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牌

他二人僵持少頃,松苓一口咬上舌尖,以疼痛來掩蓋心頭酸澀,縱使有千般委屈萬般難,也不能現在哭。

這人還什麽都不記得,他哭的再兇又有什麽用?不過是一場鬧劇罷了。

“我困了,得歇着,”松苓擡起頭,眸子掠過脖頸的血痂,稍稍偏開了眼,“把你養好了,我這身子可還虧損呢,你個不知疼人的薄情郎,叫我拖着病體東奔西走,你可爽?”

“我不知…”淙舟啞然。

“你當然不知,你姓氏名誰?家住何方?師承何處?你通通不知,就連主人家問你名諱,你都要去看那玉牌再答,”松苓嘴撅的可以挂油壺,“全跟着你那一魄丢去天邊了,還找不到…你既知曉去看玉牌,怎的就猜不出這玉牌來自何處?”

淙舟擡手摸向腰邊,卻只碰到衣擺,他錯步探向一旁圓凳,想要将那外衫上的玉牌取過來,可他忘了那狐貍還扒在自己身上,剛探出手,就被松苓拽了回來。

“夜深了,先睡,明兒再看。”說着松苓也不松手,直直仰躺下去,眼看着後腦就要撞到牆上,松苓還是一臉笑模樣。

淙舟猛的被他拽倒,再想護着已然來不及,淩空時他倏地緊環過松苓的腰,一腿跪上床,用力一轉,整個人砸在床上,後腦刻磕上床榻,好在那坨被子還堆在那裏。

松苓化人分量不輕,把人砸的悶哼一聲:“可壓着哪了?”他忙不疊的撐起身,半騎在人腿上,神色微慌,就要解人裏衣,“才養好的可別又砸壞了…”

衣帶被勾開,稍長的指甲劃過側腰。淙舟心裏一驚,一把摁住那只作亂的手:“我無事。”

掌心溫熱,似是有些緊張,浸出點汗來。松苓擡眸怔愣的盯着床褥,奮力不去看那交疊的手,他不想抽出來,又覺得應當抽出來。

就一會兒,他就多貪這一會兒…

怎奈淙舟只停留一瞬,他重新系好衣帶,抽出身下的被裹在松苓身上:“既然身體有恙,那便早些休息。”

指間沾了汗濕,雨夜裏帶着些許涼,松苓藏在被中将手緊握成拳,長甲嵌進掌心,他像是覺不出疼。

這床不算大,睡兩個人有些擠,淙舟躺正在邊沿,撈過枕頭拍了拍,示意松苓就寝。

松苓斜睨他一眼,輕哼一聲又化回狐身,小狐貍拖着被子給淙舟蓋了半身,自己窩去了床角。腦袋埋在床縫裏,尾巴蜷着,不時會有一條伸出來煩躁的甩。

狐貍呼吸不穩,淙舟知它這夜怕是睡不安穩。

夜已過半,窗外雨停,雲散月出,只剩房檐積雨碎于堂階,擾的人亦不能安眠。雨夜還是有些涼的,淙舟坐起身,将狐貍抱了回來,狐貍軟成一灘,睡的不熟,淙舟才将它抱起就醒了過來。

“夜涼,”淙舟摁住要跑的狐貍,“你也不占地兒,過來睡。”

月光點亮整個床帳,視線要比方才清晰的多,松苓迷蒙的看着淙舟,它發覺這人似是在笑。

果然這人只喜歡狐貍。

他只對着狐貍笑。

松苓有些惱,它偏開臉不去看淙舟,嗚咽一聲趴在了枕頭上。

夜靜了。

翌日一早,松苓被一陣喧鬧吵醒,它擡起半身看向窗,少頃,又晃晃腦袋打了個噴嚏。

淙舟應是聽得,擡手将它摁進懷中。睡意朦胧,卸了仙君一身清冷,他将狐貍後頸的毛揉的糟亂,聽着狐貍粗重的鼻息,啞聲道:“果然是身體抱恙,夏末不見寒涼,只一場夜雨,就讓你着了風寒。”

狐貍甕聲應着,擡爪撥了撥淙舟前襟。

“嗯?”淙舟不解,偏頭看過去,見得松苓一身赤毛遭了蹂躏,又屈着替它梳順。

狐貍又撥了撥衣襟,接着用嘴叼起衣擺晃了晃。

淙舟了然,狐貍這是想要衣裳。自昨夜化形被淙舟撞見,過了一開始的不自在,松苓不願再做整日被人抱來抱去的狐貍,它想同淙舟說話,想同淙舟親近,這念頭一旦起了,便再難消退下去。

它瞧着淙舟雙眸逐漸清明,更加奮力的晃着腦袋,衣擺被它扯的嘩響,隐在外面的喧嚣中,倒也不甚明顯。它晃得眼暈,卻只聽一聲淡淡的“沒錢”。

狐貍猛的止住了腦袋,一陣眩暈令它險些栽倒。

是了,那錢袋子都餓死了,哪來的錢?

松苓用力在淙舟腹上踩了一腳,接着蹬着他的腹,跳上了床邊的窗。它拱開窗,瞧着外面的熱鬧。

昨夜那人說的不錯,還真有人娶親。

算着時辰應當是去接新嫁娘,那轎子也不像是有人的樣子,儀仗踏着積雨逐漸行近,唢吶聲起,小鑼響貫街道,好不熱鬧。

最前頭是一匹青鬃馬,馬上坐着一男子,看着已過而立。着着一身大紅喜袍,模樣一般,只能算得上周正,街邊滿是道喜之人,那男子連連拱手道謝,松苓瞧着,走這一路怕不是要笑僵了臉。

不是說克夫嗎?

那員外家裏竟真的讓娶,瞧這樣子,排場應該還不小。

這樣的喜事松苓百年前也曾見過,那次真的好生熱鬧,他初次見得這樣的場面,驀地起了成親的念頭,他偷了新嫁娘的紅蓋頭,披着夕陽去尋淙舟。

他望着遠方的天,記得那日當是要更晴一些。

松苓垂首陷入回憶,他不是隐忍的性子,眸中濃郁的哀怨絲毫不加隐藏。

這時淙舟已然穿戴整齊,将狐貍從窗邊抱回,又不知在哪摸出一個鼓囊囊的錢袋。

這人又耍他!

松苓看着晃在指尖的錢袋,霎時從回憶中脫離出來,尾巴不斷襲向淙舟臉龐,他挂在人手臂上,使不了多大的勁。

樓下的喧嚣更近了。

“好了,聽話,”淙舟收起錢袋,壓下炸成花的尾巴,不斷安撫着狐貍。

“聽說方公子得了個護身的物什,說是從一位仙長那裏得來的一根鳳凰翎,”喧鬧聲傳了上來,“能驅邪消災的,要不這兒子要娶那克夫的婆娘,方員外怎麽能點頭?”

粗鄙言語在聲聲道賀中尤為刺耳,那句“鳳凰翎”更是直接墜了進來。

世人不辯鳳凰與青鸾,将其尾羽統稱為鳳凰翎。

長離在這裏!

淙舟将狐貍抱好,擡手欲關窗:“帶你去…”

不等他言畢,松苓倏然收了尾巴,一腳蹬在淙舟胸口,借力攀上窗棂,六尾沒在窗邊,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火紅的身影在晴日下格外顯眼,街上往來商販百姓卻像是看不見一樣,松苓穿梭于巷道間,放出神識去尋那只讓它又氣又恨的肥雞。

它尋了近半座城,卻尋不到一絲長離的蹤跡,松苓停下腳步,跑了這許久也讓它冷靜下來,鳳凰翎實非輕易可得,那方家公子被人騙了錢財也未可知。

松苓思忖着先去方宅看上一看。

那方公子迎親未歸,宅子裏雖說忙亂,但也不似街上吵鬧,大紅綢子鋪滿整個院子,那間喜房坐落于宅院西北,因着是白日,故而還未燃起紅燭。

松苓悄聲進了房,在屋內亂找一通,終于在架子床下一個明光布包裏,尋到了那根所謂的鳳凰翎。

羽翎不長,不是尾羽,色澤青綠,分明是青鸾頸羽。

長離掉的毛?還是雉雞染了色?

松苓湊上去輕嗅,倏然歪頭愣住,這根羽毛竟真是長離所有,只是上面的氣息極淡,已判不出離身多久。

這玩意哪裏能驅邪消災?松苓直暗道凡人愚昧。

它将布包放回床底,叼着羽毛躍上房檐,一路沿着屋脊疾走回客棧。

羽毛杆子上的絨毛着實紮得嘴癢,這一路上,松苓不斷舔着唇齒,有好幾次都要将那翎吃進肚中。它落入巷道,輕推開客棧的窗,窗帶起薄積的灰塵,松苓憋着噴嚏,不自覺的伸出舌頭舔舐鼻尖,一不留神,還是将那根羽毛吞吃入腹。

它愣在窗上,咂了咂嘴,像是還未品出味道。

吃就吃了,以前也沒少拔他的毛,松苓又咂了咂嘴,将那憋進去的噴嚏打了出來,背着日光,将一身風塵滾在窗沿上。

淙舟不在,也不曾留下一張紙條,應當是買什麽東西去了,松苓記得自己離開前,淙舟好像是這樣說的。

買什麽?

它好像沒聽全。

松苓也不急着尋人,它知淙舟未關窗,自是在等它回來,這人應當不曾走遠,它且等着便是。難得無人使喚,這樣的清閑竟讓松苓有了些許不适應。

金烏淩空,曬得人暖,街道被蒸幹,虛空漫上濕意,不似昨日那樣的熱。松苓眯着眸子,半張着眼四處看去,它呼吸漸穩,昨夜慌亂的睡意在此時襲了上來。

尾巴搭在窗沿,拔了毛的地方被掩在下面,松苓打了個哈欠就要睡去,它抖了抖耳朵,将要合眼。

街上忽然閃出一個熟悉身影,松苓登時睜眼,盯着那人拐進小巷。那人一襲灰褐衣衫,背着一柄長劍,左腿微跛,腰間挂着挂着酒袋,還有一個殷紅的腰牌,那腰牌似玉非玉,似石非石。

看着像是個散修。

松苓眸光狠厲,犬牙呲出,呵聲不斷。

下一瞬它猛的翻出窗外,嘶吼聲沖破喉嚨,窗扇砰聲撞在牆上,窗紙嘩響,撞碎牆皮又彈了回來,這窗實在是破舊,合葉裂開一道細縫,窗歪在窗棂上。

散修身上酒氣太濃,路過之處人人如避蛇鼠,唯恐沾染,他跛着一條腿,歪歪扭扭的進了小巷中的酒肆。

這家酒肆開在深巷,卻依舊賓客滿堂,正應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這間酒肆在這深巷裏已傳了百年餘。

散修只進去打了一壺酒,又一步三晃的走了出來。

這小巷七拐八彎,松苓就伏在一處牆頭一瞬不瞬的盯着散修。它氣急了,雙眸被逼的通紅,爪尖扒進破牆裸露的磚縫,微弱的破碎聲擊落牆屑。

散修越走越近,行至小彎處,他倏地停下腳步,似是察覺出危險将至,醉意散去些許。他用力閉了閉眼,擡眸向那危險處看去。

起風了,牆屑輕嘩,松苓微微歪頭,露出口中利刃,它眸光一直盯着那殷紅腰牌,可牙尖卻對準了散修的脖頸。

它對散修再熟悉不過,散修亦是。

“你還活着!”散修撞上了那雙猩紅眼眸,風中蕩起的六條尾巴讓他憶起曾經,左腿斷骨處似是又疼了起來,當年那座山猛地塌陷,砸斷他一腿,他只當是報應。

散修向後趔趄一步,慌忙拔出身後長劍。

只是那手在抖。

長劍在晴日下閃過寒芒,又被散修盡數抖碎,破碎的光落入松苓眸中,它半伏下身,蓄勢而出。

這跛腳道士曾執一石刀,于幽暗處斬它兩尾,尾根的傷疤是他半生之痛,他恨透了這個人。

松苓不再等,後腿一蹬踹塌牆頭,向着散修脖頸沖去。散修驚懼不已,忙提劍于身前抵擋,他單手提劍,另一只手摸入前襟,他記得他留着一道符篆,防的就是如今這般。

小巷寂靜,只有狐貍穿巷而過的烈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