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葉繁多(3)

後來, 杜家夫婦終于空出一個周末的時間,決定全家一起去海邊度個假。

和杜荔娜預料的一樣,一到酒店, 大人們就遇到了熟人,前呼後擁地走了。孩子們只能自己玩自己的。

在那之前,蘇拉從來沒見過海, 也沒有自己的泳衣。杜荔娜去酒店的小超市挑了半天, 挑了件最保守的, 去敲蘇拉房間的門。

蘇拉正對着無敵一線海景做高考數學模拟題集,杜荔娜只掃了一眼就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她把新買的泳衣從背後掏出來,蘇拉也快暈倒了。她拒絕穿上泳衣,表示自己不會游泳也不下水。

杜荔娜死纏爛打的功力可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沒過多久蘇拉就讓步了。

蘇拉換上泳衣, 取掉眼鏡, 縮手縮腳地站在杜荔娜面前, 像一只細長的竹節蟲。

她比杜荔娜個子高,明明大兩歲, 卻沒有杜荔娜發育得好,胸和臀都是平平,泳衣的墊杯挂在她胸前, 松松垮垮的,有點好笑。她的膚色比剛來的時候亮澤了不少, 但還是偏黑。

手臂和背上的傷痕已經淡了很多,這都是劉姨從老家弄來的偏方藥膏的功勞。

杜荔娜努力把目光停留在蘇拉臉上,咧開大大的笑容:

“真好看。”

蘇拉有點嘲諷地勾了勾嘴角, 沒說話。

但她換了個姿勢, 在鏡子前面打量了自己一會兒, 微不可察地把胸脯挺得更高了。

杜荔娜繼續說:

“你知道有很多老外都想曬成你這個膚色嗎?他們的皮膚白吓吓的,布滿紅點,一點都不好看。你這樣最好看了。如果不是因為要跳舞,我也要曬成健康的古銅色。”

她攬住蘇拉的肩膀,摸到她的上臂,又大驚小怪起來:

“蘇拉你的肌肉好結實!你該不會是個隐藏的游泳健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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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拉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行将退潮,酒店的私家海灘沙子細膩,陽光正好。兩人套上罩衫,就往海裏跑。

蘇拉套着個游泳圈,被杜荔娜拽着在水裏漂,渾身僵硬,像假裝不會動的玩具牛仔。她越是恐慌,杜荔娜就越開心,大笑着把鹹澀的海水濺到蘇拉嘴巴裏。

“蘇拉你別怕!水這麽淺!就算有什麽,我會救你的!”

蘇拉剛開始還認真跟着杜荔娜學,盡量均勻地擺動自己的四肢,但對水的陌生讓她的四肢逐漸失控,她開始胡亂撲騰起來。海水被她攪動得亂糟糟,杜荔娜邊笑邊把她往裏推。

“你放松一點,沒事!”

蘇拉已經聽不清話了,她嗆了好幾口水,腳尖觸碰不到實地的恐懼壓過了一切。

有些時候,一秒鐘慢得像一年。

當蘇拉的腳終于找到地面,在沖刷的水波中穩住身體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經改變了。

“我回去做題了。”

黑色短發緊貼在脖頸裏,她渾身滴着水往沙灘上大步走去,經過杜荔娜身邊,看也不看她一眼。

杜荔娜在水裏漂着,心裏別扭得像生吞了兩片檸檬。

這人怎麽這麽敏感?動不動就不開心,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來。

沙灘寬廣,但人并不多。旁邊有一家三口,父親舉着兩三歲的小女孩作勢抛接,媽媽笑着嗔怪,小女孩咯咯笑得驚飛一串海鷗。

真是礙眼。所以杜荔娜只玩了一會兒,就上岸了。

她回到房間就發短信給王子猷,叫他來海邊一起玩。

王子猷抱歉地說,他周末在臨南工業園幫大哥王子謙的忙。臨南的運營招商外包給王家,大哥畢業沒多久,就開始接觸園區管理工作了。

“我要好好學,以後跟大哥一樣優秀。”

杜荔娜更不開心了。

這世界對她真不公平。

但她不能在王子猷面前表露出來,否則,子猷哥哥會覺得她是個自私自利的小姑娘。

所以她假情假意地說:

“那你加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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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杜荔娜去敲隔壁的門:

“蘇拉,你睡着了嗎?”

過了很久,門裏才傳來蘇拉的回應:

“我睡了。”

屁,睡了你還說話。

杜荔娜人在矮檐下,只得軟語相央:“蘇拉,開開門,求求你。”

又過了好一會兒,蘇拉才把門打開了個縫。

杜荔娜濕漉漉的雙眼從縫隙裏顯現:

“蘇拉,我來那個了。”

“……”

蘇拉愣了一瞬,轉身去包裏找衛生巾。

“不是那個問題……”

杜荔娜拉住她。

兩人一起來到杜荔娜的房間,站在床邊。

杜荔娜慢慢掀開被子。

一塵不染的雪白床單上,違和地露出兩攤褐色血漬,就像是超級馬裏奧在上面踩死了兩只板栗怪。

蘇拉沉吟半晌:

“這個……酒店的服務員應該會洗吧?要不我們找前臺……”

杜荔娜慌忙把電話機攔在身後:

“不行!太丢人了!”

“那怎麽辦?”

兩個人對視了半天,杜荔娜現出潸然欲泣的表情。蘇拉無奈地撸起袖子:

“我們把床單抽出來,洗手間不是有浴缸和洗發水麽?我幫你洗。”

兩人齊心合力,笨拙地把床笠從頭往下拉,剛拉到一半,杜荔娜又不動了。

蘇拉在床尾叫她:“你使勁兒啊。”

杜荔娜還是不動。蘇拉正疑惑時,有蚊子侵襲似的哭聲響起,俄而,進化成嚎啕大哭。

“嗚哇,這怎麽辦啊!這可太丢人了啊!”

蘇拉沖過去一看,原來下面那層床單也被染上了兩團同比例縮小的血漬。

“……”

她掀開第二層床單,所幸最底下的床墊表面凹凸不平,沒有染上。

杜荔娜哭得風雷變色,仿佛世界觀人生觀都跟着那兩張床單一起毀掉了。

蘇拉煩躁地皺皺眉:

“別哭了,一起拆下來洗。”

“可是洗不幹淨怎麽辦啊?到明天,大家都知道了,我……”

蘇拉把床單拽起來塞在浴缸裏,擰開水龍頭,擡頭看她又要制造噪音,不禁嘆息一聲:

“如果真的洗不幹淨,明天被人發現了,我就說是我睡的這間房,是我來例假了。”

杜荔娜呆呆地望着她。

“蘇拉,你願意這麽做嗎?”

蘇拉點頭:“這也沒什麽丢人的……”

話還沒說完,她猛然被抱住了。

“蘇拉,你怎麽這麽好?”杜荔娜抽噎着說。

蘇拉的身體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香香軟軟的,有點薄,有點硌人,散發着一股潮濕的涼氣。

柔軟的胸膛相互緊貼、纖窄的臂膀相互糾纏,引發了奇異的共鳴,仿佛在擁抱的這一瞬間,她就是她,而她也是她。

蘇拉似乎僵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默默把她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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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床單陣亡,杜荔娜只好轉移到蘇拉的房間去睡。

兩米的大床足夠兩個少女翻騰,杜荔娜卻偏要和蘇拉貼在一起。蘇拉側過身去以背相對,杜荔娜的額頭就貼上了蘇拉的後頸。

“蘇拉……”

“嗯?”

“今天……對不起。”

黑暗中,杜荔娜的聲音帶着點鼻音。

“游泳的時候我不應該吓唬你,應該好好教你的。”

她真心誠意地道歉,然後等着蘇拉說沒關系。

可是蘇拉好像睡着了一樣,就是不吭聲。

後來杜荔娜以為蘇拉真睡着了,蘇拉卻出聲了:

“我爸爸,就是溺水死的。在我們老家的河裏。”

杜荔娜騰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我、我不是……”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只知道滿滿的抱歉和心疼,快要把胸口撐炸了。

蘇拉也坐起來。

“都過去了,也沒什麽。不關你的事。”

海灘上遙遠的燈光浮動着掠了過來,蘇拉的瞳孔亮得像動物世界裏夜獵的小獸。

杜荔娜皺緊眉頭想了半天,從被窩裏找到蘇拉的手,緊緊握住。

“蘇拉,我們去海灘上吧。”

“呃?”蘇拉莫名其妙。

“去海灘上,我跳舞給你看。”

杜荔娜不知道自己有什麽能給蘇拉。理論上來說,蘇拉什麽都不缺,卻又什麽都缺。

只有芭蕾是真正屬于杜荔娜自己的,可以拿出來分享。

她們赤着腳,手牽手跑到空無一人的沙灘上。

海像黑色的水銀塊,剔出一層層薄膜,向她們卷過來。

杜荔娜說:

“我媽媽是生病去世的。不知道是幫爸爸創業太辛苦,還是鶴市的天氣不适合她,突然就生了很重很重的病,那時候我六歲。”

“我最後一次去醫院看她,就是剛上完芭蕾課。媽媽說女孩子學芭蕾很好,很美,以後會有很多人喜歡我,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我。就像爸爸對她那樣。”

“媽媽死的時候,我已經會揮鞭轉了,可惜只能跳幾個。”

風兇猛得像妖怪進攻的號角,杜荔娜迎着風大聲問:

“蘇拉,你知道什麽是揮鞭轉嗎?”

蘇拉說不知道啊。

于是杜荔娜張開雙臂,沿着海水漫上來的透明痕跡,站穩,先吸起左腿,再向後伸展。

“這是阿拉貝斯。”

她落下左腿,手臂展開又落下,腳尖向內,側跳起來,腳尖像裝了彈簧一樣輕盈。

“這是小貓跳步。”

然後她放肆地向蘇拉招招手,猛地向上一彈,左腳尖在沙子中挖出一個坑洞,右腿化作優美的長鞭,高高揮起,旋轉。

“這,就是揮鞭轉。現在我一次可以跳32圈。你都不知道,我磨壞了多少雙鞋。”

少女徜徉在自我的快樂之中,蘇拉只能從她的驕傲中判斷,這大概是很厲害的。

“會跳32圈揮鞭轉,才能演黑天鵝。蘇拉,我會成為全世界最厲害的芭蕾舞者,加入頂級的芭蕾舞團,去所有的國家巡演。”

這樣的話,已經是蘇拉第二次聽說了。

“演”字還沒落地,杜荔娜腳下一崴,跌倒在冰涼柔軟的沙子上。

蘇拉跑過去扶她。

“你不是不舒服嗎?”

大風吞沒了她的聲音。

“什麽?”

蘇拉索性對着杜荔娜的耳朵吼:“你是不是有病?”

杜荔娜笑得好大聲,比剛才哭得還大聲。

過了一會兒,蘇拉也開始笑。

杜荔娜說:“我跳舞,你來唱歌吧。”

蘇拉有點為難:“我不會唱歌。”

“我不信,你肯定會唱,至少唱一首吧。”

蘇拉想了想:

“那我就唱一首。”

她開始唱:

“我們倆

談笑風生走在大街上

雨朦朦

共在傘下談起倆願望

未來旅途還漫長

只要彼此常相伴

不怕人生多磨難

攜手共徜徉

你和我

緊緊握着一把小雨傘

風雨驟

濺濕衣裳心情也怡然……”

“這是什麽歌?哪個明星唱的,我怎麽沒聽過?”

蘇拉說:“這是很老很老的歌。是我爸爸,教我唱的歌。”

杜荔娜羨慕道:“我爸從來沒教我唱過歌。”

兩個人遂坐在沙地上,仰頭看稀稀落落的星星閃亮起來。

“蘇拉,我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很快,很快了。”

“你長大了以後想做什麽呢?”

遠海的貨輪長鳴了一聲,像夜晚自帶的聲響。

蘇拉撫平亂飛的頭發。

“我想留在鶴市。”

“你已經在鶴市了啊。大家不都說嗎?來了就是鶴市人。”

“那不一樣。”

蘇拉突然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子,指着與海岸線平行的方向。

“我要成為真正的鶴市人。我要在鶴市最高的大廈裏工作,靠自己的本事,賺很多很多的錢。我要讓認識我的人都尊敬我,不敢看不起我。”

“……我要讓這個世界需要我,離不開我,不再丢下我一個。”

風一會兒小,一會兒大,一會兒溫柔,一會兒暴烈,時而青睐,時而反噬。

就像這世上的女孩子們,都想掌握的命運。

作者有話說:

洗床單這件事,是有點切膚之痛在裏面的~~~

調了一下格式,段間空行,前面的就修文的時候再改啦。

明天十一,疫情反複,不管是家裏蹲還是粗去玩,都要平安快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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