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絕對的臺階上(2)

杜荔娜扭過身去,避開王子猷的注視,卻被他輕牽住手:

“今天秦阿姨炖的湯你喝了嗎?”

杜荔娜搖搖頭。

“怎麽不喝呢?這是大嫂專門找老中醫開的食補方子,讓秦阿姨每天給你炖不同的口味。”

“不想喝。”她悶悶地答。

王子猷看着她的頭頂,有些無力。她又在為這些瑣碎的小事生他的氣。一般她不會氣很久,但會制造長久的低氣壓,導致他始終無法正面和她探讨一些嚴肅的話題。

就像今天,他打了一路的腹稿,該如何和她開啓遺囑的話題。可到家以後卻為了窗簾、護腕和明星争吵。

他勾起她的下巴,強迫她正視自己:

“別生氣了。你現在去把湯喝了,只要你把身體調養好,我就戴着你買的護腕,去打網球。好麽?”

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似乎為他的服軟感到愉悅,卻又多出一些新的憂傷。

但今天,兩個人都沒有力氣再争吵了。

杜荔娜點了點頭,去廚房喝湯了。

歲月仿佛沒有在杜荔娜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二十八歲的她和十六歲時一樣的天真,善良,單純,美麗,像個不該存在于凡塵的天使。

而侍奉天使的侍者,早已疲憊不堪。

王子猷脫口而出:

“娜娜,現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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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荔娜在廚房應了一聲:

“子猷,你說什麽?”

王子猷沒有勇氣再問第二遍了。

他拿定了主意。

他裝作看了一眼手機,擡高聲音:

“娜娜,公司突然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杜荔娜從廚房出來,不快地看他一眼,但也沒多說什麽,只傾身親了親他唇角。

“那你別太晚了。”

王子猷開着他的邁凱倫跑車,一路來到鶴大附屬醫院國際部。

杜宇風就住在這裏的貴賓病房,放療已經做完第三期了。日常陪床的是保姆徐阿姨和司機老曹。杜荔娜大概每兩天會來探望父親一次,江世敏則是一周左右才能撥出時間來一趟。

夜晚醫院人不多,王子猷就把車停在了入口。

他沒有着急下車,而是拉下手剎,在車裏點燃了一支煙。自從上次被記者拍到,他和杜荔娜都警惕了許多。

杜荔娜不喜歡他抽煙,他也從來不在她面前抽。即使是出去和客戶、朋友聚會抽兩根,也會等身上氣味散了再回家。

此刻,一根煙能讓他頭腦更清醒地應付接下來的難題:他打算直接去找杜宇風,和他聊聊遺囑的事。

王子猷和杜宇風關系并不親近。每次見到這個未來老丈人,王子猷都覺得渾身不對勁。和年輕一代崇尚的低調謙遜不同,杜宇風崇尚的是拼搏奮鬥,他這一生吃過太多苦,志存高遠,慷慨能言,三句話不離宏大敘事,這讓王子猷每每感覺難以應對。

但有一點他們是共通的:都希望杜荔娜平安快樂。

所以王子猷打起了精神,他覺得至少在這一點上,杜宇風能對他展露出稍許尊重。

一支煙盡,王子猷緊蹙的眉頭仍未解開,他還需要積攢更多的勇氣。

于是他又點燃了一支煙。

便是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醫院大樓走出來。

一個化成灰他也認得出來的身影——

杜蘇拉。

比起少女時期,蘇拉現在的膚色更加健康,五官更為犀利,散發出成熟飒爽而明豔。

在甜水基金晚宴上,第一眼見到她時,王子猷甚至沒有認出她來。

她就像毒蛇褪去粗糙的外皮,露出攝人心魄的花紋。

王子猷沒有把見過蘇拉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王子謙和杜荔娜。

此刻,蘇拉穿一身黑色職業套裝,拎着個不小的公文包,被深夜忽起的狂風吹亂了黑發,顯得有些疲憊。

王子猷只猶豫了一秒,就從車裏出來,将煙頭按掉,迎面堵住了蘇拉的去路。

“你怎麽在這兒?”

蘇拉詫異地瞪着他,半晌才答:

“我怎麽不能在這兒?”

“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杜叔在這棟樓上住院。新聞都報出來了。”

王子猷冷笑:

“你見過杜叔了?是江世敏讓你來的吧?他都這樣了,你還來刺激他,是盼着他早點走,你們好瓜分一帆嗎?”

蘇拉:

“王子猷,你有病就去看病,這家醫院的精神科也不錯。”

王子猷窒了一窒,良好的教養讓他罵不出髒話。

蘇拉垂下雙眼,爾後再擡頭時,目光稍微溫和了些:

“我是來看病的。我們這種社畜,發燒三十八度,也只能下班後來挂急診。”

她突然拉起王子猷的手往自己額頭上送:“不信你試試?”

王子猷甩開她,她又作勢打開自己的包:“怎麽,要不要看看挂號單?”

她的态度過于坦蕩,王子猷冷靜下來,懷疑起自己:

“……不用了。”

只是這麽一折騰,王子猷在車裏鼓起的勇氣,全都洩到不知哪裏去了。

他轉身回到車裏,蘇拉卻跟上來,拉開他副駕的車門,坐了進去。

王子猷薄怒:

“你幹什麽?”

蘇拉指指外面:

“下雨了,我不喜歡淋雨。”

果然,細微的雨點輕輕落在了車前窗上。“所以呢?”

她皺着眉:“你嗓門別這麽大,吵得我頭疼。我發燒了,沒法開車,辛苦王總載我一程吧。”

“憑什麽?”王子猷被她勾出了一天的躁郁。

“你們王家兩兄弟,不是從小就特別有紳士風度嗎?上次你把我扔在大街上,我可都沒計較。”

王子猷瞪着她,但看她臉色确實有點不健康的暈紅,竟也不好趕她下車。

半晌,他咬牙問:

“你住哪?”

一路上,雨越下越大。蘇拉一上車就閉目養神,看來是真的不舒服。車內的黑暗和雨夜連成一片,只有氛圍燈輕輕閃爍。

邁凱倫停在蘇拉居住的公寓樓下。

“下車。”他低聲說。

蘇拉睜開眼睛,沒有去開車門,卻忽然開口:

“王子猷,你們這麽多年了,為什麽現在才結婚?”

他如同嚴陣以待卻被刺中腹部的刺猬,倏地一怔。

“是因為婚前協議定不了稿嗎?”蘇拉掀起唇角,“杜宇風對你們的婚事,特別謹慎,對不對?我猜,如果你們離婚的話,王家從這段婚姻裏,什麽也得不到。”

“在你和你母親心裏,是不是只看得到利益,根本看不到人性?”

“你錯了。先看到利益,才能看清楚人性。”

蘇拉笑了:

“就比如你。這麽多年,你對娜娜,是利益,是愛,還是愧疚呢?”

王子猷難以置信地望着她。

“那你呢?杜蘇拉,你愧疚嗎?”

四目相對,王子猷懷疑,她那雙眼睛背後,根本沒有靈魂。

“不管警察怎麽說,杜叔怎麽說。你和我都知道,當年娜娜出車禍,責任在你。”

王子猷苦笑:

“或者說,是你和我,我們兩個人共同的責任。”

“所以這麽多年,不管娜娜怎麽跟我鬧,怎麽崩潰,我都不會離開她。這一輩子,我都會好好照顧她,不會再讓她發生任何意外。”

蘇拉有些憐憫地望着他:

“王子猷,你不算一個特別糟糕的人,但是太自大了。沒有誰能保護她一輩子。杜宇風不能,你也不能。你覺得她殘了,你還不離開她,就是對她最大的仁慈了麽?”

王子猷的眸光冷了幾分:

“你什麽意思?”

蘇拉笑笑:

“王子猷,為什麽你幾個月前就知道我回鶴市了,卻沒有告訴任何人呢?”

“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很特別。讓我覺得……”

“……覺得當年你可能真的喜歡過我。”

她說完,輕笑了一聲,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廊下,手腕遭人狠狠一扯,她整個人被重重地摁在牆上,潮熱的呼吸撲面而來。

兩人幾乎鼻尖幾乎相觸,王子猷沉着嗓子,一字一頓地說:

“人走在路上,被毒蛇咬了一口,也會覺得那條毒蛇很特別。”

“但這不代表,人會喜歡上毒蛇。”

蘇拉任他掐着肩膀,仿佛感覺不到痛意。

人是多麽多變卻又難以徹底改變的動物。求學就職、成長歷練,變遷的物欲時代悄悄淹沒每個人的喉嚨眼兒,但只要一場雨,他們通通變回渾身濕透,聲嘶力竭,彷徨無助的少男少女。

“我拜托你,離我和娜娜遠一點。”王子猷在她耳邊說。

蘇拉柔和地笑了。

生活,原本就是大廈将傾,搖搖欲墜。

“有些東西,你越是想守護,就越是守不住。”

王子猷怔了怔,退後兩步,忽然沒有勇氣再看她,轉身便走。

雨夜将王子猷和他的跑車漸漸吞沒,環形高架橋如同首尾相銜的大蛇,路燈閃爍,标記出沒有盡頭的輪回。

手機嗡嗡作響,焦迫地營造出不詳的預兆。

王子猷猛地剎住了車。

他把車停在路肩上,這才發現前面已經有七個未接來電。

他接起電話。

“娜娜,怎麽了?”

“……你別急,慢慢說。”

哭泣聲持續了十幾秒,終于化作破碎的語聲:

“子猷,爸爸他……。”

雷雲滾滾,一道閃電劈破天際,照亮了半個鶴市的夜空。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要入V啦,有6000+大肥更,明天老時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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