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查探

話問的也差不多了,小夫人将偏房收拾出來,她拿出兩張嶄新的被,應是才曬過的,雖說有些潮,卻也帶着些許暖意。

“哥哥可想到了什麽?”松苓坐在床邊,晃着兩條腿。

“嗯,”淙舟颔首,“與你所想應當出入不大。”

松苓笑出聲來,他拉着淙舟衣袖,一雙眸子離不開人:“哥哥與我心意相通,自是不會有什麽出入,只是此事一旦證實,哥哥可會為難?”

“不會,”淙舟不曾猶豫半分,他輕撫上松苓發頂,道,“世間難正道,必要時大義滅親也未嘗不可。”

聞言松苓卻收了笑意,他看着淙舟,面露心疼,淙舟現下記憶缺失,大義滅親不過就是口頭閑言罷了,若是來日記憶恢複,這句大義滅親可還能如此容易?

松苓抓過淙舟的手,貼在臉上蹭了蹭,他似是極貪戀這溫暖,怎麽蹭都蹭不夠:“若真有那一天,我不會叫哥哥為難,” 他言語輕柔,“哥哥不需髒了手,這弑神的罪名,我來背就好。”

一句話叫淙舟霎時軟下心腸。

弑神,要遭天譴。

淙舟将松苓輕摟在懷裏,他的小狐貍将天譴說的如此輕易,心裏猛的一疼,不知怎的,氣海竟有一瞬的翻湧。

“何苦動氣?”松苓忙牽過人手腕,渡過一絲靈氣,“你那氣海可輕易動不得,封個山險些要了你的命,在你魂魄徹底歸位前,還是老實點好。”

“嗯。”淙舟應着,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松苓肩頭的發。

不過是一瞬的翻湧,松苓竟也察覺的到,許是靠近了塗山,與九思生出了共鳴,淙舟并未覺得有何不适,只是他的小狐貍太過于緊張他。

怎能不緊張?

松苓緊張了百年。

“等到夜半我就去皇宮裏探上一探,哥哥好生休息,待我回來咱們就去塗山。”松苓在人懷裏擡起頭,将下巴擱在淙舟小腹。

這個視角看下去,狐貍實在是喜人,可現在卻不當時,兩人心頭都壓着事,一切的柔情蜜意都成了奢望。

“要小心,”淙舟道,“若是察覺任何不妥,不要留戀,趕緊回來。”

松苓又笑了出來,他重重的點了點頭,道了聲:“嗯。”

淙舟的味道總是讓人心安,松苓懶在人懷裏不願起來,像是要将全身都滾上這份心安,做一份護身的屏障。

松苓出門時目光還黏在人身上,關門的動作都變得慢了好多,視線逐漸被門阻擋,淙舟的身影也隐在了木門後。

他在門口站了許久,淙舟一個人他總是不放心,月兒已然高懸,再不去怕是要晚了,松苓擡指在門上點了三下,這才一步三回頭的出了小院。

海浪聲聲不斷,藍熒被困于淺灘。

深夜寂靜,借着月光視線倒也清楚,一點火光緩緩走過街巷,兩名更夫挑着燈籠,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梆子兩長一短,那鑼卻是沒了聲響,那更夫又打了個哈欠,喊道:“平安無事!”

這是三更天了。

果然是深秋,夜裏上了寒涼,風拂過城牆,穿過樹梢,松苓想着明日要早些叫淙舟起床,看看這海邊會不會落晨霜。

皇宮挨着大都主街,側邊一小門正朝着主街道,松苓輕輕點地跳上城牆,踩着瓦,往皇宮深處奔去。

那對夫婦只聽說皇帝建了一座大殿供奉神仙,卻不知那大殿到底建在何處,畢竟只是尋常百姓,這輩子能遙遙見上皇帝一面已是天大的福氣。

松苓只得自己摸索,這四四方方的皇宮盛着四四方方的天,他尋了一處花草盛的地方跳下牆頭,晃着尾巴進了宮。

這處是禦花園?

跑人家後宮來了?

松苓跑了沒幾步就愣住了,望着前面曲折拐彎的石子路發呆,這皇帝倒是有情趣的很,禦花園建的像個迷宮。

秋日百花殘,只能見得一園的菊花,明明是清淡的花香,栽滿一園也能香的人暈,這吃人的老妖精品味忒差,清雅的花讓他弄的俗。

松苓繞着石子路轉了半天也沒能走出這禦花園,期間有幾個小內侍步履匆匆不知要去何處,松苓險些同他們打了照面,他收緊尾巴慢慢退入花叢,穿過那一園的秋菊,重新跳回了牆頭。

他仰起頭看了看四周,輕聲踩過牆瓦往大殿的方向去。

松苓拐了幾個彎,又看見了那幾個小內侍,只見那幾個內侍迎面而來,其中一名還挎着一個竹筐,他忙壓低了尾巴俯下身,将自己隐在高牆後,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那竹筐。

竹筐上蓋着一黃綢布,下面斜放着一把細長棍子,像是竹簽。待到內侍走近,松苓又矮了矮身,他眯起眸子,盯着那竹簽。

哪有這樣勻稱的竹簽?

松苓稍稍探頭出來,又仔細瞧了瞧,那竹簽頭圓,擺的整齊,松苓不禁嗤笑,這哪是竹簽,分明就是線香。

這可讓松苓逮了個正着,大半夜的供的哪家神佛,佛祖不嫌吵?

空中飄出一絲淡淡異樣味道,松苓探出半張臉去,借着風用力一嗅,風裏帶出了淺淺的血腥味,他盯着那竹筐,眸光頓時狠辣起來。

松苓又藏起那半張臉,躲在牆後,看着內侍拐了個彎,這才追了上去,管他供着哪家邪神,先去看上一看再說。

夜色遮掩身形,就連那一身赤毛都不太顯眼,松苓遠遠的跟着,只見那內侍向着一處偏殿去了。

月色清淺。

松苓腳步一頓,這處偏殿一刻之前他才來過,只是瞧着這大殿建的跟那謹身殿如出一轍,他只當是朝臣議政的地方,卻沒想到這處竟供着神佛。

他壓低身子,後腿一蹬,輕聲攀上了大殿房頂,這殿應是許久不曾修繕,瓦片微松,險些叫他滑下去。

瓦片滑落至瓦當,暗夜中的聲響總是格外的明顯,挎着竹籃的內侍聞聲回頭,不見人影,只見一片瓦倏然滑落,砰聲碎在地上。

“這瓦怎麽掉了?”這動靜不小,小內侍被吓了一跳。

同伴聳了聳肩,攤開手示意他自己也不知曉,接着走上前收起了碎瓦,又拽着那小內侍往殿內走去,他道:“明兒給內務府說一聲,這殿該修了,要是驚了裏頭貴人,咱倆得腦袋可就不保了。”

那小內侍應當是個新來的,被同伴這一句話吓得不輕,他抖了抖,筐裏的線香也跟着抖了抖:“那這,這麽大的動靜,貴人肯定聽見,過會兒,過會兒陛下問起,我們要如何說?”

小內侍越想越怕,一雙手不住發顫。

“你別慌呀,”同伴安撫道,“陛下不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再說了,這瓦又不是你弄掉的,咱們只是路過而已,如實說就好了。”

“噢…”小內侍慌亂的點頭,稍稍放下心來。

松苓聽着,只覺自己來對了地方,他立在屋脊上,看着兩名內侍繞到殿前,接着那名挎竹籃的內侍深深倒了一口氣,帶着十萬分的小心擡手敲了敲門。

“進。”

一個渾厚而有力的聲音穿透了房門,松苓一時間沒能聽出這人的年齡,他辯清聲音的方向,緩緩叼開了一片瓦。

可惜沒有光透出來,只有線香燃燒的味道。這殿裏黑的吓人,殿內的人竟然不點燈。內侍推開了殿門,一道清晖扯着內侍的影率先去了大殿。

今夜的月好亮。

松苓忙把瓦蓋上。

他僵立在屋脊上不敢動作,方才借着那一絲月光,那見得一雙渾濁的眸,眼周布着皺紋,這是一雙極為蒼老的眼,但是有神,那眼神鋒利的像是朔風中的刃,帶着冰淩向他看了過來。

月光真的好亮。

那人身後便是供桌,上面放着一金身塑像,像很高,他只能看見一處衣擺,卻見不得那塑像的臉。

松苓要去看一看,他打算進殿去。

內侍顫着步子進了大殿,殿中漆黑,只能見得一道影,那影負手背立,正仰着頭,虔誠的望着那座金身塑像。

“陛下…”內侍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許是這跪地聲太大,皇帝倏然回首,那雙帶着寒芒的眸子直射過來,将小內侍穿了個透。

內侍抱着竹籃,哆嗦着不敢擡頭,這道目光像是有了實感,他又冷又疼,生怕上位者一個不順心,将他拿去祭奠那供奉的人。

他可是聽說過,這位神仙要用人心供奉。

皇帝緩步上前,垂眸俯視着快要尿褲子的內侍,冷聲問道:“新來的?”

“是。”內侍吓得伏在地上,他抖的更狠了,卻也不敢高聲,他悄悄側目看向一旁的同伴,發覺同伴也是同樣抖的厲害。

“不懂規矩。”渾厚的聲音逐漸遠去,老皇帝又走回了金像前,他腿都要擡不起來,腳步拖着地,一步步走的極緩。

老皇帝虔誠的對着金像拜了三拜,頭也不回的說:“貢品。”

小內侍吓得魂都飛了,一下子沒能聽清皇帝的話,同伴用手肘輕戳了戳他,小內侍這才回過神來。

他手忙腳亂的打開光綢布,在那線香旁邊有一木盒子,盒子不小,需得雙手捧着,上面貼着一道黃符,內侍怔愣一瞬,這符畫的好奇怪,似是用血所繪。不過這次內侍沒有恍神,只怔愣一瞬就膝行向前,将盒子捧給了皇帝。

皇帝接過盒子,斜睨了內侍一眼,不悅道:“香。”

內侍又是一抖,他吓得指尖都涼了,他腿軟的厲害,幾乎是爬向了竹筐。內侍這才發覺這香也長的不一般,捏在手裏都不敢用力,他努力克制住不讓自己抖,生怕這香會斷。

他将線香奉給皇帝,不經意間碰到了皇帝的手指,那蒼老起皺的皮膚擦過他指,皇帝的手沒有溫度,甚至比他的還要涼。

這真的是活人嗎?

正想着,倏然間有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彌漫開來,小內侍驀地擡頭,只見皇帝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點燃了線香,香灰落在黃符上,符紙燃起來的那一刻血腥味就濃了起來,直到符紙燃盡,這大殿中已是沒有一處幹淨的角落。

小內侍快要吐出來了,他忍着惡心,想要退回去,誰承想他剛退了一步,就被皇帝掐住了下颌,他被迫仰頭望去,直直的裝上一雙蒼老的眼。

這下那內侍連驚呼都不見了,這雙眼睛太過駭人,白珠渾濁,瞳仁泛灰,眼周的皺紋一層疊着一層,蒼白的皮膚像是白紙所糊,又浸了水,要在臉上掉下來。

皇帝雙目圓睜,掐着內侍下颌的手力道不小,他彎下腰,喉嚨裏滾出一聲笑:“膽子不小,什麽都敢看。”

他這一彎腰,手上捧着的盒子就放的低了些,裏面有一琉璃盒子,上面燒制的花紋模糊了裏面的一灘血肉,內侍又想起了那個傳聞,只覺裏面放着的應當是一顆心髒。

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內侍不想去看那盒子,可眼睛總是不自覺的瞟。

“既然想看,那就看個夠吧。”皇帝似笑非笑,将內侍的臉徹底掰向盒子。

瓷瓶正正的撞進瞳仁,內侍見老皇帝将盒子放在地上,拿出瓷瓶,拇指挑開瓶塞,仰頭将瓶中的東西灌進口中,接着他從懷裏摸出一枚藥丸,應是他吃了百年的仙丹。

老皇帝唇邊沾着殷紅,三兩口将仙丹嚼碎,紙糊的皺紋霎時淺淡了許多,眸子不再渾濁,瞳仁退了灰蒙,将裏面掩藏的寒芒盡數放出。

活不久了。

內侍見狀頓時軟了身子,他沒有力氣再發抖,他知曉自己應是活不到日出。

松苓躲在大殿門後,露着一只眼看着這一幕。

老妖怪。

松苓也想嘔。

他腦袋微微一偏,不許看那殿裏的血腥,可就這一扭頭,餘光正瞟到那金像。

地上的人都在擔憂生死,沒有一人察覺到這金像的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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