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探尋

初秋将至,哪怕落了一夜的雨,也不見涼爽多少。松苓窩在浴桶裏,下巴擱在桶沿上,四肢蕩在水中緩緩攪動,尾巴浸了水,懸垂在浴桶裏,熱氣氤氲,撲的狐貍發困。

淙舟只留了一條窗縫透氣,天雖暖,卻依舊有風,他取了臺上的篦子,襻膊束起衣袖,一手半托着松苓軟腹,将它的毛一點點梳開。淙舟不知換了多少水,才将狐貍洗脫幹淨。

日頭偏西,午後的熱熨帖着天地,外面風聲簌簌,影落窗前,那窗紙有些舊了,映出一室暖黃。松苓泡的舒心,不願出來,淙舟擋了窗,将它攏在影下,它瞧着那雙在它身上揉搓的手,目光一寸一寸向上移,常年隐在袍袖中的臂腕白皙,盛着暖黃給這人添上了一絲煙火氣息,融了高山冰原。

松苓伸出爪子,熱熱的覆在白臂上,祛走了那一片溫涼。它眯着眸子,仰頸看向淙舟,似是在笑。

淙舟不解,只以為爪子不曾洗淨,他撩着熱水去擦爪子,卻又見松苓緩緩搖了搖頭。

“怎麽?”他也像是在笑,唇角都勾起了可見的弧,聲音清透,浸出了水。

松苓只眯眼看着他,尾巴攪得水不得安寧,嘩響聲不斷撞着浴桶。少頃,它擡起爪子,白臂上留下一朵淡紅的花。

這是它往日常玩的把戲,只是在淙舟醒後,這還是第一次。

見淙舟不惱,他又換了只爪子覆了上來,兩朵粉花交疊,一深一淺,像是拓上的印跡,更像是給這人蓋上的章。

它舔了舔那兩朵花。

淙舟瞧着它歡喜,依着它鬧。

松苓還想再印一個,暖好的爪子剛擡起來,就見淙舟撤身拿過布巾,一手将它撈起裹了起來。淙舟裹得緊,爪子被縛在身側,叫它除了尾巴稍,皆動彈不得。

布巾被水浸透,淙舟坐在床沿,這次擦得較為輕柔,松苓卧在他膝頭,尾巴裏存着的水沿着床褥洇開,淙舟的袍擺也未能幸免,它把人搞得濕漉漉,自己卻舒服的直哼哼。

這才叫日子。

遲來的睡意終于将松苓徹底瓦解,他翻着肚皮仰着頭,挂在人腿上沉沉睡去。

希望以後…都是這樣的日子。

淙舟頗有耐心,把狐貍一點一點擦幹,念着狐貍昨夜受涼,他将狐貍塞進被中。不過片刻,狐貍睡亂了床,蹬出了後腿,連着尾巴一起掃開了寝被。

尾巴斜搭在一旁,露出疤痕。

淙舟憶起夢中情景,擡手撫開尾根的絨毛,他從未這樣仔細的看過,撥開絨毛他才發現,竟還有十分猙獰的一道隐在絨毛深處。用的刀劍不利,幾乎是齊根割下,不知是否是在熱水中浸過的緣由,那兩道疤隐隐泛着紅。

心口像是被人猛的一抓,掐斷了血液。他擡指輕碰那兩處傷疤,指尖觸到溫熱,那被鈍刃劃過的疼痛像是沿着指尖,乘着熱血,逐漸蔓延心口。

淙舟收了手,不忍再碰,他輕輕揉着赤紅軟尾,眸光驀然落在微禿的尾尖。

傻狐貍。

淙舟無奈搖首。

日頭已然偏西,淙舟抱着尾巴,一直靠在床頭,他本就雲游八方,也沒有什麽要緊事急着處理。清閑半日,周遭皆靜,今兒個方員外大宴賓客,就連外鄉人都能去分上一杯喜酒。

他不是熱鬧性子,這等人聲喧嚣的地方他更不喜歡湊,只守着狐貍,隔着窗,望着天邊散碎的雲霞被漸次點燃,就連天都被染上澄黃。

風起不周,吹落九曜,西方澄黃,而東邊卻漸漸步入黑暗中。

淙舟将六條尾巴挨了揉了一遍,每一條都搓暖,又放到一旁晾散溫熱,淙舟揉不混,他認得清每一條尾巴。

松苓睡的像一只死狐。

只六條…

為何只六條?

疑惑驟然竄上心頭,淙舟放出去半日的神思霎時回攏。他點了一盞燭,眸光微凝,輕聲将狐貍抱在懷中,翻開尾巴細細的找。

不似鈍器所傷的那樣猙獰,那是一道平齊的切口,依舊齊根而斷,這傷愈合的好,不細看的話并不容易發現。

曾有傳言道食九尾狐而不蠱,所言非虛,九尾狐尾乃世間聖器,或煉化,或入藥,皆叫人神往。此言一出,無數修道者哪怕拼上性命也要獵得一條,狐族長老本不願害人性命,怎奈修道者猖狂,長老無奈将其斬殺于爪下,自此九尾狐族得了數千年罵名,長老帶着一衆子弟退往塗山方向,關閉山門,再不外出。後一千年,流言漸消,狐族種得安寧。

這兩處傷手法不一,絕不是一人所傷。

那尾巴呢?

淙舟已掌心輕覆,那斷尾之痛似是又傳了上來。

要往哪去尋回來?

可能接上?

淙舟像是被塞滿了棉絮,一團團堵的他難以纾解,瞬夢中松苓被人斬去兩尾,那兩尾應當是在一處。他倏地想起方才沾了血牌,偏頭看了過去,那腰牌隐在暗光裏,璎珞已幹,黑褐浸透,垂在桌沿上僵硬的蕩了蕩。

狐貍突然發出一聲嗚咽,淙舟回眸,只見狐貍咂了咂嘴,一口咬在頰邊寝被上,歪頭又睡了過去。

應當是餓了,過會兒去叫些飯食。

淙舟把那腰牌洗淨,借着燭光細細的看,不像是玉,又像是玉,玉上帶着飄花。那牌子上刻着人名,以及生辰八字。翻過腰牌,一道護身的符文赫然顯現,淙舟不覺單眉輕挑。

這蠟燭太劣,離的遠了不夠亮,離得近了又有煙氣熏眼,淙舟向店家要了一盞煤油燈。這店裏也拿不出什麽像樣的油燈,也只比那蠟燭好上些許,淙舟瞧着那腰牌,覺得裏面似是有絲絲絨絮,而不是飄花。

他凝氣探去,發覺這腰牌果然只是空有一個玉殼,再往裏探,則是他熟悉的氣息。淙舟回身看向睡的不省人事的狐貍,合着今兒個搞了一身血,就是因着嗅到了尾巴。

天光西墜,星光在水,夜幕吞下最後一點亮。

那人應當修為不高,煉不化這九尾狐尾,只得将其以玉石封住,刻上符篆以避災邪。

只此一條,還餘兩條。

淙舟自袖中摸出幾個銅錢,輕輕一撒,銅錢震聲散落桌案。他看着銅錢許久,只覺這卦象似有異常。

一條尋不到,一條就在此處。

在這間屋子,在他身邊。

夜又深了些許,麻黑的天像是要壓下來。

淙舟将那腰牌放去床上,思索片刻又塞進寝被堆在床角。狐貍翻了個身甩開尾巴,追着寝被一同去了床角。

銅錢鋪在桌上,映着燭光微顫。

淙舟将之挨個拾起,又抛了出去,銅錢滾過幾圈,震蕩數聲,淙舟撐着桌案,擰起眉心,此次卦象與方才并無不同。

在這間屋子裏,在他…身上?

松苓不知做了什麽夢,聽着聲音像是要哭,淙舟聞聲扭頭看去,只見松苓雙爪環抱寝被,動作輕柔的像是抱着心愛的人,尖牙勾出棉線,不時伸出舌頭輕輕舔過。

淙舟替它解下棉線,正巧松苓伸舌舔了一下牙,他碰到了那處濕滑。舌是熱的,軟的,淙舟輕撫着狐貍背毛,直到狐貍睡得安穩。他看着不時掃在床榻的狐尾,又看向桌上的卦。

狐尾在他身上。

淙舟阖眸,凝氣向內探去,良久,他緩緩睜眼,眸光比方才探玉時還要凝重。他自醒來,從未探過丹田氣海,那處似是被人布下一道屏障,哪怕探去也是如同隔着白霧一樣,看不清,望不透。

而今探去,竟讓他探得一絲異樣的氣息,非他所有,卻又與他相融,這道氣息潤養他神魂,護他氣海不散,留他半身修為。

指尖微動,狐貍背毛已然被他捂熱,掌中潤汗,擡手時帶起少許浮毛。

今日耗費心神,淙舟有些累了,他收了銅錢,和衣而卧,不過片刻又倏然起身,将銅錢再次抛出。

兩枚通銅錢滾落床腳,反着暗光,投在床沿雕花上。

緣已變,也罷。

已知曉,也罷。

玉殼封着狐尾,他亦為玉殼。

淙舟鴿和衣仰卧,擡臂覆上雙眸,他神思漸沉,就要睡去,卻又在反複琢磨,狐貍跟着他可是為此?

“薄情郎,負心漢。”

耳畔聲音不絕,是那夜松苓的控訴。

他奪了人家身,又讓人受了這斷尾之痛,此等傷身傷心之事,只叫他自裁亦償還不夠。

星月綴于蒼穹,如映萬家燈火,西風過境,推走餘夏粘稠。

松苓貪戀身上的那片溫熱,遲遲不願睜開眼,它早醒了,就在淙舟折騰寝被的時候。它本想上前看看去,誰承想被子咬的太死,一根線勾在犬齒上,疼的他險些嚎出來。

只得作罷,等着淙舟來救。

它聽着淙舟演算,知曉他的疑慮,又看着淙舟探入氣海,尋得他曾留下的印跡。

淙舟的懊惱快要将松苓淹沒,自淙舟醒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人将情緒外洩的如此徹底,許是這懊惱太過于強烈,沖破了冰原,潤化了雪,終是叫那山崩于前亦無所動的人有了裂痕。

這人想錯了,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

不要懊惱。

松苓輕輕拱了拱淙舟脖頸,深夜中的眸子潤了燭光,竟是要比那燭還亮。

我自甘願。

它跳下床,尋了一圈也不曾尋到紙筆,遂放出利爪,擡爪在床架上留話。

細碎的木屑卡在指縫,松苓甩了甩爪子,可總有幾多藏在毛中。淙舟睡的安穩,卻也睡亂了衣袍,袍袖垂于鞋凳,虛虛的搭在鞋上。

松苓像是找到了合适的布巾,将爪上的木屑悉數擦在寬袖上,它動了動毛爪,沒了刺喇的感覺。

不錯,這衣裳甚是好用。

松苓看着淙舟的睡顏,歪頭笑笑。

仙君就是仙君啊,睡着了也這樣好看,它像是在看珍寶,越看越近,越看就越移不開眼。

它輕輕舔了舔仙君的唇角,像是要留一些這人的味道。

松苓将那玉牌拽下桌案淩空叼住,推窗步入夜色中。這窗着實該換,聲響之大似是要将這客棧所有人吵醒。它眸中帶着驚詫,扶着窗回眸看了看淙舟。

淙舟沒醒,就連衣袍還是方才被擦過的樣子。

松苓松了口氣,探出窗去,甩尾勾住檐下木梁,将那窗以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關上,為了不吵着人,它呼吸都放得極輕,尾巴都要麻了。

真要狐命。

窗上透出幽幽的光,松苓盯着窗許久,倏然發覺自己留話留在了床腳,這窗不好再開,也不知淙舟能否看得到。

它說三日歸。

它說務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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