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擲子的時運(5)

杜荔娜回到家, 蘇拉正在陽臺上看一本小小的書,封皮是古典花紋的灰藍色。

“回來了?”

“嗯。”

“王子猷的生日趴,好玩嗎?”

杜荔娜停住腳步。

蘇拉從書皮上露出一雙譏諷的眼:

“別裝了, 我又不傻。你去生日派對,沒必要瞞着我。你們求我,我也不會去的。”

杜荔娜前所未有地讨厭蘇拉的刻薄。

“随便吧。”

她恹恹地往樓上爬, 走到一半, 終于忍不住, 又退下來。

杜荔娜想問的問題很多。

如果叔叔嬸嬸沒有打蘇拉,那蘇拉身上的傷究竟從哪兒來的。

蘇拉為什麽對自己這麽狠,為什麽騙人。

蘇拉是不是喜歡王子猷。

還有,陳晨究竟是不是她指使的。

疑慮和憤怒令杜荔娜手心冒汗, 但該問的問題她一個都問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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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習慣于輕松和友善了, 直面矛盾, 就像渾身長滿了疙瘩一樣難受。

良久, 杜荔娜故作輕松地問:

“你在看什麽書?”

她湊近去看封皮上的字,只掃到“魔鬼”兩個字。

“小說?”

蘇拉露出一雙警惕的眸子, 把書合起來,拉到背後。

“你又看不懂。”

杜荔娜心裏的火騰地上來了。

憑什麽,成績好了不起嗎?這世界不是只有分數的, 她憑什麽高高在上地說話,把別人都當傻瓜?

她偏要伸手去搶, 蘇拉躲開了。

“杜荔娜,你無不無聊?你自己膚淺、虛榮、早戀,是你自己的事情。”

杜荔娜氣瘋了:

“我才沒有早戀!”

“那你穿這麽暴露, 化這麽濃的妝給誰看?”

杜荔娜覺得自己穿得并不暴露。是, 她的領口開得有點大, 但還是緊貼着鎖骨的,就算彎腰也不會走光。

何況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只有蘇拉活在上個世紀。

“你就是嫉妒!”她咬着牙根。

蘇拉尖刻地反駁:

“我嫉妒你什麽?哦,就算你考不上大學,你爸也會花錢送你出國。”

“嫉妒你有王子猷?他就像條小狗圍着你轉,還假裝自己不吃肉。”

“……!”

杜荔娜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她忽然有點相信了陳晨的話。

蘇拉就是這麽惡毒,眼睛裏閃着令人害怕的兇光。

良久,杜荔娜恨聲說:

“你活該被你媽媽抽。”

蘇拉的臉頓時失去了血色,像印滿鉛字的數學試卷紙。

杜荔娜心裏終于快慰了一些。她沖蘇拉笑着:

“我聽見你和江阿姨說話了,你這個騙子。”

蘇拉陡然站起來,朝杜荔娜沖了過來。

杜荔娜只瑟縮了一下,便挺起胸膛:

“你還想打我嗎?像打陳晨那樣?這是我家!”

蘇拉沉默地瞪着她,兩人鬥雞一樣對峙着,都不說話。

過了很久,蘇拉咬着下唇,回到了自己房間,重重地撞上了門。

她把那本書漏在外面,杜荔娜撿起來,确認了一下書名。

《與魔鬼作鬥争》。

什麽垃圾地攤小說。

杜荔娜把它扔在地上,踩了好幾個腳印,才稍稍洩憤,回樓上去了。

這也是杜荔娜第一次和別人決裂。

她想不通,自己從前怎麽會把這麽陰險狡詐,充滿妒忌心,撒謊,粗魯野蠻,狂傲不羁,自負,刻薄的人,當成是朋友,甚至當成是姐妹。

五月。

蘇拉在最新的一次模拟考中失利了,只考了年級十幾名。

也許是偷粉底的惡名纏繞着她,影響了她的心态,也許,是因為她暗戀王子猷。

現在杜荔娜幾乎能确定,蘇拉喜歡王子猷這件事了。她好幾次看見蘇拉在偷偷打量王子猷。

蘇拉最驕傲的就是成績,這是她拿下巴看人的底氣。哼,現在她連這點倚仗也沒有了。

杜荔娜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長期出差的杜宇風終于抽出時間,回家吃了頓飯。在飯桌上,他問起蘇拉報志願的事情。

蘇拉背公式一樣回答,她想報清華法學院。但班主任給她的建議是報人大、或者海市大學。

清華北大風險太大,雖然蘇拉的成績一直拔尖,也不能确保高考就一定不會發揮失常。這次模拟考不就是個前車之鑒麽?

如果第一志願錄不上,落到第二志願,可選的學校就都是普通重點了。

第一志願報人大或海大,那蘇拉基本是穩妥的。

杜荔娜在旁邊嘲笑:

“你不是到處宣傳,要考清華麽?現在考不上,多丢臉。”

杜宇風皺眉看了女兒一眼,對蘇拉道:

“杜叔覺得,你如果是認真想考清華,可以搏一搏。你有這個實力,哪怕一次發揮失誤,如果錄取的學校不理想,還可以明年再考。阿敏你說呢?”

江世敏:“我管不了她,這事她自己決定。”

言語之間,仿佛她才是那個和蘇拉沒有血緣關系的家長。

杜宇風沒有在江世敏那裏得到附和,有些不悅,又向蘇拉道:

“就算是虛榮吧,……杜叔也希望,家裏能出一個清華的學生。”

這話像針刀一般,紮進了杜荔娜的心。

她把筷子尖在嘴裏咬緊,以免自己喊出聲。

杜宇風從未支持她去做可能失敗的事,從未像鼓勵蘇拉這樣鼓勵過她。

父親總說她懶惰、嬌氣、三分鐘熱度。許多事情還未開始,父親就代她宣判了結局。

蘇拉思考了一下,答道:

“謝謝杜叔。但是我覺得,人得務實。”

杜宇風明顯愣了一下。

而江世敏垂下眼,譏诮地勾起唇角。

蘇拉繼續說:

“法學是熱門專業,清華的法學院錄取分數線和其他專業相比不算低,萬一到不了專業線,會被調劑到其他專業。報海大,我有把握一定能進法學。另外,海市的高端産業更集中,國際化水平更高,就業機會更多,人均收入更高,從就業的角度,我也更傾向于海市。我是不會複讀的,一年的時間太寶貴了,我的人生經不起折騰。今年,我一定要離開鶴市去上大學。”

杜宇風望着蘇拉,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杜荔娜從沒見過他這樣意外的樣子,從來沒人敢當面質疑父親的建議。

她心裏更生氣了,生蘇拉的氣。蘇拉真是忘恩負義,不知好歹!

過了許久,杜宇風點點頭:

“你都考慮得這麽成熟了,杜叔就不說什麽了。”

然後,他轉向杜荔娜:

“娜娜,你最近是不是和你子猷哥哥走得太近了?”

“成績不怎麽樣,倒學會争風吃醋了。”

杜荔娜的臉色刷地雪白。父親不問她事情的經過,也不需要解釋,直接給她定了罪。

她下意識地去看蘇拉。

江世敏不管她的事,杜宇風怎麽會知道這些?

杜宇風板着臉:

“我已經和你王家伯父打過招呼了,你們倆都大了,應該适當保持距離,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瘋玩了。女孩子要學會矜持,注意邊界,知道了嗎?”

“我沒有……不矜持。”

“你答應過爸爸,不會早戀的,現在還算數嗎?”

“……算數。”杜荔娜渾身僵麻,四肢仿佛不屬于自己。

“那就好。兩年後你高考,能考上鶴大,爸爸就滿足了。”

杜荔娜低下頭,不說話了。

幾天後,杜荔娜收到了一條來自陳晨的短信。

“今天晚自習後,植物園小土坡。去看看,就知道我沒說謊。”

整個晚自習,杜荔娜都坐卧不安,不僅作業沒寫,連同桌叫她都聽不見。她給接她放學的司機小鄭發短信,說自己要請教老師問題,會晚一點出校門。

植物園在操場的另一頭,後面那個小土坡,是小情侶們幽會的聖地,有時候,教導主任會拿着手電筒去小土坡抓人,抓到了,就把名字都寫在第二天的布告欄上,請雙方家長過來問話。

杜荔娜才高一,只從同學的八卦裏聽說過小土坡的傳聞。據說,小土坡見證了雲上高中所有的初吻。

下了課,杜荔娜沒有着急走。她等其他同學都離開了,自己才拿起書包下樓。

平時吵鬧的校園一下子靜默如謎。走讀的學生已經離開,住校的也都卡在宿管熄燈前,趕回了宿舍。籃球場上還有稀稀落落的人影,卻更添了一絲靜谧。

杜荔娜獨自走在路旁操場邊大樹的陰影裏,悄悄靠近植物園。她從側面兜了一圈,貓着腰,避開燈光。

第一圈,沒看到人,只有高高的蕨類植物在風中搖擺,如同骨架。

第二圈,杜荔娜看到了。

在棕榈科和仙人掌科之間,小山坡的一個隐蔽凹處,有兩個身影,肩膀相對,雙手相牽。

附近的照明燈一盞一盞熄滅,只剩一點毛黃的月光。

就在這月光下,王子猷執起蘇拉的手,高過她的頭頂。蘇拉靈巧地以手為軸,在他懷裏轉了個圈。

作者有話說:

《與魔鬼作鬥争》:茨威格為詩人荷爾德林、作家克萊斯特和哲學家尼采所作的傳記,講述了這三位有精神病傾向的大師的生活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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