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

◎“你不在,我的心口時常絞痛……”◎

半個月前, 沈欲便聽到底下人過來彙報,說奎狼想要将小皇子帶離皇宮。

沈欲并沒有派人阻止。

宗璟與其他孩子不同, 他自幼便異于常人。

沈欲自然也不會如對待尋常孩子一般對待對方。

他只是吩咐了兩個暗影跟上他們, 看看宗璟到底想要做什麽。

可沈欲的确沒能想到,他的種,竟也敢擺了他這個父親一道。

當天子抵達縣衙的當天, 朱拱激動的語無倫次, 險些就在聖駕面前出醜。

偏偏這個時候,桃源村的那個女子又找上了門。

不知是不是宋家親戚又來找麻煩了。

放在往日,朱拱自然會接見知虞,分派人手幫她。

可當今聖上在此, 他無暇顧及不說,也怕她一個村野婦人無端沖撞,便暗示人将她暫且驅走,改日再見。

卻不曾想,落座在那太師椅上的天子卻啓唇道:“這指印, 是你發現的嗎?”

朱拱連忙躬下身段恭敬回答:“回陛下的話,這指印的确是下官發現的。”

端肅威嚴的天子面上沒有分毫情緒波瀾, 猶如高高在上的塑像, 詢問的語氣頗為不可捉摸。

“是如何發現的?”

朱拱便将自己将指印紋路能熟稔默出來的事情說出。

男人這時才擡起一雙烏黑的眼眸, 口吻溫潤地給出誇贊,“你做的很好。”

朱拱心頭狂喜,知道天子這是認可了自己,霎時激動地雙手發顫。

就在下一刻,他才懊惱地一拍腦瓜。

差點忘了, 方才要被他驅走的菀娘正是指印的當事人啊, 他可真是高興糊塗了!

……

隔着一扇祥雲繞鶴的黃花梨木屏風背後, 沈欲從孔洞裏看着那身着柔嫩綠裙的少婦緩緩走入了公堂。

又聽着她用尋常庶民謙恭的姿态同朱拱說話。

他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聽着。

須臾間,在聽見她口齒間溢出的綿軟清甜的熟悉嗓音瞬間,凍結了堅冰寒霜的腦海裏仿佛轟隆隆地開始裂開無數裂縫。

一些讓他疼的記憶,讓他痛的畫面,與過往那些愛意糾纏的歲月一并愛痛交加地重新複蘇。

蒼白指節下 的茶盞毫無征兆地被打翻。

前一刻才剛斟上的滾燙茶水瞬間燙得手背一片通紅。

一旁伺候的下人驚愕,在那些冷峻的侍衛暗示下不敢發出聲音。

天子卻始終保持着窺視的動作,紋絲不動。

那年輕的女子在聽見聲音後,不由走過來,在那祥雲繞鶴的屏風上迷惑地掃過。

靠得最近時,呼吸都仿佛曾清淺的掠過了那偷窺的空洞。

她沒有發覺一只烏黑的眼睛抵在那鶴眼處,黑沉濃郁得駭人。

朱拱只按照天子的意思答複,“明日吧……等明日我便派人去接那孩子,今日縣衙裏實在是忙不開。”

彼時還沒有回去發現宗璟是自己孩子的知虞便也是一陣踯躅。

這孩子不想将皇家貴重身份告訴她,又不肯主動來縣衙門,她便只能支開他和阿寶先呆在書塾裏,自己一個人過來請朱拱幫這個忙了。

畢竟能夠救助小皇子,對于朱拱來說,必然是一件大功之事,且也能避免知虞因為收留了這孩子而沾染上任何麻煩。

知虞見時辰不早,便只好同他告退。

他二人仿佛不止一次見面,不僅沒有官與民之間的隔閡,反而說話時也很是熟稔。

從沈欲的角度來看,他仿佛甚至還看見朱拱擡起手,掠過女子後背的動作。

好似在揮趕蟲蠅,又好似在親憐安撫。

等知虞離開後,朱拱又立馬畢恭畢敬的來到屏風後向天子回話。

還不等他開口,便聽見天子開口問道:“你家中可有妻兒?”

朱拱錯愕地說:“有……”

沈欲握起随從奉上置入冰塊的茶盞,可有可無地貼着燙傷手背,繼而又問:“可曾生出過一絲絲背叛自己妻兒的想法?譬如……”

“你可有對方才那個女子起過分毫心思?”

天子溫潤柔和的嗓音聽起來頗有種親近下臣的意味,讓下位者光是聽便倍感受寵若驚。

看似不露聲色地詢問,只是随意的閑聊,卻只等對方說錯話的瞬間。

朱拱毫無察覺,只覺天子關懷下臣的角度頗有些奇特。

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作出回答,按着沈欲問題的思路去想答案。

“這菀娘……雖然總耷拉着眉眼,好似一幅苦相,可近處細看之下的确是有動人之處的,尤其是那雙眼……”

他說時,不覺天子掌心下握住的茶盞咯吱作響。

“不過,我家中已經有一位妻了,妻子又為我誕下了三個孩子,皆已成年,我心裏有妻子,就算哪日沒有了情意堅守,也還有不可割舍的親情,萬不可能背叛妻兒的。”

等朱拱說完擡起頭來時,天子已經放下了手裏的茶盞。

“那就好。”

朱拱見天子起身要離開,不由急問:“那小皇子……”

一旁白寂擡手将他攔住,冷聲道:“這個便無須你來過問,陛下自有安排。”

而心思已經迫不及待飛去桃源村的天子此刻卻在想,她那麽着急将孩子送走,是不是無意中知道了孩子的身份,所以才這樣百般地容不得……

為了不讓她再度從他眼皮底下消失,沈欲這次帶了很多人手,将這個看着不大卻人口衆多的小村莊悄然圍了起來。

……

半個時辰後。

掌心裏的手腕又細又軟,藏在袖子下的白膩更是暗暗招搖,每每都會按在被汗液浸濕的淩亂寝榻上,無力嬌軟地任由身上的男人為所欲為……

可惜的是,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沈欲這次來,仿佛并不急着與她追究什麽一般,只讓随從先将宗璟帶走。

知虞紅着眼眶,蒙上水霧的眼看那孩子的畫面都很模糊,腦中幾乎全都亂了。

什麽都亂了。

她怎麽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可握住她細腕的男人卻只是語氣平靜道:“天都晚了,讓我們的孩子先好好睡一覺吧。”

他将“我們的”在她耳畔咬得極重,不斷地提醒着,他們之間有一個孩子這個事實。

知虞瞬間僵凝。

她心頭翻江倒海般,不可思議,不敢置信,随之而來更多的卻是困惑,迷茫。

事情怎麽會演變到這種地步?

他為什麽還要找過來?為什麽還要找到自己……

是因為宗璟?

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她仿佛還是想要做出垂死掙紮。

在他掌心的禁锢下顫顫巍巍地開口道:“想必郎君一定是認錯人了,民婦是……是個有……有……”

聽見她害怕到說不出口,男人便好似輕笑了聲,低下頭顱,溫聲地替她補全。

“是個有夫之婦是嗎?”

知虞:“……”

她阖了阖眼,知道自己完了。

他全都已經知道了。

能這樣精準地找到她認出她,他來之前,也許全部将“菀娘”的身份和底細也一并都盤查的清清楚楚。

她想,他也許已經有了別人,可這不代表他能容忍自己當初對他的背棄行徑……

她擡起頭,目光穿透那扇沒有合攏的門,便看見那籬笆外全都是人。

在黑夜裏影影綽綽地像鬼一般,不僅将這小得可憐的籬笆小院圍得水洩不通,連帶着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子也全都包圍了起來。

若有村民半夜起夜,撞見了這些人,後果不堪設想……

知虞不由顫聲地作出最後的懇求,“不要這樣……”

不要連累這裏的村民。

沈欲掃了她一眼,這才緩緩令那些人先隐匿起來。

他終于放開了她,她卻本能地驚慌到連連後退。

看着她避如蛇蠍的動作,他也不急于與她計較,而是目光再度投向了裏側的房間。

知虞察覺他的視線後,目光幾乎瞬間肝膽俱裂,可想要阻止都來不及了。

男人走得不徐不疾,可奈何他腿長,沒幾步便掀簾進了裏室。

榻上的阿寶睡得酣香。

沈欲在白日的時候看到過這小姑娘。

看到她時,她同自己那兒子在一起,白丨嫩的小手拉着小手,将自己那向來嫌棄旁人觸碰的兒子,帶得到處亂竄。

甚至愛幹淨的阿玄也跟着她一塊,衣擺上沾上了泥巴,惹得他向來緊繃的小嘴也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因為小姑娘的快樂太容易感染旁人,就連笑容都很是炫目招惹。

男人此刻在近處打量着這小姑娘,心口卻好似被一團冰冷的妒火一點一點啃噬,啃得血肉模糊。

這樣雪白玉嫩的小姑娘,卻只有三歲……

是知虞離開了他的第二年,便立馬與其他男人有的孩子吧?

也是,她這樣柔弱動人,在外面時,有的是那粗壯高枝迫不及待地想要招攬她依附上來。

即便遮掩住了美麗的花顏容貌又有什麽用,光是那一雙柔媚的霧眸,在情動時便勾得人理智全無。

更別提她一雙柔軟雪白臂膀攬着他脖頸被他颠時,她的反應有多令人迷醉沉淪,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他都尚且不能自持住,換成別的男人,只怕也早就拜倒在她裙擺底下,甘願為她做牛做馬了。

沈欲審視着小姑娘與知虞那樣相似,花瓣般的唇,長卷的睫。

遠遠看見時便能聽見她笑咯咯的,好似天生便生長在陽光下的一叢小白花,純白無垢,又很是善美純良。

而他除了一副皮囊看上去尚可入眼,可皮囊下的陰暗,邪佞,心懷不軌,性情更好似喜歡躲在潮濕陰溝裏的蛇……

果然,跟他一點都不搭邊的孩子才會這樣入她眼,被她愛護得如心如肝。

他似乎都已經看得癡了。

甚至忍不住開始幻想她和別人生的孩子有沒有可能會有一點點像他?

可是沒有,完全沒有一丁點的相似。

他這樣的人,根本就生不出這般惹人妒忌眼紅,這般陽光燦爛的孩子。

知虞好不容易追攆上去,可他身影已經至那床榻前,正低頭打量着阿寶酣睡的姿容。

沈欲頭也不擡地問:“告訴我,這些年是怎麽從京城逃走的?”

知虞說不出口,他便盯着榻上的小姑娘,再擡腳要更近一步時,知虞頓時慌了,連忙阻止。

細白手指搭在他的臂上,眼神迫切而焦急地想要阻撓。

不要……

她無聲做出口型,整個身體都還在發顫。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是怕他驚吓到睡夢中還什麽都不知道的阿寶,還是怕……他在知道她帶走他們女兒後,為了懲罰她,會讓她們母女分開。

沈欲任由她将自己拉到另一個房間裏。

他盯着她,想到她還活着,還好好的,他便喜,又想到三四年不見,她竟是嫁給他人為婦為他人生下孩子……

他的心口仿佛就被一把鈍刀鈍鈍地攪碎了,混着血肉泥濘,滴滴答答地滴出血來。

“這屋中可有熱水?”

知虞聽他問自己,連忙說“有”。

期間她想掙脫他的手,卻無法撼動分毫,便只能任由他找到屋裏的水盆,用那潮濕的帕子,在他眼皮底下被他親手将她額頭,眉心,兩頰,鼻尖,乃至下颌,都一點一點全部擦得幹淨。

老大夫給知虞的配方不會傷害肌膚,但就算是再能潤澤肌膚的靈丹妙藥,也不能一刻不歇 地敷在臉上。

是以天黑後,她都會擦幹淨臉,在天亮時,又将枕邊提早準備好的藥粉沾水快速擦好。

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偶爾遇到意外也都能慶幸化解。

她那張雪潤白淨的面頰,直至今日才重新于人前露出了真容。

珍珠般的白膩,那雙盈滿杏圓的琉璃眸也抹去了眼角描灰的垂痕,連唇瓣此刻也因為過分緊張而咬得鮮潤嬌豔。

沈欲将手掌緩緩覆蓋在她的頰側,感受着她真實的體溫,眼底卻仍然魔怔了般,似不敢相信。

“知道我得知你消息後是什麽反應嗎?”

他唯有與她多說話,來進一步确認,她的的确确被他給找回來了。

即便她垂着眼睫不肯面對,他亦是兀自說給她聽。

“我覺得是在做夢,又因為獲得你線索的好夢做得太多了,以至于第一反應是失望……”

他當時想,與其相信這是真的,不如等待會兒夢醒來後,不至于承受那種過分失望所帶來的錐心之痛。

“你不在,我的心口時常絞痛……”

知虞聽到這話,便立馬想起幾年前親手傷了他的事情。

“是……是那時候刺得太深了?”

沈欲不言,她頓時便明白了過來。

知虞知道他那時對她很有好感……可是……

可是她仍然不解。

他後來都有皇後了,不應該忘了才是?

她不敢問。

她知道自己接下來也許要面臨許多的審問,或許……還有來自他的懲罰。

她更怕他會為了洩憤,殺了村裏那些人。

可他卻仍能維持着那種令人感到磋磨的平和假象。

好似只是遇到故人随意敘舊般,繼續不徐不疾地問道:“這些年,你過的可還好?”

知虞眸光輕顫,擡起眼皮,語氣輕輕地答了句“好”,“一切……都好。”

沈欲便盯着她這副掩在薄衣下的婀娜身體。

“可是有壞人将你擄走了?”

掌心下的身軀再度僵住。

僅僅才問到了第二個問題,她便答不出了。

她抿着唇瓣,無法開口作答,便好似默許了他這自欺欺人的答案。

可他那麽聰明,就算她真的用這個理由來诓騙他。

他是不是也該立馬想到,她明明這樣的自在,可以和別的男人成親,甚至可以撫養別的孩子,卻一次都沒有想過回來。

一陣難言的沉默之下,知虞被按在凳子上,坐在這裏被他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剮視,實在煎熬。

“陛……郎君千裏迢迢接小皇子回家,想必舟車勞頓也是累了……”

她說着,便不經意間擡起眼睫掃向他。

心口悸顫地發覺他仍将黑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便只得繼續壓低了眼簾,被動地起身,盡量用一種若無其事的語氣道:“我……我替郎君鋪床,就委屈郎君今夜在這裏歇息一晚。”

知虞轉身朝櫃子走去,抱出裏面打算過年才換的新被單,又走向床榻上重鋪了一層。

整個過程,沈欲都并未呵止她。

只是黑眸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忙碌的身影,那些鮮活的舉動,比之夢中都要真切數倍。

外面的夜色一點一點暗沉下來。

知虞鋪完床後,便含糊道:“有什麽話……”

在他越來越壓抑迫人的注視下,她的嗓音愈發艱澀,聲若蚊蚋。

“我們可以明日再說……”

她替他收拾好房間後打算轉身離開。

離那門口越近,仿佛便能越快地得到解脫。

可偏偏,在她擡手搭在簾子上時,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男人只是嗓音清潤地在她身後笑了一聲,知虞便徹徹底底地僵住了身子。

再邁不開半寸步子。

沈欲笑意不達眼底。

她是知道他的。

他心情好不好,或者生氣的樣子。

又譬如,今夜她到底能不能走出這間屋……她一概都很清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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