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早晨的蟬(4)

濱海大道輔道上的綠化帶。

蘇拉站在杜荔娜身旁, 替她撩起頭發,以免被穢物沾污。

這種事情,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律師三句半嗎?

之前有任何跡象嗎?

那個女的你認識嗎?

确定要離婚嗎?

啧。

思考半天, 蘇拉只憋出一句話:

“你吐完沒?”

杜荔娜捂着心口不說話。

她胃裏什麽都沒有,吐出來的只是酸水。身體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通過排異來淨化自身, 驅走所有的不如意。

“吐完了就起來, 這路邊車不能停太久。”

“……”

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 從杜荔娜眼眶裏湧了出來。

父親去世的剝離感,肩上責任的壓迫感,被枕邊最親密的人背叛的委屈,交彙成難以置信的痛楚。

而她現在, 和最痛恨恐懼的人在一起, 袒露着自己最狼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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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荔娜坐在馬路牙子上, 號啕大哭。

蘇拉只得長嘆了一聲, 坐到她身邊,靜靜等她哭完。

很快, 便有穿熒光背心的交警叔叔騎着電動車路過:

“這誰的車?”

蘇拉轉開臉,裝作沒聽見。

交警便沒再詢問,手速奇快地抄了牌, 在車前窗貼上罰單,又騎着小電動平穩地駛離。

杜荔娜還在哭。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蘇拉自己顯然不是水做的, 但杜荔娜可能是。

蘇拉覺得胃裏有點痙攣。

她以後得在車上備一本案例精選。那樣,再碰到類似現在的時刻,至少有東西可以打發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 杜荔娜的泣聲漸漸止住。

蘇拉擰着眉看她:

“哭好了?”

杜荔娜用最後一張紙巾擦着通紅的鼻頭。

“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江世敏擁有危險的力量。你可以憎恨她, 提防她, 可面對面的時候,就是會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思路走,信服她的道理。

杜荔娜忽然明白了一點,爸爸為什麽要讓蘇拉回來。

29%的股權也好,41%的股權也好,杜荔娜這個人,在江世敏面前,就是座一擊即潰的沙堡。

她抽噎着說:“如果爸爸還在,一定會覺得我給他丢臉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以什麽樣的狀态面對王子猷。

這就是為什麽,她竟然會答應和蘇拉一起走。

蘇拉安靜了一瞬:

“杜荔娜,人死了,就不在乎什麽臉不臉的了。活人才在乎這個。”

“可是如果外面的人知道了……”

“那也是王子猷該擔心王家的臉面。”

杜荔娜搖了搖頭。

“不會的。大家會說,這怎麽能怪他呢?那個嬌滴滴又殘廢的小公主,對他來說就是個負擔,甚至都不是個正常人。”

“什麽叫正常呢?”

她活動着酸脹的腳腕,指指大馬路上的車流:

“你看着路上的人,來來去去,哪一個敢說自己正常?人人都把自己隐藏在人群中,假裝正常。”

“我以從業多年的律師職業經驗向你擔保:欺騙、背叛、逃避、卑微、恐懼、僞裝,這才是正常人。”

杜荔娜苦笑:

“那就是說,我不應該相信任何人。對嗎?”

“你可以相信你自己。”

杜荔娜以為自己聽錯了:

“誰?”

在她心中,自己是世界上最軟弱,最不可靠,最擅長逃避,最不值得信賴的人。

蘇拉:“你今天,為什麽不投票給王子猷?為什麽投票給常老?”

“我……”

“王子猷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坦白?”

杜荔娜怔怔地想了一會兒。

沒有幾個女人,能在得知丈夫曾經背叛的同時,還選擇把手中的權益讓渡給他。

蘇拉笑笑:

“杜荔娜,你沒有你自己假裝的那麽天真,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乖巧。所以……”

“……想不想去幹點壞事?”

白垩搏鬥拳擊工作室的老板莫蘭是個擁有六塊腹肌的前MMA運動員,門口最顯眼的地方陳列着她在某個國際女子拳擊比賽上拿到的金腰帶。

工作日上班時段,兩個擂臺都空着,莫蘭正窩在裏間打游戲,前臺小妹說蘇拉來了,還帶了一個小兔子。

莫蘭摸了兩瓶能量飲料就出來了。

果然是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眼睛紅腫,怯生生的,站立的姿勢不太對。

莫蘭跟蘇拉打了個招呼:

“你妹妹啊?”

蘇拉和小兔子的臉色都變了變。

然後蘇拉介紹了一下:“這是杜荔娜,這是莫蘭。”

杜荔娜向莫蘭禮貌地笑了一下,沒打算伸手,手卻被莫蘭主動握住了。

“妹妹手真軟。第一次打拳吧?”

她手上的肌膚很粗糙,掌腹和拳峰結着一層薄薄的繭。

蘇拉:

“給掃個盲吧。她從小學芭蕾,運動基礎不差,但是出過車禍,右腿腿骨骨折,跟腱斷裂,做過手術。”

杜荔娜震驚地瞪着她。

她怎麽能把這些說得那麽平淡?

莫蘭的回應,也很平淡:

“那确實适合拳擊,對下半身要求小一點,不過姿勢要标準。”

她拍拍自己的左腿:

“我這條腿,半月板撕裂,膝蓋骨折,也做過手術。咱倆一人一條好腿,能搞個組合。”

杜荔娜:“……”

蘇拉拎着包,拽着杜荔娜去換衣服。

女更衣室只有她們兩人。杜荔娜低頭:

“你不是說,要帶我來幹壞事嗎?”

“是啊,帶你來打架。”

“我不喜歡打人。”

“打我呢?”

“……”

“我給你當靶師。”蘇拉說,“下次再打架,至少別撓臉了。”

杜荔娜板着臉:

“我沒帶衣服。”

“穿我的,有長褲。”

“我不适合運動。我是個殘廢。”

蘇拉盯着她:

“你爸爸和我說過你的情況。醫生說,你可以做任何運動,只是不能成為專業的運動員或者舞者。”

“不論是運動還是跳舞,我都比不上別人,何必學呢?”

蘇拉脫下外衣,身體毫無遮掩地在杜荔娜面前裸露出來。

她的肌膚不夠細膩,也不夠白皙,色澤不夠均勻,還錯落着大大小小的舊疤痕。

但她的胸部堅**挺,腹部平坦,肌肉結實有力,依然顯露出一種粗粝的美感。

“人之所以要努力,不是為了比別人強,是為了比之前的自己更強。”

杜荔娜震了一震。

她沒想過這一點。

從小到大,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設定好一個目标的,你達到,或者達不到目标。

而在車禍後,她已經放棄了所有的目标。

蘇拉扔給她一套衣服,衣服上沾染着她的氣味。

杜荔娜依稀記得這氣味。

她的衣服一直很多,多到衣櫥裏堆不下。那時候,她偶爾會把自己不穿的衣服給蘇拉,蘇拉長手長腳,能把她的及膝中裙穿成超短裙。有的衣服,她穿了蘇拉穿,她覺得蘇拉穿得好看,又不舍得給,要回來自己穿。

那時候的她真蠢啊,覺得全世界都應當寵着她,不可能生她的氣。

莫蘭很耐心,為人也幽默,她給杜荔娜選了一雙粉白相間的拳套,杜荔娜挺喜歡。

莫蘭先教站姿,還特別針對杜荔娜的情況做了一些叮囑,然後教了她兩個基本的動作:前手和後手直拳。

接下來,就是要打中手靶。

杜荔娜從小就被教導,要當個“好女孩”,而“好女孩”的第一要義,就是不能給別人造成傷害。

暗搓搓地讓人難堪,是可以的。冷漠和無視,是可以的。扮演弱者,讓對方被世界譴責,也是可以的。

就是不能以自己的名義,在衆目睽睽之下,直接攻擊。

所謂“直拳”,簡直違背杜荔娜的一切基本常識。

她的拳軟綿綿的,猶豫而無力。

杜荔娜瞪着蘇拉,繃帶和拳套提醒着她受到的桎梏。她分明看得到手靶,卻無法準确地擊中。

她很不舒服,倒不是腿傷的緣故。她感覺到關節的僵硬,肌肉的遲鈍,身體的墜沉,還有,好像有一片指甲斷在了圈套裏。

很多年前不是這樣的。那時她的身體屬于她自己,像一把自動瞄準的槍,她想讓它怎樣,就能讓它怎樣。

她垂下了沉重的雙手。

“沒意思。我要回去了。”

莫蘭有點尴尬,看了蘇拉一眼:

“一開始都挺難的,再堅持堅持?”

杜荔娜搖頭。

她不需要別人來提醒她,她的無能。

蘇拉舉着同色系的手靶,冷冰冰地望着她:

“杜荔娜,我站在你面前,你都打不中我。”

“就你這樣,還想要公平?”

“……”

杜荔娜倏然揮拳,用上了畢生的力氣,她的目标不是手靶,而是蘇拉的臉。

但蘇拉靈敏地一閃,躲開了。

杜荔娜身體失衡,狠狠地摔在了拳擊臺上。

這一次她不等人扶,自己很快地爬了起來:

莫蘭吓了一跳:

“是腰腹用力,不是整個人撲上去。”

莫蘭調整着她的姿勢,提醒她核心收緊,腰腹用力。

“注意力集中,抛除所有雜念。你就把前面這個人,當做你這輩子最大的仇人,狠狠出拳。”

杜荔娜死死地瞪着蘇拉。

漸漸地,她忘記了眼前的人,忘記了王子猷,忘記了一帆,忘記了車禍,她的世界只剩粉紅色的手靶,而她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擊中靶心。

杜荔娜再一次揮拳,終于穩準地擊在手靶上,發出清脆而令人愉悅的響聲。

蘇拉甩了甩手腕,訝異地打量她:

“打得不錯。”

作者有話說:

注:MMA ,  Mixed martial arts, 綜合格鬥

開始幹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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