他一個背影,他的眼神依舊飄忽不定。

天穹無月,雨還在下。

“方才,你咬我的時候。”淙舟依舊是那副模樣,脊背挺直,言語中聽不出情緒。

“噢…”松苓卸了些許緊張,“那你…為什麽要裝睡…”

聞言淙舟勾唇一笑,小狐貍說話都打着顫,與方才咄咄逼人的樣子相去甚遠,他半偏過身,扭頭望見松苓屈着雙腿,半張臉埋在膝間,只露出一雙眼眸,怯怯的看着他。夜裏赤紅發暗,那雙藏不住的耳朵不自覺的耷在發間。

好可憐。

淙舟一如一直以來的那樣,擡手揉了揉松苓的發,發很軟,卻也不似絨毛。收手時淙舟不留神指尖刮過耳朵,只見松苓縮了縮脖子,耳朵微微一抖。

“我只是想看看小狐貍到底積了多大的仇怨,竟是隔上幾日便要咬我一口。”淙舟哄狐貍哄慣了,擡臂就想将松苓抱進懷,卻只觸到那泛着濕涼的被。

多大的仇怨。

狐貍驀地擡起了頭,他咬着下唇,側目看過去,那人面上半分情緒都不顯,直教松苓覺得,這百十年間的煩惱苦悶全讓他一人吞了。

他眸光中透着憤怒、羞赧,還混着極盛的委屈,齒緣殷紅,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淙舟微怔,擡指将那唇在齒間搶出來:“看起來,還真是有極大的仇怨。”

松苓不言,只聽得這話,那委屈便像是再沸水中滾過一樣,燙的人心口疼:“是啊,”他有些哽咽,“可真是天大的怨念,天大的委屈要你償。”

“所以你跟着我,便是要我償命?”淙舟一問出口便覺有異,他垂眸想了片刻,又道,“若是要償命,為何不下手?”

頸側的血洞早已止血,此時好似又泛起一陣細微的疼。

風起雲散,雨聲好像小了許多。

“我不要你償命,”松苓攤開了腿,寝被被拽了下來,虛虛的搭在胸膛上,“那只是為了撒氣,我從未想過要你償命。”

胸膛白的像是沒有血色。

他像是緩過了勁,卻又繃着一根弦,松苓已經許久不曾與淙舟這樣說過話了,千百滋味亂成一團麻線,勾在心腔,又順着血液翻湧。

“哥…”他張了張口,又默了聲,那曾經翻來倒去念了無數遍的稱呼,如今卻是如何也說不出口。

“什麽?”淙舟聽得不真切。

何時這樣生疏過?

“沒什麽,”松苓笑了笑,伸出胳膊壓住了被子,“我說我不要你償命,不是你欠我的命我不要你償,況且就算你想,你也償不起。”

淙舟雖不解,卻也不曾多言,只微微颔首嗯聲。深夜風涼了些許,他下了床,趿着鞋在屋裏尋了一圈,床前壁櫃中有些許陳舊的紙,寫字是不頂用了,不過用來塞窗再好不過。

窗扇不響了,風也被阻隔了大半。

“夜深了,”淙舟趿着鞋子回來,他單指撩開帳子,卻未曾上塌,“你若需要,我便在旁邊再…”

“你還有錢嗎?”松苓打斷他,“錢袋子餓的都要離家出走,你要如何再開一間房?賣身嗎?”

從來都是淙舟噎他的份,而今可算是扳回一城。

淙舟消聲片刻,眉心微蹙,他舒出一口氣,壓着聲呵道:“胡鬧。”

松苓又笑,他像是起了壞心,遽然跪立起身,膝行向前,任寝被滑落床榻,身後火紅的尾倏地蕩起:“胡鬧,該打,聽話,”他擡手環上淙舟脖頸,赤着身子與他貼緊,“哥哥一覺睡了百年,醒來就只對我說這些?”

這聲哥哥好像也沒那麽難出口,只是多了些輕佻,少了曾時情意。

還是黏膩的,松苓似喚情郎,糊的淙舟耳根癢。他欲後撤,松苓卻追的緊,他想将人扒下來,可這狐貍力氣不小,雙臂一扣像是打了個結。

“你不許扒我,”松苓貼的更緊了,“我給你續命,給你養魂,被你使喚來又使喚去,可你呢?一口一個崽子叫的可歡?你真當你是我爹嗎?如今還翻臉不認人,想要将我趕出去。”

他越說,心底的那汪水便沸的越厲害。松苓一臂扣着人後頸,另一只手順着淙舟肩臂滑下,他滑的慢,指尖涼,隔着裏衣貼着這人的熱。他一路滑向淙舟手腕,指尖一轉,将那腕箍住。

“你摸,”他引着淙舟摸向心口,“你神魂不穩,這世間良藥難尋,除卻鳳凰淚,便只有這九尾狐血。”

指腹下是一層不規整的傷疤,淙舟眉頭緊蹙,那汪沸水似是沿着指渡上他身。

松苓倏地用力,将他掌心摁在傷疤上:“你受了我百年心頭血,我為救你,險些連命都搭進去,你可認這帳?”他不等淙舟回答,兀自說着,“原是我一廂情願,你不認也罷,可從前你我共赴巫山,渡雲雨,享歡好,你奪了我的身,這筆賬你是不認也得認。”

前半句淙舟聽得還生出些愧疚,只是這狐貍越說越離譜起來,一言一詞差點将他餘下的魂魄擊散,他眉心不展,覆在胸口的手不自覺的打顫。

“薄情郎…”

狐貍還在說。

“負心漢…”

松苓垂首擡眸,眸中流出壓抑的百年。

“你自個兒倒是忘得一幹二淨,兀自逍遙,”他只看那一眼便又斂起眸子,額頭抵在淙舟肩上,“只留我一個,獨自将這苦果啃了百年。”

帷帳分割夜色,只透過些許的白,孤光暗影微籠,襯的松苓愈發蒼白。

那聲音似在耳邊,又像是越過天邊。

淙舟擡手撫過松苓後腦,只輕輕一揉,便脫手離去,狐貍的委屈快要将他泡透了,做不得假,可他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

他立在床邊,任憑松苓傾訴。

尾巴搖不動了。

松苓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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