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由而不真誠(4)

林茂生今年六十歲。這是個吉利的年歲,可這一年,他沒有一件事情進展順利。

他老婆鐘晴,雖然老實聽話,卻有一樣惡習——買珠寶。前幾天,又被弟媳撞見買一顆一百多萬的祖母綠,一狀告到老太爺那裏。快九十歲的老頭子脾氣不小,一個電話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新招的女助理,學歷只有大專,勝在漂亮豐滿,他一眼就在所有面試者中選中了她。這女的很有點本事,一直在跟他玩欲擒故縱,至今還沒有得手。

還有最讓他煩心的一件,就是和一帆集團合作改造臨南工業園的項目,已經談了一年多,卡在了一個女人手上。

一帆集團是鶴市知名的高端制造企業,在特種XC材料領域占據着全球領先地位,創始人杜宇風更是鶴市衆多商業傳奇中不可忽視的一個。一帆的品牌知名度、發展前景和政商關系都在恒茂之上,如果能達成臨南工業園項目合作,對恒茂是大油水。

他跟臨南工業園的項目負責人熊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項目合作意向書也簽了一年多,一帆集團總裁江世敏突然親自插手過問項目,不僅提出要獨立開發,還要重新審計項目上過往的全部賬目。

林茂生是看不上江世敏的,但誰讓她是一帆創始人杜宇風的老婆?于是他托了熊緯,私下宴請到江世敏,想說點好話。

沒想到,江世敏這個老女人,在飯桌上指着他的鼻子,質疑他和熊總之間的經濟往來。

林茂生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和女人犯沖。所有的女人。

今夜林茂生喝得不少,受的氣也不少。一進家門,就和好久未見的林渡照了個面。

他愣了一瞬,翻着眼皮罵道:

“白眼兒的狼崽子,你回來幹什麽?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來要錢嗎?”

林渡冷冷地瞪着他,不說話。

這倔強而熟悉的神情讓林茂生更為憤怒,今晚受的窩囊氣洪水般湧上來,他劈手搧了林渡一個大嘴巴:

“你他媽啞巴了嗎?不會叫爸嗎?”

鐘晴尖叫了一聲,像一頭絕望的母獸般沖過來,擋在林渡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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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的火辣,讓林渡前所未有地清醒。

林渡冷笑了一聲:

“我沒爸。”

林茂生的臉上驀然失去了血色。他像一頭蒼老的狒狒,咆哮着向着林渡撲過去。

鐘晴抱住林茂生的腰,閉眼喊林渡快走,拳頭雨點般落在她背上。

林渡紅了眼,朝林茂生胸前狠狠一推,将他推倒在地。林茂生扶着牆根,半天沒爬起來。

林渡攥住鐘晴的手,一路到門口,恨恨地望着她:

“媽,你走不走?”

鐘晴眼淚如雨落下:

“阿渡,你究竟為什麽,非要和你爸爸作對啊?他是你親生的父親!他平時不這樣的,只是今天喝了酒才……”

“你走不走?”

鐘晴惶然回視,手卻默默地握住了門框。

林渡也不意外,只搖了搖頭,轉身踏入濃重的夜色。

悶熱的夏夜,終于焗出了一場急雨。

因為一筆仲裁案件要開庭,蘇拉領着團隊的幾個授薪律師加班到淩晨一點。她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公寓,一出電梯,就看到了林渡。

他渾身濕透地窩在她門口,急需修剪的劉海濕淋淋地貼在額頭上,俊眸半合,惘然入定,像一頭流浪無依的小狗。

聽見高跟鞋的聲音,林渡仰起頭,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回來了?”

蘇拉發愣:

“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樓下停車位滿了,我又沒帶傘。”

“怎麽不進去等?你不是知道密碼嗎?”還給她換了個銷魂的開門聲。

“你都說要分手,我怎麽能擅自進你家?”

黑碌碌的眼珠像兩顆紐扣一樣無辜。

“況且我不敢試。萬一你換了密碼,我多傷心。”

“……”蘇拉沉默了。

她清楚他玩的什麽花樣。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騙她心軟。

問題是,她确實有點心軟。

智能門鎖溫柔地歡迎他們回家。蘇拉揪着林渡的前襟,把他拉到浴室,扒掉濕衣服,關起來洗熱水澡,不洗幹淨不許出來。

然後,又把他領到床上坐下,用吹風機一點一點給他吹幹頭發。

亂刀叢般的黑發支棱到眉心,林渡盯着自己的發尖,小心翼翼地問:

“我今晚能睡這兒嗎?”

蘇拉板着臉:

“你睡書房。”

“……書房就書房吧。”

他上次就是太年輕,自己丢失了陣地。真的,臉留着有什麽用?

窗外雨聲轉小,淅瀝滴答。一室潮濕混着沉默,兩人各懷心思。

“你早點睡吧。”

蘇拉推着背脊,把他往書房推。

林渡拉住她:

“蘇拉,我們談談。”

蘇拉看着他。

“之前沒有說清我家裏的情況,我很抱歉。”

“我的親生父親,是恒茂集團的林茂生。你應該已經知道了,畢竟我們家的事在十八年前……”

林渡泛起一絲苦笑:

“路人皆知。”

十八年前,因為一次欠薪事件,恒茂集團的掌門人林茂生被工人圍堵在路上毆打,受了重傷。後來,欠薪事件在政府幹預下賠償解決,下手的犯人也锒铛入獄。林茂生性命無虞,但下身受創,失去了生育能力。

林茂生的老婆身體不好,結婚十幾年,只給他生了個女兒。林家是個重男輕女的大家族,沒有兒子就是斷了後路。林茂生的二弟林茂成趁虛而入,要求大哥交出集團經營權。

林老太爺迷信子孫即是福運,覺得林茂生沒了後,将來也是要傳給侄子,便同意讓他開始過渡準備,逐漸把經營權移交給二房。

在這節骨眼上,林茂生突然宣布:他有兒子,已經九歲了。

那時的鐘晴,是恒茂集團的一名普通的文員,丈夫經營大排檔,有一個九歲的兒子名叫陳渡,家庭和睦,平平無奇。

林茂生不知通過什麽方式,取得了陳渡的頭發,拿去專門機構做了基因鑒定。

結果出來,陳渡确是林茂生親生。

林老太爺震怒,林家的長孫怎麽能流落在外?于是,林茂生和鐘晴各自和原配離婚,鐘晴嫁入林家,轉正成為林太,陳渡也改名林渡,進入了林氏宗譜。

十八年過去了,恒茂集團随着鶴市的發展逐步做大,林茂生的掌家地位愈發穩固,而鐘晴頭上頂着的撈金女惡名漸漸被人淡忘,留下了帶子旺夫的美名。

豪門的狗血秘辛,就像華美金袍底下爬滿的虱子,無人掀起,便是太平富貴。更無人在意。

“照你這樣說,你到了林家以後,應該是林家最寶貝的人。”蘇拉輕輕說。

林渡嗤了一聲。

為了把林渡培養成優秀的家族接班人,林茂生請了一堆家教。鋼琴繪畫這些是來不及了,就拼數學、外語、高爾夫、馬術,還帶着林渡到處交際,管一堆不認識的老頭叫叔伯。

但這些,林渡都不喜歡。他讨厭林家人高高在上又虛僞的樣子。他還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持續擺爛,總有一天被放棄。

“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比我大十歲,人聰明,讀書也比我好。但是因為顯而易見的原因,我們的關系法更像是仇人。我那時候想,先假裝順他們的意思,等我成年,萬一林茂生真把家産留給我,我就反手交給我姐。”

蘇拉:“一家企業的傳承,可沒這麽簡單。”

“我那會兒就是個中二少年,哪想得了這麽多。”林渡苦笑,“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高中的時候,……我姐得了一種很少見的病,去世了。”

“你可能想象不到。整個林家,就是一臺運行成熟的機器。血緣、親情,都只是維持家族利益的潤滑油。林家的每個人,包括林茂生自己,都只是這部機器裏的一個零件。”

林老太爺專**制暴躁,說一不二,是林氏家族每個成員內心深處恐懼的來源。哪怕他的出現總伴随着新奇玩具或大紅包,林渡也從來沒有生出親近的欲望。而林茂生,在林老太爺面前扮演着得體的孝子,一刻都不能松懈,他的兄弟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的錯處,長年觊觎着他的地位。

從孩童時,林渡就清楚地知道,林老太爺和林茂生慈愛的對象,是他血管裏那一點姓林的血,是長房長孫的名號,是他的男性**器官,獨獨不是林渡這個人。

“林茂生說我腦後有反骨,他說得沒錯。我不想當零件,所以,我撂挑子不幹了。”

高中畢業前,林茂生打算送林渡去美國讀金融。他托福全考零蛋,背着家人偷偷改了高考志願,考了離家十萬八千裏的大學,讀的還是最冷門的哲學。

那時網絡文學的時代已經到來,林渡試着在網絡上連載小說,獲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讀到大三,第一筆版稅到手,當他攢夠未來一年的生活費,就義無反顧地搬出了林家。

“所有人都覺得我有病,我媽、我最好的朋友。他們覺得,我現在的折騰只是因為幼稚,是被錢燒壞了腦子。他們篤定,總有一天,我會敗給現實,乖乖回林家接班。”

“但是今天我知道,有一個人相信我,相信我不會屈服。”

林渡認真地看着蘇拉:

“我媽和你見面的事,她已經告訴我了。……蘇拉,不管她說了什麽,我都替她向你道歉。”

蘇拉愣住了。

“我這個人,沒有什麽野心抱負。我喜歡寫作,也能靠這個掙一點錢,不多,但養家糊口應該是夠了。我從前以為會一個人過一輩子。遇到你以後,我才覺得,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努力,構建一種生活,一種安穩平淡,遠離是非的生活。”

他滿身頹喪,卻無比認真,因而更顯眉眼的英俊和幹淨。那是蘇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沒有見過的幹淨。

這一瞬間蘇拉感到困惑。她可以在談判中輕易碾碎一個世故的中年男人的自尊心,卻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毫不設防的誠懇和幼稚。

她安靜了一瞬,倏地笑了:

“林渡,別太單純。”

她退開一步: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恒茂的林公子。”

“真的,第一次見面後,我就查到你的身份了。如果你不是林公子,我為什麽要幫助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以你對我的了解,我是個樂于助人的人嗎?”

林渡啞口無言。

她确實不是。

他那時以為,她釋放的善意,是來自男女之間純粹的性吸引。

蘇拉緩緩道:

“我們交往了三個月,我多少明白你是什麽樣的人。你善良、熱心、有正義感、有才華,還有一股鑽牛角尖的韌勁兒,但你不适合掌管一家企業。所以,我覺得你不會回林家。我看人很準,不代表我們之間是愛情。”

林渡張了張嘴,要說什麽,蘇拉制止了他。

“林渡,我現在可以明确地告訴你——”

“從一開始,我想要交往的,就是恒茂的繼承人。”

“如果你想挽回我,那就回林家繼承家業,和我結婚,把經營權交給我。然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來對付林家那一家老頑固。”

“你做得到嗎?”

林渡整個人都懵了。

半晌,他握住蘇拉的手:

“蘇拉,我知道,我隐瞞家庭背景,你很生氣。你可以和我吵架,可以冷戰,但能不能……不要說這樣刻薄的話?”

蘇拉屏住呼吸,只覺得渾身痙攣起來,仿佛所有的血管都打了死結,從皮膚表面凸出去。只有被握住的那只手,依然冰涼、沉穩、鎮定。

她抽回了那只手。

“不能。”

“林渡,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蘇拉退後了一步:

“你想要的那種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財富,人脈,名望,權力,我想要堂堂正正地進入上流社會,和那些有話語權的人平起平坐。……我唯獨不想要平靜。”

“我不想傾聽你的秘密,也不想告訴你我的。我不想和你的歲月靜好、或是你的理想主義愛情扯上關系。我不想承擔義務,也不想接受束縛。”

“林渡,你別來愛我,我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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