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漁村

這處海岸離着大都不遠,此時夜色将至,浪潮一個比一個大,漁船皆奔赴岸邊,載着魚,跟着浪起伏飄蕩。

岸邊支着十數個長木架子,曬着漁網,有些漁網破了洞,漏出斜陽。有婦人坐在岸邊補着漁網,連同那些漏出的斜陽,船靠了岸,三兩個婦人向着海岸揮手,船上的二郎笑出了白牙,拖着一網兜嗯魚,也揮着手。

漁村背靠着一片樹林,穿過樹林則是大都的城牆,這晴日快要沉下去,大都怕是已經下了鑰匙。

“趁夜入城還是尋個人家借宿?”松苓瞧着這漁村,着實惬意。

他倏地想到了嵛山後山的那處小院,聽竹韻說那裏養了一院子的兔子,若是有機會,松苓還是想去看一看。

他不喜歡嵛山,可他喜歡那院子。

淙舟本想往大都去,聞言停下腳步,半回過頭,問道:“累嗎?”

松苓怔愣一瞬,笑着搖了搖頭,他上前兩步追上淙舟,輕輕捏住那雪白的寬袖:“我不累,我只是怕哥哥會累,畢竟趕了一天的路,哥哥神魂不穩,還是得多休息。”

淙舟看了看這小漁村,房子不多,也不大,一座座挨得不近,稍微一數就能數得清楚。

這漁村挨着大都,不是個貧窮地方,可這房子卻不像是有客房的樣子,一家一個小院子,東南西北屋不是住了人,就是做了倉庫。

“我無事,”淙舟說道,“不勞煩主人家,你我先進城,入了城再做打算。”

松苓自是沒有異議。

樹林深深,海風漸起,金光旭輝遍布蒼穹,林濤如海浪作響,回首看去,那夕陽就浮在海面上,叫浪花擊碎。

“你們要往都城去嗎?”身後有一道清麗的詢問,聽着不遠,“這離着都城雖說是不遠,可等你們走到也得下鑰了,進不去的。”

他二人聞聲回身,只見身後立着一姑娘,松苓将人打量一番,姑娘一身粗布衣衫洗的幹淨,懷中抱着漁網,漁網拖在沙上留下淺淺的痕。她将頭發盡數梳成髻,這是一位新婦,不該稱為姑娘。

“我家還有一偏房,二位公子不妨歇息一夜再走,明兒外子要進城,也可捎二位一道。”

這新婦倒是不扭捏,言行舉止也是落落大方。

“夫人好意,我二人心領了,”淙舟向着新婦作揖,“只是我門趕往都城卻有要事,耽誤不得。”

新婦用單臂抱着欲望,掩唇輕笑,她道:“再有要事也得進的了城不是?二位公子就是腳程再快也趕不上,與其在城門外枯守一夜,還不如來我家歇息歇息,外子是個熱心腸,若是知曉家裏來客,今兒個定會多添好幾道菜。”

正說着,遠處漁船上下來一青壯男子,應是常年出海的的緣故,皮膚曬得黝黑,頭發應是剪過一截,盤在腦後的發髻只有小小一個。深秋季節,那男子竟只穿了一件白麻坎肩,腰間束着一粗長麻繩,顯露出精瘦的腰。男子赤着腳,将船上的魚拖了下來。

“有客人?”男子不曾往家中去,直接走向那新婦,“怎的不請到家中去?”

新婦挽上男子的手臂,又傾身拉了拉漁網,裏面魚挨着魚,很沉,她拎不動,新婦驀地展顏莞爾,道:“過路人,往大都去的,我說這城門要下鑰,讓二位公子在咱家裏歇息一夜再走,明兒你不是要進城?也可捎二位公子一段路。”

“那正巧,”男子放下魚網兜,向着淙舟與松苓分別拱了拱手,“今兒個天晚了,家中有一偏房,還算幹淨,我讓內子收拾一下,住上一夜還是可以的,明兒我送二位入城可好?”

太過殷勤便不好拒絕,可太過殷勤總會讓人多想。松苓看向淙舟,正巧淙舟也看了過來,二人交換了目光,松苓了然。

東方扯了黑幕,逐漸遮住半片天光,星點顆顆,擁着朗月,與餘下的夕陽交織入了海。

松苓輕聲一笑,向着夫婦倆回了一禮,他應聲道:“主人家如此盛情,我與哥哥也不好推脫,既然天色已晚,那恭敬不如從命,叨擾了。”

“不叨擾,怎會叨擾,”新婦攏着漁網,側身讓開視線,指着漁村,“我家就在住在村口,靠着海岸的那一家,瓦舍低矮,還望二位公子不要嫌棄才好。”

說着她又微微福身,送來男子的手臂往家裏去,她道:“我帶二位公子去,外子還要收拾那些魚,可有的忙。”

“有勞。”淙舟回了一揖,離着新婦三步遠。

天穹終是被墨色侵染,星子不太亮,月被薄雲模糊了影,染上了一層灰。

新婦将他二人引去了正屋,斟了兩杯茶後就去了廚房,今兒個晚了些,村子裏的炊煙早已散了個幹淨。

淙舟依舊端坐,只不時低頭飲幾口茶,海邊的茶似乎都染上了海風,帶着一絲絲腥味。

屋裏只點了一盞燭燈,夜裏風吹的有些急,燭火輕搖,晃動牆角攢起的黑。松苓就接着這一點燭光,打量着這間不大的屋子。

“倒是溫馨,”松苓支着首,翹起了二郎腿,“哥哥你瞧,那面牆上滿滿的海星,應當都是那個男人出海時撿回來哄媳婦兒的。”

說着他輕笑出聲,身子一歪靠在桌上,愈發的沒有坐樣。

“坐好,”淙舟敲了敲松苓的胳膊,沿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牆邊光亮不足,夜裏看着還有些瘆人,“這位小夫人嫁了個好人家。”

淙舟淺淺的敷衍了一句,扭回頭來飲了一口茶,再不去看。

偏生松苓不饒人,直盯着那面牆,他道:“小夫人嫁了個好人家,人家夫君疼愛,那我的夫君呢?”他倏然轉身,托着腮看淙舟,“哥哥,你我也成過親的。”

燭下的松苓被潤的暖,尤其是那雙眸子,燭火一顫,眸光都凝不實,虛晃着落在他身上,着實燙人。

淙舟怔愣的有些明顯。

他不記得了。

果然下一瞬,松苓的眸光暗了下去,即便盛着燭。他牽出一個笑,笑聲像是浸了海水,有些苦,他道:“不記得就不記得,”言語依舊是輕松模樣,“等這件事了了,我在嫁你一次如何?”

這話聽着讓人心疼,淙舟怎麽拒絕得了,他擡手覆上松苓後腦,探身過去,吻上那暗淡的眸,他輕聲道:“好。”

松苓笑了,不再泛着苦。

後面廚房裏飄出香氣,小夫人的廚藝應當是不錯,碗碟碰撞出聲,接着是熱油潑灑,香氣更濃。

院門驟響,那男子回來的正是時候,漁網不知被他放去了哪裏,他手裏只拿了兩根蔥。

“媳婦兒!”男子進門就喊,聲音渾厚吓了松苓一跳。

“我的天,”松苓手上一抖,一口茶潑出一半,“方才沒見他這麽大嗓門啊,忒吓人了些。”

茶水沿着掌指流到手腕,接着沒入袖口留下一點濕痕。淙舟摸出一方帕子遞了過去,卻見松苓擱下了茶盞,胡亂甩了兩下手。

他收起帕子,接着站起身來,還未等出門,只見那小夫人倏地從後廚鑽出來,笑意盈盈接過男人手中的蔥。

“我回來時見何大娘一人推着一車魚,便上前幫了一把,大娘給了我幾顆蔥,算是報酬。”男子将小夫人稍顯淩亂的鬓發別到耳後,眸中的柔情揉碎了星月。

那蔥水靈,輕輕一掐便出了水,小夫人臉上的笑意愈發的濃,她道:“正巧呢,我就差這點子蔥。”

順着她拉着男人進了屋,見着二位客人,又拱了拱手,道了句:“家裏有客我還晚歸,實在抱歉。”

主人家着實客氣,松苓看了淙舟一眼,這次淙舟并未看過來,他只得收回目光,同淙舟一起向着男子回了一禮。

起身時松苓挂上了笑模樣,道:“實是我二人叨擾,哪有主家道歉的理?”

男子驀地笑出聲來,他伸出手,道:“二位公子不必多禮,快坐。”

音落他也一同坐下,離得近了,能聞到一股海裏的腥味,男子拿過茶壺,又拿起一個茶盞,斟了三杯茶,“二位打哪來?”

這一伸手,男子手臂上一道細長的疤暴露在燭光下,疤痕微突,泛着輕微的紅。方才夜色下不甚明顯,現下來看竟有些駭人。

“打西南來,”松苓偏開目光,接過話頭,“西南起了疫病,這不,我跟着哥哥出來謀個生路。”

男子笑了笑,在一旁矮桌的笸籮裏摸出一根繡花針。他捏着針挑了挑燭芯,顯得有些笨拙。

屋裏亮了些。

“西南疫病?有所耳聞,”男子思索片刻,問道,“可是那墨脫城?”

“正是,”松苓将方才未飲得茶水飲盡,“我還以為大都這邊聽不到消息呢,墨脫都要成死城了朝廷也不管,怎的竟是知曉的?”

後廚的門簾被人掀開,小夫人端着一瓷盆出來,男子見狀忙起身迎了上去,走之前還不忘說聲“失陪”。

“怎的自己端出來?喊我一聲不就好了,這玩意兒重,哪是姑娘家端得了的,”男子接過瓷盆,微微皺眉,“還這麽燙,下次喊我就好。”

幾句話将小夫人說的喜笑顏開,許是家中有外客,她垂首掩唇,面上竟起了羞赧。她挪着碎步進了廚房,拿了碗筷出來。

好恩愛。

松苓瞧着,不覺唇角輕勾。

“失禮了,內子廚藝還不錯,二位嘗嘗。”男子将瓷盆端上桌,裏面盛着奶白的魚湯,花刀切的極漂亮,這魚炖的入味。

男子重新落座,拾起了方才的話頭,他道:“這位小公子方才問大都如何知曉,說來也怪,那墨脫的知州好像并沒上報,我也是進城時,聽西南來的商隊說的,說到底這事兒到現在也只是口口相傳,并不确切。”

墨脫那個鎖魂陣,淙舟不好言說,他眉頭緊蹙,愈發覺得不該将竹韻一人留在那裏,他看向門外,白尾鹫就落在院牆上聽着他們的對話,見淙舟看過來頓時站正了身子,它像是看懂了那個眼神,張開翅膀沖向天際,盤旋了幾圈,留下一聲鳴叫便向着西南飛去。

小夫人又端上了幾盤菜,挨着男子做了下來,男子将魚刺細細的挑出來,又将魚肉搗成了魚蓉,攢了滿滿一勺,放入小夫人碗中。

他做的自然,似是常做。

“二位應當不是普通人吧,”男子又夾了一塊魚肉,接着放下了筷子,“我瞧着二位氣質卓然,定不會是尋常百姓,要麽出身名門望族,要麽就是仙門中人。”

他突然默聲,來回打量着淙舟與松苓,像是在向他們征詢一個肯定,來證明自己的猜測不錯。

窗外傳來了浪濤聲,撲着海岸推上了夜裏的藍熒,亮過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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