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長生
是個聰明人。
松苓也擱下筷子,桌下又翹起了二郎腿,他道:“終于扯到正題上了,可給你憋壞了吧,有什麽事大可直說,不需如此拐彎抹角,探了我二人來處,還要探出身。”
那男子卻有事相求,可這一番作為又實在失禮,他兀自懊惱一番,倏地蹬開了椅子站起身來,向着松苓“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那小夫人見狀,也軟了腿,跟着跪了下來。
這可把松苓吓了一跳,他猛的起身後退,踢到了凳子險些沒能站穩,若不是淙舟從身後扶了他一把,這下定是摔的不輕。
“這是做什麽?”松苓忙攙人起身,急聲道,“趕緊起來,起來說話。”
可那男子跟頭牛一樣倔,任憑松苓如何勸說就是不起身,跪的筆直,膝蓋像是生了根。松苓想去攙那小夫人,可男女有別他實難下手,新婦又不似蠻牛那樣可以硬拽,松苓手懸在半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
“你先坐下,”淙舟把人拽回來,擡腳将凳子踢偏幾寸,“先聽聽人家怎麽說。”
這禮太大,松苓只覺自己受不得,他将那踢偏的凳子又挪偏幾寸,這才坐了下來。二郎腿都不翹了,他難得正色:“起來說話可好?如此大禮我受不得,要折壽的。”
“受得受得,仙君神威,如何受不得?”男子神色慌張,說着就要磕頭,“還請仙君救命。”
這可比方才一跪更叫松苓惶恐,他忙攔下人,皺着眉,語氣有些急:“你這正事不說就下跪磕頭的叫什麽毛病?我要是受了你這一禮,豈不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闖?哪有這樣把人硬架上臺的,我沒那麽大神通,救不得命。”
松苓着實頭大,怎的一路上遇上的這幾家子個個都喊着救命?他還是個什麽神仙不成?
“仙君莫氣,是外子失禮,”小夫人見松苓生了氣,怯怯道,“今兒個日落時,我正在岸邊補着漁網,瞧見二位仙君天降,這才起了心思想求仙君救命。”
今兒個黃昏,那小夫人正在岸邊等着夫君歸家,她望見了男子的船遠遠駛來,起身揮手示意卻不見回應。她有些詫異,眯着眸子,微微傾身望着男子,見男子正看着天上的什麽東西出神。
小夫人也跟着看過去,這一看吓得她連驚呼都散了,她雙手捂唇,能覺出下颌的輕顫,瞳仁微縮,映出天上的影。
雲間有一赤狐,小夫人揉了揉眼,那不是什麽火燒雲,這幾日也不曾落雨,那就是一只赤狐,生着數條尾巴的赤狐,背上還馱着一白衣仙人。
雲端之上聞得一聲鳥鳴。
不過眨眼的功夫,那赤狐驟然化了形,帶着那仙君往遠岸落去,許是布下了障眼法之類的東西,頓時不見了身影。
小夫人又用力眨了眨眼,遠處只有不落的潮汐,夕陽下的雲稍顯淩亂,岸上的人依舊忙碌,方才的一切都像是不曾存在,她搖了搖頭,只道是自己眼花。
那還能兩個人都眼花不成?
她攏了攏漁網,環顧海岸,确實不見那兩個身影。遠海上的船越來越近,她忙将拖地的漁網收起,倒着碎步往家裏走去,天已經晚了,她要趕回去做飯。
沒幾步路,眼前倏然出現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小夫人腳步一頓,眼前的正是那從天而降的仙人,她想追上去,可又覺得不妥,可回首看看如今人丁凋敝的村子,她捏着漁網,攢起勇氣攔住了二人的去路。
小夫人一直笑着挽留,話卻說得戰戰兢兢,那仙君的眸子太冷,叫人不敢去看,再看那位狐仙,雖說是笑着,卻也讓她不敢接近。
當下更是,松苓板起臉來也是駭人的,凳子被踢的遠,他靠不到桌案,只得正身坐着,他也不是真的有如此大的怒火,只是對這兩人的這番作為有些惱。
“還請仙君莫怪,”男子膝行半步将小夫人護在身後,他沒在想着磕頭,只是拱了拱手,“實在是有事相求,才不得已…”
“起來說話。”松苓正聲打斷人,大有你不起來我不聽的架勢。
男子擡頭望去,迎着松苓的不悅起了身,他還未等站穩,又回過身去将小夫人扶坐在椅子上。男子撣去小夫人裙擺上的塵,又朝着松苓拱了拱手,道:“仙君莫怪,我…”
“坐下說話,”松苓斟滿了四杯茶,茶水有些涼。
海浪洶湧,船只碰撞不休,這處的風都帶着鹹苦,吹的人身上潮濕黏膩。
男子叫那新婦去煮一壺新茶,接着坐了下來,他微微垂首,道:“實不相瞞,我與內子今日在海邊時,曾見到二位在天上…”
他突然消了聲,似是不知該如何說。
可說到這已然明了,松苓的障眼法下的晚了些許,原身叫人瞧了去。松苓回首看向淙舟,淙舟接住了他眸中細微的恐懼,擡手揉了揉他的發。
“無事。”淙舟雖是安慰,卻也言語冰冷,如一冰錐直戳進男子心頭。
是安慰,也是警示,男子後背驟生寒芒,他微微一抖,碰落了一根竹筷,他俯身去撿,暗自長長倒了一口氣。
原本想着這位仙君雖然面冷,但應當是個好說話的人,誰承想只短短兩個字就令人驚懼。
男子撿了三下才将筷子撿起,他不敢再看淙舟,只向着松苓說道:“仙君放心,明兒二位只要踏出這間院子,我定是從不曾見過二位。”
是個聰明人,會察言觀色。
松苓面色稍緩,微微一颔首。
那男子也松了口氣,他正了正身,飲了一口涼茶,接着道:“二位仙君有所不知,這村子名為狄村,本來也是一繁華村落,狄村人世代吃海為生,恰巧這片海域頗豐,又緊靠大都,我們不論是自己賣也好,還是同城裏的商戶商隊談生意也好,都是過得不差的。”
淙舟望向門外,院門緊閉阻擋了視線,他想到剛來時看到的景象,算的上安居樂業,可與男子口中的繁華村落真是相去甚遠。
松苓的目光一直盯在男子身上,指尖摩挲着茶盞。
“差不多是在一百多年前,那時候陛下正值壯年,那年陛下微服出巡去西北,聽聞遇上了神仙,那神仙指引他長生之法,”男子面露苦澀,“那時候我也不過總角,可這件事我是記得的,村裏人都傳遍了,說陛下回來後瘋了一樣尋人煉丹,各種奇珍藥材大批的運往皇宮,那些江湖術士比宮裏的貴人過得還要好…”
“自古皇帝都想長生不老,說的好聽,是為保基業萬年不倒,說白了不就是舍不得那龍椅?”松苓嗤笑,仰頸飲盡杯中涼茶,砰聲砸在了桌案上,“後來呢?你這村子怎的就落魄了?”
後廚響起一陣鳴音,小夫人拎着一壺熱茶出來,她為松苓蓄上了茶,微一福神,坐在男子身側,她道:“都搬走了,投親的投親,謀出路的謀出路,凡是家中有小孩兒的都搬走了。”
“家中有小孩?”淙舟倏然擡眸。
“是,”小夫人接着說道,“陛下雖說尋了人來煉丹,先前都挺好,到了近幾年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老的極快,前幾年他又去了趟西北,說是要尋那仙人。”
活了百餘歲的老皇帝,有趣的緊。
天黑透了,燭光微晃,帶起一絲悚然。
“可是尋着了?”松苓說。
小夫人不住得颔首,指尖不自覺地捏緊了帕子,回首看了一眼門外,像是怕被人聽了去。她擰眉思索片刻,還是起身關了門,海風被隔絕門外,燭火霎時停止了跳動,昏黃攏着這一席,只教那面布滿海星的牆更加瘆人。
“尋着了,”小夫人坐回來,“就是這尋着了才叫人害怕,據說那仙人給陛下說了個法子,要他以童男童女鮮血做引,陛下信了,回來就在宮裏給那位仙人建了殿,日夜香火供奉,沒過幾天,我們村就遭了殃。”
童男童女鮮血做引,這是仙人能說出的法子?
松苓在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後面的話不說他也猜得到,無非就是那好皇帝聽信讒言,派了人來抓小兒。
圓凳太硬,坐的屁股疼,松苓癱下腰,這才發覺方才坐的太直,腰都酸了。
淙舟的眉頭就沒松開過,他瞧着松苓坐的累,不動聲色的給人揉了揉,面上依舊無異,他看向小夫人,問道:“一國之君,不事朝政,不視疾苦,整日求仙問道,朝臣也不上奏?”
“不是不是,”小夫人連連擺手,“陛下雖說求仙問道,卻也不像是癡迷的樣子,每日早朝從不耽誤,就是偶爾病了也不放下折子。”
不是個昏君,松苓聽着覺得愈發的有趣,他道:“那這位陛下飲了小兒鮮血,竟是身子骨更硬朗了?”
身後的手揉的他舒服,說話的語氣都軟了好些。
“是,”男子接過話頭,“陛下身子硬朗了不少,中秋祭月時我曾在街上遠遠看過一眼,不只是身子骨硬朗,我瞧着陛下面色都紅潤,眸子更是有神。”
“既如此,一位如此勤政愛民的好皇帝,怎的就放着墨脫城不聞不問?”
松苓一句話問懵了夫婦倆,這種事本就不是他二人所能知曉之事,夫婦倆對視一眼,均搖了搖頭,那男子說道:“隔壁的何大娘,就是今日給我蔥的那位大娘,她無兒無女,幾年前撿了一孤兒回來當成孫子養,大娘靠着織布繡花,祖孫倆本來過得挺好,可就在幾年前,宮裏來了人,說是要帶小孩兒去宮裏做官,大娘不肯,那些人便硬搶,村裏的男人大半都出海去了,那些人帶的都是真家夥啊,村裏留了一幫老弱婦孺怎麽打得過。”
小夫人眼圈倏然泛起了紅,擡袖抹了一把眼淚,道:“當日我在,可我實在不敢上前,眼睜睜的看着那些人把小孩兒帶走了,何大娘追出去,那些人就拿着棍子把人打回來,大娘斷了一條腿,我們把大娘擡了回來,養了數月,腿是接上了,可人卻瘋了…時好時壞…”
小夫人說着都要哭了,抽抽搭搭說不清話。
松苓指尖輕敲着茶盞,雙眸微垂,盯着某處虛空,逐漸理出一條不太清晰的線,他有一個模糊的念頭,需得去皇宮探上一探。
薄雲漸消,朗月落下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