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靈魂舊傷(1)

同樣, 随着我思想的天氣變換

我靈魂中舊日受過傷的地方

我所害怕的憂慮也在慢慢回返

——《傷口》蘇利·普呂多姆

咨詢室的裝修風格簡潔而明快,是灰綠相間的淺色調,沙發對面牆上的挂畫是一只乳黃色的貓, 沒有五官,毛畫得像兩圈光暈,很圓。嚴格來講, 那不一定是只貓, 可能只是一些幾何圖形的拼湊。

杜荔娜感覺, 自己實際上是在對那只貓說話,而貓背過身去,并沒有在聽。這讓她更加放松。

她喜歡這只沒有臉的貓,因為它的存在, 她才能支撐到裴老師的第三次心理咨詢。

今天是第四次。

裴老師是鶴市大學心理學系的教授, 偶爾在校外做一些臨床咨詢, 多半是他自己也感興趣的案例, 杜荔娜就是其中的一個。

第一次咨詢,裴老師就問過她, 為什麽決定進行心理咨詢。

杜荔娜支吾了半天,說是一個朋友向她推薦了裴老師的視頻講座。講座的內容很平和放松,也減輕了她長久以來對心理咨詢、精神科問診的恐懼感。于是, 她鼓足勇氣,預約了第一次咨詢。

“我明白。但是……你知道, 人不會走在路上,突然決定去接受心理咨詢。總是有一個契機,一件生活中重大的變化, 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諸如此類。”

杜荔娜深吸了一口氣。

一件生活中重大的變化, 她有。亟待解決的問題,她也有。

“我爸爸去世了。還有另一個人……回來了。”

“這個人,沒有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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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荔娜沉默了很久。

已經很久了。她還沒辦法說出她的名字。哪怕兩個人面對面憤怒地厮打在一起,她都沒有叫出過那個名字。

只要不叫出她的名字,就可以假裝她不是真的存在。

裴老師了然地望着她。

“那我們,先聊聊你爸爸。”

爸爸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是個正直,博學,有理想的人,對她總是極盡耐心地教導,從不發脾氣。

杜荔娜的親生母親去世時,她只有六歲。杜宇風處在創業初最艱難的時候,在家中身兼雙職,仍然不忘每天關心她的衣食住行,還親自檢查她的作業。

他只是沒有太多時間陪她。但一個父親能做的,他都做了。

第一次咨詢,杜荔娜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講述自己的父親是個多麽了不起的人。他給她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條件、最充足的愛和最智慧的指引。有這樣的父親,她簡直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第二次咨詢,她把話題轉移到了丈夫身上。

她介紹王子猷是個多麽出色的男子,英俊,紳士風度,有學識和修養,理智成熟,浪漫又專情。

她的女朋友們都說,她一定是上輩子拯救了地球,這輩子才能和王子猷結婚。

第三次咨詢,她介紹了她的公公婆婆,大哥大嫂,還有她平時一起聚會的閨蜜們。他們都是親切又有品味的人,随和又善解人意,給了她極大的支持。

杜荔娜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她以前見過的那些咨詢師和醫生,皺着眉打量她,好像在打量一個被福爾馬林浸泡的标本,裴老師則不同。

他的聆聽有點心不在焉,好像并沒有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這場談話上。這反而讓她很輕松。

而且,他很少打斷她。

第四次咨詢,杜荔娜打算聊聊洛逸。

洛逸是選秀出道的。高中的時候,洛逸到杜荔娜的學校演出,杜荔娜要到了她的郵箱。洛逸就是她一直渴望成為的那個樣子,自信,張揚,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奉獻給芭蕾。洛逸跳舞的時候,像一只真正的天鵝。

最艱難的時候,是洛逸的回信,把她從深淵中撈了起來。

裴老師聽完了她的講述,時間還沒到。

他在手裏的畫板上畫了一條長數軸,遞到杜荔娜手裏:

“這條線上的刻度,代表着一個人存在于世界上的價值。正值越高,價值越高。負值則意味着,對世界有負面的影響。你能把你提到過的人,畫在你認為正确的點上嗎?”

杜荔娜點點頭。

裴老師看到,她把杜宇風、王子猷和洛逸畫在了數軸的最大值處,再往左是王子謙、于慧、王家父母,然後是她的女朋友們。他們都相隔不遠,像一支小小的正義軍團。

“接下來,把你自己畫上去吧。”

杜荔娜拿起筆,在0和+1之間寫下自己的名字。“杜荔娜”孤懸一隅,被正義軍團遠遠地抛在一邊。

裴老師飛快地看了眼她的傑作。

“接下來,你之前不願意提名字的那個人,請你也把她畫上去吧。”

杜荔娜呆了一瞬。

“我……”

“畫一個點就行。或者寫一個你自己喜歡的代號。”

杜荔娜抿着唇,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在0和-1之間落筆作點,然後,她在旁邊标了一個小小的“X”。

裴老師從她手裏拿回畫板,重新檢視了一遍畫上的內容。

“你知道,有一件事情很奇妙。”

裴老師把畫板反過來,給杜荔娜看。

“這個X,是你非常痛恨的人,對嗎?”

杜荔娜點點頭。

“可是在這條數軸上,所有其他的人,都離你很遠很遠。只有這個‘X’,就挨着你,站在你身邊。”

杜荔娜安靜了幾秒鐘,站了起來。

她指着乳黃小貓挂畫旁邊的挂鐘:

“裴老師,對不起,我想起我還有事要做,可能要先走了。”

裴老師有點驚訝:

“什麽事,給你造成了這麽大的壓力呢?”

“是一個年會……年終答謝會。”

杜荔娜神色有些茫然,解釋得卻飛快:

“……往年這個環節都是我爸爸講話,但今年他們讓我上去講。我得回去背稿子,我得……”

她向裴老師點了點頭,匆匆地離去了。

每年臨近年末,一帆集團都會舉辦年終答謝會,股東、大客戶、債權人、潛在投資者、媒體、還有大部分的員工都會參加。這也是一帆展示企業文化和人文精神的一場大型表演秀。

往年的年終答謝會,都是杜宇風一個人的舞臺,他會準備一場振奮人心的演說,演說主題貫穿始終。即使在去年,身體狀況堪憂的情況下,他也堅持出席。

這是杜宇風逝世後的第一場年終答謝會。江世敏在內部交待下去,要辦得漂漂亮亮。開場的總裁致辭當然是由江世敏來發表,而在王家兄弟的堅持下,江世敏同意在答謝會的結尾留出五分鐘,給杜荔娜發表講話。

杜荔娜原本是要拒絕的。

她自覺口才并不好,既不能像杜宇風那樣侃侃而談,也不能像江世敏那樣凝練有力。但王子猷已經安排秘書給她寫好了稿子,她只需要照着念就行了。

那是一篇由專業公關事務所操刀的演講稿,文辭優雅,委婉動人,揮霍着她原本隐忍節制的哀思,呼籲着她并不感同身受的價值。

王子猷的原話是:

“你繼母最為人诟病的,是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表達感情,你父親去世的時候,她一滴眼淚都沒掉,很多人覺得她太冷酷。你剛好和她相反,如果你表現得得體又充滿感情,公司的元老們會覺得,只有你才有能力繼承你父親的衣缽。”

杜荔娜覺得好笑。

“我根本沒這能力。這不是撒謊麽?”

“這怎麽會是撒謊呢?”王子猷認真道,“你背後有王家的支持,你就有這個能力。”

他吻了吻她的臉頰:

“娜娜,為了我們的将來,一起努力,好嗎?”

一切都妥當而完美。

答謝會設在五星級的灣畔酒店,當晚,水晶吊燈把宴會廳照得如同白晝。

杜荔娜精心挑選了一條銀白色緊身魚尾長裙,能遮蓋住她小腿上的傷疤。和王子猷入場的時候,她看到蘇拉已經入座了。

座次安排并不考慮陳年舊怨,杜荔娜和蘇拉的緊挨着彼此。再旁邊,還有兩個小股東,一個是常玉忠,另外一個是晴天資本的代表席曼。

王子謙招呼弟弟去給幾位老前輩敬酒,王子猷有些不确定地問杜荔娜,她自己呆在座位上,是否可以。

杜荔娜點點頭,示意自己沒問題。王子猷看了一眼蘇拉,便離開了。

蘇拉穿一襲中規中矩的黑色禮服,放在任何場合都不會出錯的那種。杜荔娜懷疑她其實只有這一套。期間,她偶爾和常玉忠攀談兩句,大部分時間卻是目光放空,不知神游何處。

杜荔娜順着蘇拉的目光,穿過人群,停留在一對俊男美女身上。

他們坐在媒體桌。女子是認識的,做珠寶的何家女兒,叫何寶賢。何寶賢是王子猷在美國留學時的師妹,和杜荔娜也吃過飯。她的男伴長相有些面熟,但杜荔娜想不起來了,看他身姿疏漫,西裝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的樣子,應該不是和他們混一個圈子。

那男子轉過臉來,正對上杜荔娜的注視,似乎愣了一下。杜荔娜慌忙轉開視線,發現蘇拉比她更早将注意力投向了別處。

和多年前比起來,如今的蘇拉擁有了一種沉穩而松弛的美。她擁有自己的領域,無需依賴他人的褒獎,也不必猜測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

而杜荔娜自己,卻是一團糟。和蘇拉相比,她大概只有一丁點優勢,那就是王子猷的愛。

杜荔娜忍不住去想象,自己在旁人看起來,究竟是什麽樣子。

她由衷地對蘇拉産生了佩服。

當年的車禍的真相,就算警察查不出來,就算醫生說自己瘋了,但至少她們兩個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蘇拉怎麽還能如此坦然地面對自己?

惡人白日當道,好人忍辱前行,果然,這個世界并沒有什麽公平可言。

思緒正不受控制地游走,耳邊突然傳來淡淡的譏諷:

“你這麽盯着我看,我會以為你喜歡女生。”

作者有話說:

你們可能看出來了,這本書的主線,是女一和女二之間的故事線~

當然,男主也不是來打醬油的,我們阿渡是真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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