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秋葉繁多(2)
蘇拉最終還是留了下來。
杜荔娜不知道自己堅定的表态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她守在自己房間門口, 不讓任何人進去把蘇拉帶走。
杜宇風問:
“你喜歡她嗎?”
當然不是。某種程度上她還對蘇拉很生氣。但她就是不能眼睜睜看着蘇拉被趕回老家。天知道她回去會遭遇怎樣的對待?
“反正我不讓她走。”
“……我們家娜娜,就是太善良了。”
杜宇風嘆氣。
“那我們就留下她吧。”
從始至終,江世敏都沒有說一句話, 好像她是這個家裏唯一一個和蘇拉沒有血緣關系的人。
蘇拉在老家已經讀到高二了,臨近開學,她既沒有本地戶口, 又沒有借讀關系。杜宇風很費了一番功夫, 才把蘇拉安排到私立雲上高中去插班旁聽。
杜荔娜要分享自己房間的宣言并沒有實現。蘇拉還是住在原來的小客房裏, 開學沒多久,江世敏就給她辦了住校。她一般周末回來吃一次飯,住一晚,但有時也不回來。她在家中的身份是模糊的, 沒有人稱呼她為姐姐、女兒, 她也不叫誰爸爸或妹妹。
現在蘇拉和王子猷成了同班同學, 他說
杜荔娜的文化課成績一向不好, 數學尤其差。杜宇風要求她必須靠自己的能力考上雲上高中,芭蕾課被迫讓位給數學。一上了初三, 她就自顧不暇了。
杜家人對蘇拉的态度在第一次月考後發生了改變。
周末的餐桌上,蘇拉把成績通知單拿出來給江世敏簽字,江世敏一句話沒說就簽了。倒是杜宇風多看了一眼, 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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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拉,你們高中一科滿分多少分?”
“150。”
“那你這……”
杜荔娜好奇地湊上去看。除了英語差一點, 其他幾科都在140分以上,最沒天理的是,語文居然也有141分。
她埋下頭去給王子猷發短信:
“蘇拉月考考得很好嗎?”
“好?她是我們班第二名。”
“那也還不是第一嘛。”
“她別的科都比第一名高, 英語閱讀理解也拿了滿分。就聽力不行, 失分很多, 英語老師說要給她開小竈補短板。”
“……”
杜荔娜立刻不想回他了。
擡起頭,她立刻感覺到有兩道火辣辣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那是父親生了分別心的眼。
用腳趾頭都知道杜宇風心裏在想什麽。
啧,從前天天被拿着和別人家的孩子作對比,已經夠慘的了。沒想到還有更慘的——
別人家的孩子是自己家的孩子。
果然,杜宇風沉吟着開口了。
“阿敏,你之前怎麽沒說蘇拉成績這麽好。”
江世敏臉上看不見欣慰的痕跡:
“我們老家小地方,考得好也說明不了什麽。”
杜宇風停頓了一下:
“蘇拉這麽優秀,數學考了145分。……剛好娜娜數學不好,要不讓蘇拉周末回來幫娜娜補習一下數學吧。”
江世敏錯愕了一下:
“娜娜的學習重要,還是找專業的補習老師吧?”
杜宇風淡淡一笑:
“補習老師再專業,也比不上榜樣的力量。娜娜,你要向蘇拉學習哦。”
“……”
此刻,杜荔娜滿腦子都是父親書架上那本《再論如何激勵員工》。她讨厭杜宇風把企業家說話的風格帶到家裏來。
“我不……”
“就這麽定了。”
當杜宇風這麽說的時候,就意味着沒有回旋餘地了。
蘇拉對杜宇風的風格還不熟悉,只是低垂着眼眸,捧着碗,點了點頭。
杜荔娜覺得,蘇拉像個沒有自己意志的機器人。
鶴市的夏很長,十月份還要開空調。被迫補課的杜荔娜坐在窗前,像頭躁動的小鳥雀,一片春心只能托給杜鵑。
相比起來蘇拉就安靜很多。
“這一題,一個不透明的口袋裏裝着4個黑球、3個黃球、2個白球……”
杜荔娜“咚”地撞開椅子站起來:
“煩死了!為什麽非要用不透明的口袋?這不是折騰人嗎?”
蘇拉呆了一呆。
杜荔娜叉着腰:“我就不信了,數學不好我就活不了了?劉姨說,女孩子學習不用太好,嫁得好才是最實在的。王子猷說他數學好,如果我以後嫁給他,所有要計算的問題都由他負責。”
這下子,蘇拉的眼眸中明顯閃過一絲笑意。
杜荔娜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騰地鬧了個大紅臉。
“你笑什麽?”
“我才不會嫁給王子猷呢!”
“我以後要成為頂級的芭蕾舞者,加入頂尖的芭蕾舞團,去全世界巡演!男人,切!”
蘇拉的眼神頓時一言難盡起來。
良久,她慢慢說:
“在一片湖裏,有4只黑天鵝,3只黃天鵝,2只白天鵝。先從湖上抓一只天鵝烤來吃,再從湖上抓另一只天鵝鹵來吃,求這兩只天鵝一黑一黃的概率是多少?”
杜荔娜目瞪口呆地聽着這道“變形”的概率題。
“天鵝肉能吃嗎?”
“你不是要當頂級芭蕾舞者嗎?”
“這跟吃天鵝肉有關系嗎?”
兩人都沉默了。
半晌,杜荔娜說:
“你見過天鵝嗎?”
蘇拉搖搖頭。
“我見過。我去過倫敦的攝政公園,有個很大的湖,湖裏有好多天鵝,像童話一樣。老師帶我們去喂天鵝,觀察天鵝的姿态,,這樣跳舞的時候就可以想象自己是一只天鵝。”
杜荔娜認真說:“我覺得,還是不要吃天鵝比較好。數學再好也別吃。”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杜荔娜笑得東倒西歪,腦海裏都是自己和蘇拉卷着褲腿去湖裏抓天鵝的樣子。
蘇拉笑得很淺,但确實是笑了,像一個老舊的沉香木盒子“咔嗒”彈開了機簧。
這下,杜荔娜清晰地意識到,蘇拉是個和自己一樣的女孩子,除了早生兩年,沒有別的區別。
她順勢軟倒在桌上:
“蘇拉,我好累啊,咱們晚點再學吧。我讓劉姨給咱們烤曲奇吃,好不好?”
蘇拉看着她,慢慢收起笑容。
“你吃吧,我出去鍛煉一下。”
杜荔娜在她背後問:“你去哪?”
但蘇拉沒有回答,也許是沒有聽到。
杜荔娜下樓去廚房找劉姨,劉姨說你天天嚷着舞者要身輕,要減肥,吃了曲奇又不肯好好吃飯。
軟磨硬泡了一會兒,蘇拉已經穿過日落之前的霞光,出門去了。
臨南別墅坐落在鶴尾山的西北側,西南側就是臨南工業園。山的東南側是許多豪宅聚集的地方,彼此離得很遠,私密性很好,王子猷家在那裏也有一棟房子。
如果父母不回家吃飯,蘇拉會在日落前一個小時出門,到晚飯前才回來。杜荔娜一直好奇她出去幹什麽。
她咬着下唇猶豫了一下,丢下一句“我也出去鍛煉鍛煉”,就跟了上去。
接近日落的鶴尾山蔥蔥茏茏,樹木邊緣蒙着一層紫色的光暈。蘇拉沿着綠道一路上山,步子跨得又穩又快。他們越走越遠,已經偏離了民宅和游客常在的區域。
山的西南側同時也通向臨南工業園所在的大片工業區。臨南工業園由王家的京岚公司負責招商運營,除了一帆的工廠,還有一些廠房租給其他的小工廠,有些外來打工人員會在下班後上山游玩。一路上來,杜荔娜已經瞅見好幾對野鴛鴦鑽在樹林或草叢裏,她不好意思細看,立刻轉開目光,但蘇拉仿佛沒看見,目不斜視地前行。
杜荔娜累得直喘,開始有點跟不上,蘇拉的速度卻沒有變慢。她于是突然意識到,蘇拉可能比她想象中要強壯。
所幸她們很快就到了山頂。
最後一段路,蘇拉從人工修好的棧道上拐了下去,上了一條枝葉交叉掩映的羊腸小路,如果不是常來,根本找不到入口。
沿着小路走不到兩百米,竟然豁然開朗,出現一片小小的空地。油潤的夕陽将空地浸得金黃,而越過空地,高樓綿延的市區就在腳下鋪展開來,更遠的地方則是汪藍的海灣,波光粼粼。
鶴尾山不算高,但這個角度竟然是俯瞰鶴市的絕佳立足點。那時還號稱鶴市最高的綠色大廈從這裏清晰可見,塔尖的天線指向日光。六年後,它鶴市第一高樓的稱號被另一座大廈取代,而後者,又在五年後被新的摩天大廈超越。
蘇拉終于停下了腳步。
她對着市中心區的方向,站了一會兒,又席地而坐。她的脊背沐浴在霞光裏,像一座纖細的金色雕像。
杜荔娜等了一會兒,便打算走出去叫蘇拉,她可不是偷偷摸摸的人。她想問她怎麽找到這麽隐秘的地方,她從小在這長大,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地方。
可是還沒走出去,她就停住了腳步。
蘇拉的肩膀和她投下的影子一起,輕輕顫動。她在哭。
杜荔娜愣怔地聽了一會兒,然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回到家,劉姨的曲奇已經烤好了。杜荔娜心不在焉地從烤盤上直接拿,被燙得叫出了聲。
劉姨連忙把她的手按在水龍頭下沖。她悶悶不樂地問:
“劉姨,我是不是有點讨人厭?”
劉姨非常震驚:
“我們娜娜這麽漂亮懂事,是天底下最最最讨人喜歡的小公主了,誰能不喜歡你呢!”
說得也是。
杜荔娜心想,誰能不喜歡我呢。
蘇拉會哭,一定有別的原因。可是現在已經沒人打她了,她還哭什麽呢?
太陽已經落山,蘇拉還沒回來,杜荔娜忐忑起來。
父親其實是嚴禁她一個人到山那邊瞎逛的。那時候的鶴市,外來人口源源不斷湧入,經濟蓬勃,物欲騷動,治安并不算好,摩托車盜搶路人事件頻發,各種暴力犯罪層出不窮。
“曹叔呢?讓曹叔去找找蘇拉吧。”她說。
劉姨安撫她:
“那丫頭和你可不一樣,心野着呢。沒準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剛來杜家那會兒,蘇拉經常和劉姨搶着洗碗,兩人推搡半天,弄得劉姨很不開心。後來蘇拉吃完飯,就把自己的碗洗了,劉姨更不開心了,覺得蘇拉看不起她。
心野就不怕遇上壞人麽?
杜荔娜覺得不對,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幸好很快蘇拉就回來了。她眼睛有一點點紅,但不明顯。
晚飯的時候,杜荔娜給蘇拉夾菜,夾了個最大的雞腿。
她學着大人的樣子,努力釋放着溫暖:
“蘇拉,你多吃點,把這兒當成自己家。”
蘇拉的筷子尖抵在唇中央,過了一會兒才淡淡說:
“謝謝。”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