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守庫者之死(3)

折騰了大半夜,終于曲終人散,林渡開着車,緩慢地行駛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他知道,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夜空中遠遠地傳來雷聲,很快,豆大的雨點砸在了車窗上。

林渡有一瞬間晃神,下意識想起蘇拉。

鶴市是個多雨的城市,蘇拉卻總是不肯帶傘,有時樓下停車場沒有空位,又碰上下雨,便淋成落湯雞。所以林渡一碰見下雨,便想着要去接她。

他們在一起三個月,林渡早就察覺,她讨厭下雨,讨厭一個人在雨中走路,讨厭弄濕鞋。

有一次他們逛街,林渡在馬路對面的小店買飲料,突然下雨。他打電話讓蘇拉過來,蘇拉不肯,非要他打着傘過來接。

但也是那天,他們在雨中撐着傘回家的路上,他聽見蘇拉哼起歌來。

他問她是什麽歌,她說自己也忘了。

後來,林渡憑着記憶中零碎的歌詞,查到那是一首比他們倆都要老的歌,名叫《一把小雨傘》。

思域悄然停在公寓樓下。林渡一眼就望見蘇拉的窗口,并無燈光。

這時已接近淩晨三點,這個工作狂可能已經睡熟了,當然也可能還在加班,根本沒到家。

林渡打開車載音響,開始播放《一把小雨傘》,是低醇的男聲,仿佛熨燙着濕冷的靈魂。

我們倆

談笑風生走在大街上

雨朦朦

共在傘下談起倆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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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旅途還漫長

只要彼此常相伴

不怕人生多磨難

攜手共徜徉

你和我

緊緊握着一把小雨傘

風雨驟

濺濕衣裳心情也怡然

雨霧如黑紗,公寓門前幾乎無人。忽有亮光透雨而來,一輛邁凱倫跑車停在了公寓門口。

林渡僵住了。

從跑車副駕上下來的人,是蘇拉。

她将手撐在頭頂,幾步就奔到門廊下。

邁凱倫的主人迅速跟了下來,一把将蘇拉按在門廊的牆邊。他身材高大,将蘇拉纖細的身影完全遮住。雖看不清面孔,卻能辨認出男人結實緊致的身形,不是昂貴的高定西裝,穿不出這樣的效果。

林渡下意識要下車,手放在門邊又停了下來。

蘇拉沒有掙紮。

以她的性格,若是被人強迫,絕沒有善了的可能。

但她沒有動。

兩個身影貼得極近,隔着雨霧糾纏,不是在竊竊私語,就是在接吻。

林渡如墜冰窟。

他于她,終究只是一個過客。

第三天,是林深的忌日,林渡像往年一樣,起了個大早。

但天有不測風雲,車一出門,就碰上了追尾。後車司機像是趕着去簽幾百億的合同,把林渡的二手思域屁股都撞癟了,安全氣囊爆得腦袋嗡嗡的。

報警定責保險存證,一套程序走完,才叫了拖車把受損車輛拖走。拖車大哥咂着嘴:

“你這還能修嗎?幹脆報廢換個新車吧。”

林渡連忙說:“肯定能修。咳,就是個代步工具嘛。”

拖車大哥嘿嘿一笑。林渡知道,他心裏肯定在罵自己窮鬼。

林渡的頭手都有輕微擦傷,又去醫院做了個簡單的處理,再去到墓園的時候,太陽都快落山了。

橘黃的日光浸潤着墓碑上林深的照片。她死時才二十五歲,林渡對她的個人生活知之甚少。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談過戀愛,有沒有過夢想和欲望。

一塊小方盒大小的土地,就是一個靈魂的歸宿。

嚴格來說,姐姐林深才是所謂的長房長孫,但在林家,女人進不了家譜,争不得財産,在所有利益攸關的敘述中,宛如不存在。

林深也曾是林老太爺最寵愛的孩子。她是他第一個孫輩,從小溫順懂事,身體又弱,林老太爺對其他人有多嚴苛,對她就有多縱容。

林渡到林家的時候,林深已經上大學了,她哭着去求爺爺,讓爺爺勸父親不要離婚,不要抛棄她身體和心理都已經很脆弱的母親。

林老太爺鐵了心腸,沒有同意。

他說你母親和你父親結婚的時候太草率,沒有掐過八字,所以你母親一直生不出兒子。孫女再親,也只是孫女。林家長房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長孫,這比什麽都重要。

當然,這些事情都是林渡後來聽說的。

離婚後不久,林深的母親抑郁崩潰,自殺去世,林深遂和林家徹底決裂。

沒人知道,林深是在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得了絕症。她沒告訴任何人,同事、家人都不知道。

病名叫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是腦瘤的一種。醫生說,如果發現得早,或許能延長生命,但林深的生活過得很拮據,也不會照顧自己,大概一直當做貧血,沒能及早去檢查。

林深是去青海旅行的時候,突發重病去世的。林家的秘書前去處理了一切,帶回來的只有一個小小的骨灰盒。林老太爺不同意林深進祖墳,還是鐘晴提議,在鶴市的公共墓園買了塊小格子地,就地安葬。

林渡覺得這樣挺好。死了還跟林家人待在一起,誰能受得了。

後來,林家開發的新樓盤開盤售罄,獲利甚豐,林茂生從利潤中拿出一部分,成立了一支幫助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病人和資助相關醫學研究的慈善基金,算是心理上做了點補償。

再後來,林家再沒人提起過林深。

林渡在墓碑前放下一小束黃白駁雜的菊花。直起腰的時候,他動作一頓——

在他的花束旁邊,還有一束幾乎一模一樣的小菊花。

林渡下意識地舉目四望。

工作日的午後,墓園幾乎沒有人。那束花的邊緣有點蔫,至少被太陽曬了一兩個小時了。

林渡猜測着送花的是誰。

應該不是鐘晴。她做過的一切,都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大度和賢惠,并非對這個造成了許多困擾的繼女有什麽好感。

林渡知道,自己心裏最不希望的答案是林茂生。吝啬鬼斯克魯奇被鬼魂纏身,找到一絲人性,這樣的故事會存在于狄更斯筆下,但不會存在于林家。

還是何家兄妹?他們知道自己今天會來。

林渡揮去腦海裏的思緒。

小說家的職業病,就是容易抓住一個線頭,腦補出成千上萬條故事線。然而事實很可能只是,有別的祭拜者把花放錯了位置。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林渡低頭一看,是何寶賢。

有些人,就是經不住惦記。

何寶賢的話音帶着點無事獻殷勤的鋪墊:

“哥,有個小忙,你幫一下呗。”

“說來聽聽。”

“杜宇風死了。”

“……”

“就在昨天淩晨,我們撸完串兒沒多久。鶴大附屬醫院國際部,胰腺癌引發肝性腦病,搶救無效死亡。”

身處午後安寧的墓園,林渡忽然恍惚了。

真實的死亡永遠不像故事裏的那樣富有戲劇性。死亡就是死亡,毫無準備,毫無美感,不留情面,衆生平等。

作者有話說:

《一把小雨傘》:趙鵬演唱版本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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