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靈魂舊傷(5)

控制追光的人似乎忘了移動, 光束直直地打在杜荔娜身上。

杜荔娜雙手撐住冰涼的地板,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軟倒在舞臺上。

人們吵鬧起來。有人拿出手機拍照, 有人在錄屏,有人從遠處站了起來,有人竊竊私語, 有人驚呼, 有人怒罵。

還有人在哭泣。

王子猷從臺下沖上來, 脫下外套,蓋住她的雙腿,并将她抱在懷裏,擋住燈光和鏡頭。

“娜娜, 別哭。”

杜荔娜摸了一下臉頰。原來是她自己在哭泣。

她的目光從王子猷肩上越過, 再一次找到了蘇拉的身影。

蘇拉定定地站着, 面容陰冷得看不出喜怒。

杜荔娜想, 現在,她高興了。

巨大的難以置信襲來, 像厚重的鐘捶,撞上杜荔娜的胸口。身體裏陳年的舊傷在這一撞之中,狠狠震裂。

她眼前一黑, 墜入了不知名的淵洞之中。

王子猷将杜荔娜打橫抱起,腳步如飛地穿越人群, 離開了會場。同時,也吸引走了一大堆媒體和看客。

舞臺上的聚光燈一盞盞熄滅,人們漸漸散去, 蘇拉還站在原地。

江世敏離她不算遠, 只是背對着人群, 看不清面容。總裁助理吳優來到她身邊,湊近說了幾句話,江世敏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轉身的一剎那,江世敏對上了蘇拉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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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是母女,也是大衆揣測中的共謀者。但事實是,自從杜宇風的追悼會之後,她們還沒有過任何私下接觸。

江世敏向蘇拉微微一笑,是蘇拉熟悉的那種,掌握局勢、洞察一切的笑。

然後她移開視線,踩着穩健的步伐離開。

蘇拉只猶豫了一瞬,就跟了上去。

行經門口的時候,她的手猛然遭人牽住。

蘇拉帶着怒意回頭,卻是林渡。

林渡神情複雜地望着她:

“這事……跟你有關系嗎?”

蘇拉不耐煩地說:

“當然有。”

林渡不說話了。

蘇拉把手從他掌中快速抽出,急急離開。

她來到酒店門口,江世敏的加長保姆車已經停在路邊等她,車門已經打開。

圍觀媒體的鏡頭齊刷刷地對着她,不放過任何一個角度。

江世敏提起裙擺,儀态萬方地踏入車內,坐到內側的座位上。然後,她回過頭來:

“愣着幹什麽?上車。”

蘇拉抿着唇,良久,終于在全世界的注視下,上了那輛車。

車程很短,蘇拉還沒組織好措辭,保姆車就駛入了地下。

江世敏獨自居住在灣畔的國際總裁公寓頂層,有專屬直達的電梯。助理吳優護送她們兩人上到公寓,放下江世敏的鉑金包,泡了一壺姜茶,就悄然離開。

公寓層間距很高,目之所及便有籃球場那麽大,極簡的裝飾,體現出主人決絕果斷的性格。江世敏褪下高跟鞋,把絲綢披肩扔在門口,拍了拍手:

“打開窗簾。”

智能管家溫柔地響應。

銀色簾幕徐徐拉開,一百三十五度環形落地窗截下的鶴市夜景便湧入眼簾。

江世敏從邊桌的抽屜裏拿出一盒蘇煙沉香,點燃了放在唇間,吐出一個優美的煙圈:

“想說什麽,就說吧。”

偌大的客廳,終于只剩母女二人。

蘇拉在律師行業錘煉多年的口才,并不足以讓她沉着地面對自己的母親。

她索性單刀直入:

“是不是你?”

江世敏聳了聳肩:

“這重要嗎?她決定要介入一帆,以後這種場合多的是。可惜她不是我的女兒,否則,我會教她,發生了什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應對。”

蘇拉譏諷道:

“所以,你從來不會阻止在我身上發生的任何事。你只關心我怎麽應對。”

江世敏笑了。

“你很聰明。這要歸功于我。你知道科學研究表明,孩子的智商主要來自于母親嗎?”

蘇拉沒打算被她牽着鼻子走。

“你不覺得,這種對付女人的手段,太卑鄙了嗎?”

只有家裏人知道,車禍的傷痕對杜荔娜的打擊有多重。

也只有女人想得到,用這樣的辦法來羞辱女人。

“商場上沒有什麽男人的手段,女人的手段,只有有用的和沒用的。你所謂的男人的手段,可以玩得比女人的卑鄙一百倍。”

江世敏面無表情地抖掉煙灰。

“當你開始選擇更正當的手段時,你就已經輸了。”

與蘇拉相似的長眸緊盯着她:

“不過,杜宇風玩的這一手,我确實沒想到。你應該知道,他利用你,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只有你能給我添堵。”

“那我成功了嗎?”蘇拉問,“我給你添堵了嗎?”

江世敏冷哼一聲: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絆腳石。”

“……”

“回來幹什麽呢?你在海市不是做得風生水起嗎?風同所比天影所大得多,前途也更廣闊。就為了杜宇風一句話,你就回來?為了什麽?愧疚嗎?”

蘇拉的眸光震了一震,立刻被江世敏捕捉到了。她玲玲地笑起來,如同水晶風鈴互相碰撞。

江世敏籲了一口氣:

“我才五十二歲,精力旺盛,頭腦清醒,對現在的一帆來說,我是最合适的領導人。一帆是我和杜宇風合力打造的,可人人都覺得它應該姓杜,甚至還可以姓王,卻偏偏不能姓江。憑什麽?就因為我是女人?”

見蘇拉不搭腔,她繼續道:“蘇拉,這個世界對女人,一點都不友好。你以為你給自己戴上道德的枷鎖,他們就不害怕你了嗎?只要你眼裏閃着欲望的光,他們還是會恨你,恨到骨子裏。”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你是我的女兒,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管杜宇風跟你說了什麽,你和我都是一體的,你不和我站在一起,還要和誰?”

空調的風吹在蘇拉的頸子上,她忽然打了個冷戰。

江世敏抓過沙發上的薄毯,扔在她膝蓋上。

“把自己包好,別感冒了。”

蘇拉怔怔地望着她。

江世敏将香煙的末尾按熄在煙灰缸裏。蘇拉的目光随着她的動作,落在煙灰缸旁的相框上。

那是一個做舊的原木相框。相框裏,二十七歲的江世敏穿着件樸素的灰藍色襯衣,側臉看着鏡頭,一手拽着個笑得臉部扭曲變形的五歲小女孩兒。

那是蘇拉。

照片裏沒有爸爸,是因為爸爸就是拍照的人。

“蘇拉,別同情弱者,尤其是像杜荔娜這樣的,內心的弱者。人,要是自己站不起來,想要扶她的,只會被她一起拉着摔倒。”

“你忘了你爸是怎麽死的嗎?學誰都行,別學你爸。”

二十三年前,榴城縣榴河大堤,蘇拉的生父蘇海躍接七歲的女兒放學,看到河邊有兩個孩童溺水。他遂丢開女兒的手,跳下河去救人。兩個孩童只救上來一個,另一個箍着蘇海躍的脖子,一起沉入了河底。

蘇拉在回憶中耽擱了一瞬,重又回到針鋒相對的當下。

她倏然開口:

“你……還有老蘇的照片嗎?”

江世敏愣了一下,搖搖頭。

“搬了太多次家,過去的東西,都找不到了。”

蘇拉“哦”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江世敏問:

“你那有嗎?”

“有一張。”

江世敏:

“你爸當年,給我們倆拍了不少照片,他自己倒沒留下幾張。”

“是啊。”

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記憶如同榴城那灣小河,靜靜将她們淹沒。

良久,蘇拉回過神來,輕喚了一聲:

“媽。”

江世敏微微一驚。

今晚,她并未期待這個字會在對話中出現。但它就這樣出現了,一脫口,便如打通了壅塞多年的河川,令血脈緊緊相連。

“什麽?”

“你說的沒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你也該知道,我只按自己的心意做事,誰也不能掌控我,你是我媽,也不行。”

“……”

蘇拉站起身來,指着那相框:

“這照片,我沒有。我能帶走嗎?”

兩對如出一轍的眸子靜靜相對,其中烽火明滅,雲天變幻。

末了,江世敏輕輕嘆氣,撇開視線。

“你拿走吧。”

蘇拉便把那相框塞到自己精巧的包裏。

包有點小,她拉上拉鏈的動作近乎粗暴。

驀地,手上挨了一記,擡起頭時,江世敏瞪了她一眼:

“這麽大了,還毛手毛腳的。”

母親的手接過餘下的工程,巧妙地調整了一下相框在包裏的位置,再輕松平滑地拉上拉鏈。

蘇拉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便只能選擇轉身離開。

她下到停車場,吳優和保姆車還在電梯口等她,要送她回家。

蘇拉上了車,報了自己的地址。

蘇拉問:

“吳助理跟江總多久了?”

“五年。”

“江總好相處嗎?”

吳優笑笑:“江總是我崇拜的那種領導。”

她遞上一盒糖果:

“蘇律師,吃糖嗎?”

蘇拉搖搖頭。

過了七歲——父親去世以後,她就再沒有主動要過糖吃。

但更早的時候,她是很愛吃糖的,曾經為了吃一顆糖,和媽媽大吵大鬧,冷戰了好多天。後來是爸爸居中勸和,她們才重歸于好。

那時候,她還在認字的啓蒙期,爸爸媽媽都很忙,沒空陪她玩耍。她于是常常玩一種游戲,叫做找字。

大部分時候,爸爸——偶爾是媽媽——把寫着簡單詞語的小紙條藏在家裏的不同角落,蘇拉就尋寶一樣,在家裏孤獨而快樂地尋找。也許是在兩層被褥中間,也許是在腌菜壇子下面。

如果找到一張紙條,并且準确地認出上面的字,那麽媽媽會獎勵一顆糖果。

蘇拉沉默地看着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驀地,心中一動。

她低頭拉開包鏈,掏出相框,摳開背後的旋鈕,取下背板。

——就像許多年前那樣,背板和照片之間,有一張手寫的小紙條。

“小孩,別擋路。”

作者有話說:

百合很好,但這文不是……就只是女孩子們之間的競争、成長、救贖、和陪伴。重申一下,文中的人物都不完美,都有非常糟糕的一面。

這篇文的結構是,大概五章左右是一個小節,有一個獨立的主題,小節開頭摘一段我覺得合适的詩歌點題。下一節,蘇拉女王又要欺負渡渡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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