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都只是續篇(5)

蘇拉垂下眸光:

“去年八月。”

“你倒是瞅準了時間。”

他冷笑起來:

“杜叔去年七月生病,你八月回來,你們……真是好算計。”

蘇拉忽然覺得疲倦。

她以為早已和過去劃清了界限。可是,沉積多年的恨意被重新撿起,竟然毫不費力。

“王子猷,事情并不總是你的小腦袋想象的那樣。”

王子猷回得飛快:

“那是怎樣?”

他傾身過來,陰沉得如一團烏雲:

“杜蘇拉,你最好離娜娜遠遠的。我不會讓她知道你回來了,……絕不會給你第二次傷害她的機會。”

蘇拉險些笑出聲來。

他們都把那人當做金絲籠裏的夜莺,吸一口自由的空氣,便會橫死當場。

而她,只有說不出的同情和厭倦。

“那你好好努力,千萬別讓我有可乘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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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了下門把手,沒有拉開,于是桀骜地挑眉望着王子猷。

半晌,王子猷才打開車鎖。蘇拉閃身下車,甩上車門。

他立刻發動了跑車,絕塵而去。

過往,如一頭蟄伏的猛獸,終于觑準時機,在當下的平靜表面撕開了一個肉眼可見的破口。

夜色凝重得能用刀子割開,高聳的路邊樹如張牙舞爪的怪獸。細高跟鞋持續折磨着蘇拉的腳腕,她挎着個鏈條小包,在涼風中瑟瑟發抖,氣壓低得令人窒息。

和十多年前不同,鶴市如今的治安很好,即便是單身女性,也可以肆無忌憚地走夜路。這裏有些偏僻,不好打車,路燈昏黃,前方拐角就有個治安警察亭。

蘇拉走到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在長凳上坐下,叫了輛網約車。

長凳的另一頭坐着個殺馬特發型的小姑娘,嗓門很大地用鄉音打電話:

“阿媽……生意可好了,都點名找我洗頭……”

“賺了錢,自己開一家……”

“……讓阿妹考大學,學費我出!”

蘇拉聽了一耳朵,露出淡淡的笑意。

作為律師和理財規劃師,她能給這小姑娘一百種更謹慎地運用自己財産的建議。

但沒有一種,能讓她比現在更幸福。

夜班公交很快到站,小姑娘扭着小胯蹦上公交車。

司機隔着車門沖蘇拉吆喝:

“最後一班了哦,不走嗎?”

蘇拉擺手,車門遂關閉,公交車緩緩駛離,仿佛帶走了人世間全部的溫暖。

這時,雨水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

網約車到了,卻是停在路對面。電話裏的司機嗓門很大:“這邊都是雙實線,小姐,麻煩你過個馬路。”

“不能開過來嗎?”

“不好掉頭,得繞幾公裏,我這單都不劃算了。”

蘇拉愣了半分鐘:“那算了,你走吧。”

司機:“……過個馬路而已,你是不是有病?”

蘇拉:“有病犯法嗎?”

“……”

車輛駛離,雨将天和地、燈和路凝成一片,車站裏坐着的蘇拉,像是地球上最後一個人。

手機嘀嘀響了兩聲。蘇拉以為又是鄭永明苦口婆心的告誡,仔細一看,卻是林渡發過來的。

他拍了一打油汪汪的蒜蓉烤蚝給她看。看上去十分地不健康,……并且好吃。

“你晚上吃的什麽?”

給蘇拉發照片的時候,林渡正和何崇光在路邊吃燒烤。

這些日子以來,他孜孜不倦地給她發各種生活片段,三餐的內容,樓下廣場舞大媽學的新舞蹈,山頂的夕陽,馬路邊花圃的小花,還有最流行的搞笑小視頻。

她從未回複,他毫不氣餒。

何崇光湊過來看:

“啊喲喲,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律師啊?看頭像,長得也就那樣。”

林渡瞪他一眼:

“你懂什麽叫氣質嗎?氣質!”

何崇光把頭像點開,放大來看:

“什麽氣質?包青天的氣質?”

林渡眼睛裏冒着小星星:

“就是那種,很強大,無所畏懼的氣質。”

何崇光翻了個白眼: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個嬌滴滴的小女生,喜歡強大的男人。”

林渡:

“誰說只有女人可以慕強?男人也可以。女性的強大,有時能讓男性免于恐懼。你知道嗎,我正在寫的新書的主角,就是一個強大冷酷的女人。”

何崇光一頭霧水:

“所以你追她……是為了寫書?”

“什麽話,我是這麽随便的人嗎?”

林渡想了想,小聲說:

“你知道我失眠吧?”

“知道啊,作家職業病嘛。”

“決定要追她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滿腦子都在想她。想到第二天還能見到她,突然就……”

林渡彎起嘴角:

“……睡着了。”

她就像他許多年來幻想中的那個女英雄,腳踏七彩祥雲,來到他身旁。

發過去的美食照片,林渡本來沒預計蘇拉會回複,誰知過了一會兒,手機竟響了一聲。

“沒吃什麽。”

林渡登時把燙手的蚝殼扔回鐵盤,來不及擦一手的油,就捧起手機。

要發送的時候,卻不知道說什麽,想了半天,他問:

“你在哪兒?”

“西山公園。”

何崇光又伸着脖子窺探他的隐私。

“喲,西山公園那邊,正下雨呢吧。”鶴市這鬼天氣,雨和晴常常只隔着一條馬路。

林渡顧不上暴露隐私了,埋頭打字:

“你一個人?”

對面又沉默了很久,緩緩冒出個短小的氣泡:

“嗯。”

林渡和何崇光對視了一眼,幾乎要從座位上蹦起來。

林渡手指如飛:

“我去接你?”

蘇拉肚子裏咕嚕咕嚕地叫了兩聲。晚宴上交際才是主題,她根本沒吃什麽東西。

“我去接你?”

手機的藍光在夜色中瑩瑩顫抖,她心裏仿佛有一根弦,輕微地扯了一下。

她在輸入框裏打好:“我自己打車就行。”

手指停在“發送”鍵上,卻遲遲沒有落下。

雨下得更大了。

蘇拉讨厭下雨,卻總是忘記帶傘。她出生的小城并不經常下雨,一旦下雨,總會有人帶着傘,涉過泥濘坑窪的小街來接她。

後來,這樣的人,再也沒有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清空了輸入框,只打了一個字。又生怕自己後悔似的,迅速發了出去。

“好。”

十五分鐘後,林渡在車站接上蘇拉,像撿回一只被遺棄在雨裏的貓。

“誰這麽沒人性,把你放在這裏。”他上下看她,“你這穿得也太少了吧。”然後皺着眉扒下外套,遞給她。

強大無畏的女英雄?就這?

蘇拉沒推辭,纖細的手臂緩緩伸進寬松的袖筒,他的餘溫頃刻便沾了一身。

“這個點兒,有什麽好吃的?”她問。

再狼狽的時候,她說話的語氣都像個掌控全局的女王。

林渡打了個響指:

“跟我來。”

車停在龍美村口,林渡盯着蘇拉把外套的扣子逐個扣上,才讓她下車。兩人擠在一把傘下,穿過夜生活的燈火洪流,鑽進營業高峰期的添記。

點菜小妹熟絡地和林渡打了個招呼。

“讓後廚現炒個海鮮粉,多放幾個筒仔,蝦要新鮮帶膏的,有多肥來多肥,知道嘛?”

小妹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在蘇拉身上繞了一圈:

“好啊,讓添叔親自炒。”

林渡愣了愣。

“他在啊?今天不是周六嗎?”

“二廚今天有事請假,添叔來頂。”小妹沖他擠擠眼,笑嘻嘻地走了。

兩人在卡座坐下,林渡不知為何,有些坐立不安,蘇拉問起來,他便目光有些躲閃。

不過很快他便打開了話匣子,說添記是遠近聞名的老饕心選,老板添叔親手炒的海鮮炒粉鍋氣十足,能吃到簡直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蘇拉靜靜聽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卻對每句話都有回應,臉上經風的蒼白逐漸染上了紅暈,唇邊也泛起了微笑。

林渡漸漸有些失神,想沉溺在她的微笑裏,永遠不出來。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打算抖幾個幽默而不失逼格的機靈。當啷一聲,一大盆海鮮粉落在桌上。

親自來上菜的添叔搓着手:

“十九只蝦,都是今天現撈的。”

林渡瞠目結舌:“……你這是炒蝦還是炒粉?”蝦的分量遠遠超标,稱它炒粉幾乎是種羞辱。

“今天的蝦好嘛,我多留了幾只晚上自己宵夜,都給你啦。”

添叔生得又黑又瘦,滿臉胡茬,泛黃的背心上濺滿油漬,吊兒郎當的調調和林渡頗有幾分相似。他有些腼腆地向蘇拉一笑,拍拍林渡的肩膀:

“你不要搶,讓女孩子多吃點啊,她這麽瘦。”

說完,一抹額上的汗珠,趿拉着人字拖回後廚去了。

林渡臉上發紅,給蘇拉掰開一雙筷子:

“餓了吧?快吃快吃。”

炒粉的濃香撲鼻而來,咬一口蝦,膏和肉的鮮甜一起湧入唇舌,香得蘇拉幾乎掉下眼淚。

她狼吞虎咽起來,像個八百年沒吃過飽飯的餓鬼。

林渡起初還笑盈盈地望着她,漸漸便察覺她的不對。仿佛她體內有一股壓抑了很久的力量噴薄而出,宣洩在唇齒的撕扯之中。

隔壁桌的奶茶被失手打翻,流了一地,後廚的窗口騰地亮起一朵高燒的火光,背後有個小圓胖子舉着手機正在直播,圍着大圓桌坐的幾個安全帽捏爆了最後幾罐啤酒罐,扯着嗓子又點了兩打烤蚝。

世俗的景象每天重複發生,卻以特有的姿勢凝固在特定的當下。焉知不是早在宇宙中設定好的安排?

林渡忽然覺得,這時刻浪漫得不得了。

他伸手,按住蘇拉的手:

“蘇拉。”

“嗯?”

“吃了我的海鮮粉,就做我女朋友吧?”

蘇拉:“……”

他舔了舔幹澀的唇,爽朗地微笑:

“萬一……我就是你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呢?”

濃香的海鮮粉堵得蘇拉說不出話來。

窗外,雨點噗嗒噗嗒打在路上,營造出一個無路可走的、逼仄寒涼的世界。

而這個傻子身邊,熱火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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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眼眸中有什麽東西,悄然融化。

“林渡,有一天你回想起現在,會明白你有多倒黴。畢竟,真正命中注定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好的。”

她沉吟着:

“但你說得對。可能你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林渡的呼吸驀地停住了。

他一向想到什麽說什麽,嘴上沒個把門的。何崇光常說他,一說話就像神經病。

可是,她居然沒有罵他神經病哎。

她還說,他說得對哎。

“所以……”

蘇拉偏着頭,細膩的手掌心托着小巧的腮,瞳孔亮如晚星。

“我保留随時退出的權利。在這個前提下——”

“林渡,我們可以試着談一場戀愛。”

“……”

林渡根本沒聽見前半句話,她的話語像魔法,奪走了他所有熟悉的體驗,又賦予他嶄新的存在感。

林渡想起了關于愛情,關于命運,關于世界,關于永恒的一切詩句。

他心跳如鼓地伸出手:

“成交。”

概率和不确定性持續地統治人的命運。就在這些随機的當下,緣分将他們推近,驅離,憋住笑聲,阻擋他們的去路,然後閃到一邊。

是夜,更晚些的時候,王子猷回到了自己的家,推開卧室門,來到床邊。

床上的人已陷入輕眠,被子歪了一腳,露出兩只纖足。

一只潔白無瑕,另一只卻有細細的傷疤從腳腕蔓延至小腿後,如同盤踞着一只腥紅的蜈蚣。

王子猷為她掖好被子,那人睡得很淺,因他的動作而呢喃了一聲。

“你回來了?”

他于是傾身過去,在她眉眼上輕吻了吻:

“又蹬被子了?不是說了,睡覺要穿襪子麽?”

長睫如鴉羽輕掃,伸手要抱住他,卻被他躲開。摸到他身上微濕,她柳眉微蹙:

“你淋雨了?”

“淋了一點,沒事。”

柳眉遂又舒展:

“那就好。”

“快去洗澡吧。明天還要去看爸爸。”纖手在他胸口輕推。

王子猷沒有退開,反而更用力地抱緊她。

“娜娜。”

“嗯?”

“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像保護我的性命一樣保護你。”

作者有話說:

緣分将他們推近,驅離,憋住笑聲,阻擋他們的去路,然後閃到一邊。

——《一見鐘情》 維斯拉瓦·辛波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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