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秋葉繁多(1)
秋葉繁多
根只有一條
在我青春說謊的日子裏
我在陽光下招搖
現在, 我萎縮成真理
——《随時間而來的智慧》威廉·巴特勒·葉芝
那一年的鶴市對未來的房價一無所知,商品住宅成交均價剛逼近7000塊每平方米,已經號稱歷年漲幅之最。
那一年的鶴市公布了11家年銷售收入超過百億的制造業企業名單, 這不同凡響的城市引起了海內外資本的矚目。
那一年的鶴市暴雨頻頻,八月份一天下了往年兩個月的雨,挂上了黑色暴雨信號, 許多舊村房屋質量堪憂, 在暴雨中倒塌。臨南工業園附近的小型廠區邊坡滑坡, 壓死了一個不知名姓的打工仔。
那一年的杜宇風雄心勃勃、鋒芒畢露。鶴市的“汽車之夢”初露峥嵘,本地民營企業生産的第一輛汽車上市,為轟轟烈烈的新能源汽車産業起飛拉開序幕,也為一帆自研的尖端XC材料技術應用鋪開了廣闊的空間。
那一年的江世敏剛剛握住臨南公司的財務大權, 成為真正的內當家, 開始大刀闊斧地盤活固定資産, 拓展債務融資渠道, 優化股權結構,為一帆加大自研投入和擴大生産奠定了堅實的資金基礎。
那一年的杜荔娜, 只有十四歲,漂亮,富有, 無憂無慮,被所有人愛, 如一顆自知璀璨的明珠,被捧在時代的手掌心。
結束了歐洲五國巡游的暑期夏令營,杜荔娜剛下飛機, 杜家的司機曹叔已經在機場等她了。
她左手接過小小的歡迎花束, 右手拿着新款黑莓手機, 曹叔則拖起兩個巨大的行李箱。
上車的時候,杜荔娜才發現,後座已經坐了個女孩。
大夏天的,女孩穿了一件長袖灰藍色的襯衫,帶着個破舊的鴨舌帽,還戴着眼鏡,帽緣露出修剪得過分整齊的短發,膚色黃黑,瘦得像根蘆葦。一看就不是鶴市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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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叔,這是誰啊?”
女孩不說話,眸光在鴨舌帽的陰影裏快速閃了一下,又隐去了。
曹叔在前面笑了一下:
“她從北方來,杜總讓我先去火車站接上她,再來接你。回去再說。”
杜宇風經常派麗嘉曹叔接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客戶、遠房親戚、老同學、公司員工的家屬什麽的,看來曹叔也不太清楚對方的情況。
杜荔娜靈敏地跳進後座,往裏一挪,就緊貼上女孩,并排坐着。
“我叫杜荔娜,荔枝的荔,戴安娜的娜。你叫什麽?”
女孩不吭聲,杜荔娜絲毫沒有覺得受挫,繼續追問:
“你多大了?來鶴市玩兒嗎?”
“我猜你比我小,我都十四了,馬上初三,明年就能上高中了。”
車駛了很遠,女孩才說了第一句話。
她的聲音并不怯懦,反而帶着一絲鎮定和沙啞。
“我十六了,比你大。我叫蘇拉。”
鴨舌帽的帽檐上下動了一下。
“我不是來玩的。我來找我媽。”
她的普通話咬字有點漏風,聽着有股塵土氣撲面而來。
“你媽媽是誰啊?也在臨南工作嗎?”
杜荔娜托着臉,猜測着她媽媽是質檢部那個胖乎乎的趙阿姨,還是財務部那個黑突突的王阿姨。
蘇拉又沉默了。
杜荔娜想,她一定是怕別人發現她普通話不行。不過沒關系,江阿姨一定知道。爸爸忙的時候,有事她就找江阿姨。
過了很久,遠道而來的女孩才再次開口:
“我媽媽叫江世敏。”
杜荔娜正埋頭給剛在夏令營認識的朋友發短信,晃了個神。等大腦終于接收到新的信息,她愣住了。
蘇拉繼續說:
“所以,你應該叫我姐姐。”
那一年的蘇拉,執意從貧困的家鄉來到高樓林立的都市。她孤身一人,先坐鄰居的貨車,轉長途汽車,再站了十餘個小時的綠皮火車,抵達鶴市的時候,瑟瑟若一頭無毛的野貓。紙上讀來終覺淺,她途徑無數未知的恐慌,所能倚仗的,只有書中讀到的關于發達世界的零碎語句。
杜荔娜一到家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保姆劉姨做了她最愛的拉明頓蛋糕,她也不肯出來。劉姨威脅要把蛋糕給剛來的小姐姐吃,她才憤怒地把蛋糕拿進去,然後關上門。
杜荔娜對自己說,她不讨厭蘇拉,只是很生氣。沒有人喜歡被欺騙,江阿姨和爸爸結婚三年了,她從不知道她還有個女兒。
要麽是爸爸和江阿姨一起欺騙了她,要麽就是江阿姨欺騙了所有人。
當天,杜宇風和江世敏都沒有回家。這樣的生活杜荔娜已經習慣了,但蘇拉顯然不清楚狀況。杜荔娜聽見蘇拉焦急地詢問劉姨,老板和太太什麽時候回來。而劉姨當然只能說不知道。
蘇拉于是被安排住在樓下,離杜荔娜最遠的客房,劉姨做好飯她會出來吃,其他時間沒有人管她做什麽。她并不總是待在家裏,有時一個人出去,又一身灰撲撲地回來。
一直到三天後,曹叔才通知老板今天會回家。劉姨于是做了一桌子的大菜。
杜宇風永遠是氣氛的掌控者,一進門,就熱情地向蘇拉表示了歡迎,飯桌上一個勁兒地給她夾菜,問她老家榴城的情況,是不是真的有一條漂亮的河,又問她高中生活怎麽樣。他介紹了許多鶴市的特色景點,還安排曹叔帶蘇拉都去逛一逛。
江世敏倒是不怎麽說話。她一直是這樣,很少反對或贊同,有時杜宇風說話過于慷慨興奮,她會輕聲解釋他話裏的深意,或者給予一些紮實的事例補充。
但在杜荔娜的印象中,凡是經過江世敏點頭的事,總是神奇地迅速完成了。很多在杜宇風那裏碰壁的要求,通過江世敏反而能成。這也是為什麽杜宇風再婚時,杜荔娜沒有反對。這個繼母對她雖不親近,卻很包容。
整頓飯期間杜荔娜都噘着嘴不說話。明明她是從更遙遠的地方回來的,卻沒有人為她接風洗塵。
他們甚至都不解釋一下,為什麽會突然冒出一個姐姐。難道随便什麽人都配做她杜荔娜的姐姐嗎?如果她有姐姐,也應該是《流星花園》裏的藤堂靜那樣的。
她已經想好了,等他們都安靜下來,她就大聲宣告:她絕對不會叫任何人姐姐。
但當杜宇風的健談停下來時,江世敏淡淡地開口了。
“蘇拉,你在鶴市好好玩幾天,就回榴城去吧。快開學了,你叔叔嬸嬸也很擔心你。”
蘇拉已經不戴鴨舌帽了,露出了她黑瘦的臉和整齊得像刀割的短發,穿的還是那件灰藍色長袖襯衫。她垂下頭,雙手放在膝蓋上,肩膀輕輕抖動,眼鏡上升騰起霧氣。
但她沒有說什麽。
後來的日子按部就班。曹叔給蘇拉訂好了返程的機票,又讓公司的司機小鄭拉着她滿鶴市瞎逛。杜荔娜跟着去過一次,發現去的都是那些擠滿了外地人的地方,便不肯再去了。
事情是蘇拉臨走前的那天,被劉姨發現的。
那天是周末,杜宇風在院子裏看書,江世敏在書房盤賬,杜荔娜心情不好,在小偏廳打着許多年前的複古街機游戲。劉姨用杜宇風給的專款買了幾件夏天的衣服,讓蘇拉試穿看看,蘇拉抱着胸口不肯換,劉姨就把她拉到卧室裏親自給她換。
沒過多久,大家就聽到了劉姨的叫聲。
劉姨把蘇拉一路拽到衆人面前。她穿着件無袖的歐根紗連衣裙,從胸到腰都空蕩蕩的,像個紙折的滑稽洋娃娃。
“這孩子,怎麽渾身是傷啊?”
劉姨托起瘦零零的手臂,上面布滿了傷痕,有的淤青未散,有的已經痊愈成淡淡的白印。
“背上也是一樣。”
杜宇風和江世敏的臉色都很不好。
這是杜荔娜第一次看到江世敏露出那種眼神,像兩道充滿恨意的毒箭。
“誰幹的?”
江世敏問。
“是蘇海飛還是閻秀君?”
杜荔娜猜測,他們就是蘇拉的叔叔和嬸嬸。
蘇拉一臉麻木:
“不是他們。”
無論劉姨和江世敏怎麽追問,蘇拉都只有一句話:
“叔叔嬸嬸沒有打我。”
然後江世敏去了院子裏打電話。杜荔娜隐約聽到幾句操着方言的國罵,還有一些她聽都聽不懂,只知道是污穢不堪的詞語。父親皺着眉把她推進自己的房間,告訴她這些都與她無關。
她坐在房間裏哭了很久。
一開始是為自己哭,她都快不認識這個世界了,平日裏優雅幹練的江阿姨變成了個母夜叉,健談風趣的父親變成了個悶葫蘆,她突然多出個名義上的姐姐。
王家的子猷哥哥帶她一起偷看過《德州電鋸殺人狂》,她吓得心髒都要停掉了。那裏頭的血腥暴力比蘇拉身上的恐怖多了。
但最恐怖的是,蘇拉的傷痕是真的。
這世界上可怕的東西,怎麽會離杜荔娜這麽近呢?
後來,又變成了為蘇拉哭。
怎麽被打得這麽慘呢?怎麽會有一個女孩子這麽可憐呢?
那一天,杜宇風和江世敏關在書房裏整整一個晚上,有争吵聲,但并不強烈。但陰雲籠罩着整個家,杜荔娜知道,自己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和從前一樣。
等她哭夠了,她擦幹了眼淚,悄悄溜出來,來到蘇拉的房間。
蘇拉正在收拾行李。
“你跟我來。”
杜荔娜牽住蘇拉的手,一直牽到自己的房間。
蘇拉很困惑,但沒有反抗,自從到了杜家,她一直都很柔順。
杜荔娜拉着她在自己的床上坐下。
“這是我的房間。”
四壁都是粉色櫻花壁紙,四柱的大床灑下純白柔紗床帳,兩個櫃子緊挨着,一櫃是漫畫,一櫃是言情小說。最新款的臺式電腦上貼滿《少女革命》的貼紙,柔軟的地毯上坐着一頭比她大兩倍的毛絨熊。
“你千萬不能回去。”
杜荔娜認真地看着蘇拉:
“誰也不能把你帶走,以後,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房間。”
作者有話說:
開始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