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長離
塗山居東,倚靠闌海,沿海北行百餘裏,為丹穴山,其上多金玉,有丹水出,向東南注于闌海。
一聲嘹亮清啼繞于山巅,一只青鸾自山穴中直沖雲間,周身百鳥相随。它懸立雲頭展開翅膀,遙遙望着南邊盛景不再的塗山。青鸾左踝上束着一道枷鎖,随着它振翅不斷發出聲響。
封山結界閃着金芒,如雷電般劃過結界八方,不時還能聽得細微的嗡鳴,每響一聲,都叫那枷鎖又緊一分。
像是陷入回憶,它眼中滑出清淚。
倏然間,塗山腳下閃過一道赤影,青鸾翅膀驀然一頓,緊接着向着那赤影俯沖而去。
百鳥相随。
振翅聲響徹天際,就連雲都覺得吵鬧,天穹霎時暗了下來,金烏像是被催回扶桑。
松苓見着這陣仗,猛的被吓了一跳,它想往回跑,可那只青鸾已然沖到身旁,兩爪一用力,就将狐貍抓上了天。
“長離——!”
松苓驚呼出聲,口中玉牌掉了下來,它用前爪撈,用後爪去夠,可怎麽也擋不住那牌子往下掉。好在還有那百鳥,兩只蜂鳥一只銜起玉牌一頭,将那牌子托了起來,蜂鳥振翅猶如百蚊侵擾,擾的松苓頭痛耳鳴,松苓自小就不喜歡這種鳥。
“你放我下…”
青鸾倏地仰頸啼鳴,猛的扇動翅膀直飛丹穴山山穴。
“…去。”
松苓被風猛的灌過喉嚨,最後一聲只在喉中滾了一遭,它眼睛睜不開,魂都要被吓飛了。
它癱在天上,任憑青鸾帶它飛的橫沖直撞。
松苓只覺下半輩子都要過完了,青鸾穿過一處水簾,将狐貍放在一處寬臺上。
“長離…”松苓抖落山水,将身前吧毛抖的蓬松,他蹲坐在寬臺上,怒視着一旁的青衣男子,“長離…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吊着我到處飛!我怕高!”
它磨着牙,仿佛口中咬着的是那只青鸾的脖頸。
長離頓時顯露出些許無措,他見了來人太過歡喜,早已忘卻那勞什子的怕高。他上前邁了半步,擡手想揉揉松苓的頭,可下一瞬他又收回手來,緊緊攥着衣袖半回了身去。
“抱歉…”他低聲道歉,負手側立于寬臺旁,長離止的住手,卻止不住眸子總往松苓身上瞟,“你怎麽來了?”
他費勁全力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稍平靜些。
“我找到我尾巴了,”松苓從不迂回,開門見山,“我來找你接尾巴。”
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長離聞言扯出一絲複雜的笑,既有來人的歡喜,也有個中苦澀摻雜。他輕聲應下,不再言語。
蜂鳥穿過水簾,将那牌子送了進來,松苓聽見那扇翅膀的聲音就頭疼,它不明白為何這只大鳥總要養着這兩只小東西。
不吵嗎?
它往後退了退,後方就是懸崖,它只得抻着脖子躲着蜂鳥。
“去備身衣裳來。”長離吩咐蜂鳥。
松苓收回脖子,朝他笑笑,道了聲:“謝謝。”
長離拂袍坐在寬臺石沿上,望着懸崖外橫生的枝丫,蒼穹被彩雲渲染,常有鳥雀在雲中穿梭。
“你我何須如此生分…”他裝作不知,掌心輕輕塞進狐尾下,靜靜托着那尾。
松苓搖搖頭,笑了一聲:“該有的生分還是得有。”
長離呼吸一滞,這一句話令他丢盔棄甲,他只覺心肝無一不疼,托着的狐尾像是一團火,快要将他燒化了。長離受不住這樣的滾燙,他抽出手,取過那玉牌,如昨夜淙舟那樣凝神探去,接着指尖倏地收緊,玉殼應聲而碎,一根火紅的狐尾赫然飄出半空。
“你從哪找回來的?”長離問道,“這尾巴不幹淨。”
“殺了人奪回來的,”松苓扭頭看了一眼,本是自己的尾巴,此時卻讓它心生厭惡,或許是上面的氣息不純,激的它怒意驟生,“被那混賬戴了百餘年,自然是不幹淨,若是幹淨,我也不會來麻煩你。”
這話實在傷人,聽的長離又是一陣心肝顫。
丹水可淨萬物,長離又将蜂鳥喚進來,銜着狐尾去往山間丹泉。正巧蜂鳥送來衣裳,長離接過來放在松苓面前,是它往日慣穿的顏色,若說是方才準備的定是不能,那邊只能是一早就備好了的。
松苓叼着衣裳,環顧石穴,最後跑到了一處巨石後。長離偏過身,阖上雙眸不往那處看,盡管什麽都看不見,可他聽着聲,也難做到心無旁骛。
“你知道我會來?”松苓攏着發,口中叼着一根發帶,聲音有些含糊。
“我哪有這個本事算得你何時來?不過是一直備着,萬一你哪日就來了呢?”長離搖搖頭,緩緩回過身來。
齒間發帶襯的唇紅,松苓攏發,寬袖幾乎滑脫肩臂處,蓮青波蕩,如風過水。墨發垂于身後,掩着脖頸,這人白,被衣衫一襯顯得更是慘白,像荔枝,有些透。
可見失了那些血,還未養回來。
松苓從不願拿皮毛化衣裳,總說一身的紅瞧着就熱,他曾有段日子常住丹穴山,為的就是這一山的山水陰涼。
比起怕高,他更怕熱。
“備的好,”松苓将發高高束起,不叫烏發擋了涼意,“雖說我也沒去過多少地方,可還是覺得你這兒最涼爽。”
長離聞言輕笑,狀似調笑道:“不如常待?”
言辭中還是有些許期待。
“不行,”松苓搖首,拒絕的甚是利落,“我留話于他,說三日便歸,可不能誤了。”
長離本還被那聲“不行”激的心裏酸澀,待往後聽去,便由一股怒氣沖散了酸澀:“三日?”他登時起身,“哪能這麽急?”
他氣到說不出話,倒了好幾口氣才順過氣來:“你當接尾是種花嗎?插進土裏自己就能長?鳳凰隕落近千年,我可沒有他那個本事讓你斷骨瞬續,何況你身子本就虧損,別說三日,就是三十日也難讓你養好!”
長離是真生氣了,以往的溫潤全被松苓吓得抛去了天邊,順着那丹水流進闌海。
松苓難得聽他說話連氣都不喘,一時間噎的說不出話來,他自是知曉這不是易事,只是…
“淙舟丢了一魄,最近神魂愈發不穩,我想幫他找回來,”松苓坐在石臺上,随手捏起一塊碎玉,上面寫着半個“戊”,應當是那混賬的八字,“而且他記憶有缺,我得在他眼前多晃晃。”
長離又苦又疼,每個字都是火鈎子,勾的人鮮血淋漓,灼人心肺,要人性命。
這是他的債啊。
就是松苓真要他的命,他也得去還。
長離嘆出一口長氣,瞧着松苓已然做到了懸崖邊,一手扶着崖壁,晃着兩條腿,不時擦着崖邊枝葉,他把玩着碎玉,将玉摩挲的發熱,接着他奮力一抛,将那玉抛入崖底。
松苓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可長離明白,他這樣子便是已經拿定了主意,任憑別人如何說也撼動不得。
一如百年前,他拖着耗損到幾近幹涸的身子也要帶淙舟走。
可松苓只是在出神而已,這處石穴朝南,懸崖的岩洞遙對着塗山山巅,透過雲霧可見金芒下故土。松苓躲了百年,他不是不想家,塗山是生他養他的地方,那有他的過往。
昨夜他一路疾行,就是想趁着夜色遮掩,好讓他繞過塗山,可路途實在遙遠,未行過半,天際已然破曉。
雲舒日散,天穹藍的清透。百年未歸,塗山依舊蔥郁,只是整座山靜的吓人,就連風都不願造訪。那金芒似是深插入土,當着它回家的路。松苓用爪子對着那結界一頓猛打,使出渾身解數也撞不開一絲裂縫,它打累了,撞乏了,爪子都麻的要撐不住了,便靠着那結界喘着粗氣,身下便是鄉土。
再無人喚他回家吃飯,塗山上生靈無數,而今皆成了這結界中殘喘的冤魂,不得解脫,不得超生。
它靠着結界坐了許久,微微偏頭向西看去,在它看不見的西邊有一座山,名喚嵛山。
松苓垂下眼簾,将情緒悉數斂去,掌中不知何時又握了一塊碎玉,嵌進掌心,洇出血來滲入掌紋,倒像是塗山上交錯的河。
百年光陰,皆是過眼空花。
長離看着他心疼不已,卻也難開口。
他踟蹰片刻,還是想勸上一勸:“三日太短。”
“不短,”松苓望着天邊雲霞,不像是答話,更似自語,“三日足以。”
——
三日歸。
務必等我。
桌上的牌子不見了,床角的包袱卻還留着,淙舟摸過床腳那幾個還算工整的字,老木腐朽,掉了許多屑。
木屑似是帶着火,灼着淙舟指尖。
他拍淨手,坐在床邊,将那打了一半的包袱攤在了床上,扔下銅錢起了一挂。淙舟怔愣一瞬,瞧着那卦象,松苓已去了東方。
淙舟不記得青鸾,卻也知曉鳳凰,丹穴山位處東北,松苓帶着玉牌前往,他不用想都知道這狐貍要去做什麽。
三日來回,可夠?可能養得好?
還有那封山的結界,淙舟亦有耳聞,此去途徑家鄉,定會勾人鄉愁。他看着那布包,裏面露出一片天青色衣角,昨日在成衣鋪中,他一眼就瞧上了這件衣裳。
白瓷煮酒,天青潤松苓。
似是本就應當。
他将那衣袍收好,推門出了房,昨日松苓被那血腥味搞得嘔了一身,再回來時應當是吃不下雞湯。
這天不陰不晴,偶有層雲遮日,不消須臾又散了去,地上的影或實或虛,皆凝入滿街粘稠。街上并無幾人,見得一個也是坐在廊檐下躲着涼,一旁的大嬸勾着菜籃子,口中喃喃的求着老天快些落雨。
日頭像是被拖慢了,整座城都慢了下來。
淙舟也不自覺的慢下來,他行在晴日下,衣袍都不曾蕩起。他一身清冷,引得旁人頻頻側目回首,這人似谪仙,與這座煙火小城難相融。
他走過一處轉角,倏然停下腳步,谪仙驀地凝成了一座雕像,更是引得路人駐足。
“這位…公子?”一名男子走上前來,見淙舟雙目緊閉,也不敢用力,只輕輕拍了拍淙舟的肩,生怕力氣大了點,再将這人拍出個好歹,“公子?”
被訛了可就麻煩了,他還有要緊事要做。
還好淙舟睜開了眼,仿佛方才那一瞬不過是暑熱頭暈而已。
那男子松下口氣,見淙舟無事,退開一步道:“公子若是中了暑熱,可要飲一些涼茶才好。”
淙舟聞言微愣,這才發覺身旁多了一人,他像這人欠身道謝,接着擡腿就往深巷走。
他記得夢中松苓好酒,昨日在客棧廚房,聽那掌勺的說這巷子深處有一百年酒家,去打上一壺回來,松苓定會歡喜。
可若是身上有傷,那定是飲不得。
淙舟想着便慢下腳步,這人還有還有三日才歸,而今他急個什麽?
“你是嵛山的人!”
身後漸遠的腳步聲驀地貼近,方才那名男子緊緊的抓着淙舟的胳膊。那人手勁極大,淙舟微微吃痛,擰眉回頭看,只見那人渾身都在抖,眸中閃着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