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瘟神來了

中秋之後,安興迎來了今年的最大一場雨。

東莺江水位雖然沒有因此上漲多少,燕如海卻不敢大意,着工房書吏征集民壯,親自帶着三班衙役每日到江堤上巡視,哪裏壞損了趕緊修,生怕再次發生潰堤。

韶南擔心父親,披蓑戴笠,領着兩個丫鬟和縣衙的下人在江堤附近搭了個草棚子,負責給大夥燒熱水和姜湯。

如此鬧哄哄的,誰也沒有注意到有一葉小舟遠遠的涉江而來。

距離衆人勞作之處大約裏許,小舟靠岸下錨,一個年輕的書生帶着書童走下船來。

“少爺,二老爺說等見了那座像馬頭一樣的山,就是到了安興了。”書童指了雨霧中隐約可見的青山道。

“風雨如晦啊,走吧,先找個地方落腳。”書生感嘆了一句。

“不去縣衙麽?二老爺提前都打過招呼了。”書童只有十四五歲,眨巴着眼睛問。

“不去,先轉轉,你把舌頭捋直了,一會兒找人打聽下大江屯怎麽走。”

“去大江屯啊,”書童為難地搔了搔頭發,“少爺,您真要去找那黃大仙的麻煩啊,要不您先算一卦吧,看看此行的吉兇。”

書生微哂:“不過一個裝神弄鬼之徒,何德何能勞動你家少爺為他耗神蔔算。再說荀子言道‘善為易者,不占’,你知道是什麽意思麽?”

“啊?還請少爺教我。”

“就是說像你家少爺我這樣精通易經的人,早過了動不動就抛銅錢、數蓍草的階段,只要仔細觀察一下周圍的人和環境,就能預知天命人心。”

書童星星眼:“少爺,吉兒就知道,您自從鄉試受過江大人指點,學業又大大的精進了。”

這由小舟上下來的主仆二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辛三少辛景宏和他的書童辛吉。

辛景宏聽小書童這般說,慢慢收斂了那漫不經心的神情,臉色變得有些冷:“是啊,江大人一番指點,叫你家少爺我獲益良多。江司業不但學識淵博,且為人達練敦厚,不吝提攜晚輩,早知他會因言獲罪,我便該去參加會試,說不定還能有個面聖的機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找找旁人的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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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去年白州鄉試大考過後,辛景宏去參加鹿鳴宴,京裏來的主考官國子監司業江興言單獨留他下來,二人有過一番長談。

江興言指點他道:“你那幾篇時文我反複讀過,文章做得奇崛險峻,很是難得,其實點你做解元也沒什麽不可以,本官慧眼選拔十八歲的解元郎,成就一段佳話,但對你本人卻沒什麽好處。你接下來還要參加會試,本官可以負責任的說,不但是我大楚朝,歷朝歷代的狀元卷子都走的是堂堂正正的路子,書理質樸周密。朝中有很多本經修易的大儒,他們會告訴你學《易經》是為了什麽,聖人言‘觀其德易而也’,學易不僅是占蔔陰陽,那只是用來載道的工具,其實際是義理之學。”

辛景宏一路走得太順遂,年輕氣盛,直到這時被一言點醒,深受觸動。

他回去後考慮良久,不顧家人反對放棄了當年入京參加會試,準備拿出幾年時間走遍名山大川,親歷世間至理。

就在剛過去的六月,江大人因寫了一篇勸誡聖上親賢臣遠小人的奏章,惹毛了宮裏的幾個大太監,被罷黜一應官職,勒令閉門思過。

幾個權閹就包括了在安興潰堤當中隐約涉案的禦用監掌印太監馮全。

辛景宏聽二伯說案子已經報去了京裏,但有歐陽澤頂罪,刑部和大理寺勢必不會再深挖馮家,馮全頂多面子上難堪一時,不會傷筋動骨,當即決定到安興來。

至于二伯所說相親一事,在他而言可有可無,并沒有放在心上。

常言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此時此刻,他淋着雨站在岸邊,目送東莺江水湯湯而去,邺州土地貧瘠,民生困苦,所見皆是破舊的堤壩,低矮的房舍,偏偏遠處隐約傳來人聲喧嘩,很快勞作的號子壓倒了流水聲和細雨聲,只是這麽看着聽着,他腦海中就浮現出了“元亨利牝馬之貞”的卦辭來。

看來最糟糕的時期“履霜堅冰”已經過去,“含章可貞”,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他轉過身,凝神向遠處看了一眼:那邊帶頭之人就是二伯所說新任安興縣令燕如海吧。

韶南在江堤上陪着父親又忙了兩天,終于盼到雨過天晴。

她回到縣衙,剛換了身衣裳,檀兒禀報說:“小姐,計書吏在外邊求見。”

咦,計航,他有什麽事麽?

自從主簿閻宣奉命監視全縣官吏的這層窗戶紙被知府許清遠親手捅開了,閻主簿的地位就頗有些尴尬。

三班六房自覺和他拉開距離,不得罪,也不親近,免得叫燕縣令多想。

計航成了縣尊跟前的第一紅人。

計航知道自己這“紅人”是拜誰所賜,自覺來給韶南通風報信。

“小姐,白典史的兒子說,大江屯那邊去了兩個生面孔,一個年輕的後生帶着個書童,說話的口音有些怪異,不像是歸川府諸縣的,找王達預測他鄉試能否高中,跟着又出錢請黃大仙幫忙改運,出手頗為闊綽。”

韶南挑了下眉,好笑道:“咱這位黃大仙真是聲名遠播,下次找人把去大江屯的路封上,想去的交過路費。”

前頭的一連串案子雖然結了,監視王達的人手卻并沒有撤回來。

韶南的意思很明确,安興地界上這等裝神弄鬼的害群之馬不能留,必須要盯嚴盯緊,以防鬧出什麽事來令大家措手不及,抓不到王達的把柄白典史的兒子就甭想接他爹的班。

講完了笑話,計航沒笑,韶南便知道他還有未盡之言。

“怎麽了?”

計航有些遲疑:“小人仔細問了問,覺着這書生很可能便是辛刑書的侄子,那位辛三少。”

“他已經到安興了?唔,對黃大仙就這麽感興趣麽?”韶南歪着頭想了半天,交待道,“随他去吧,咱們當不知道就好,叫白典史的人暗中盯着點,別出意外。”

計航答應一聲,見她再沒有別的吩咐,行個禮走了。

二人這一番對話是隔着簾子完成的,韶南沒有起身相送,等外頭安靜下來,她習慣性地把右手食指虛按在武王弦上,喃喃道:“這位辛三少想幹什麽?就算王達認不出他來,掐指一算說他鄉試要失利,在讀書人裏頭或許會有點動靜,尋常鄉下百姓誰會管這些。對那些信衆而言,別說是他,就是我爹說話也沒有王達好使。”

她因為前段時間琴弦有異,總是一個人嘀嘀咕咕,不知不覺就養成了自言自語的壞毛病。

小公爺崔繹連适才計航說話都聽得一清二楚,自打進了琴弦中,他每天陷入沉睡的時間都很短,大部分時間被他用來思索如何脫離困境。

這幾天他突然想到一個之前被他忽略了的問題,進到琴弦的那一晚自己的魂魄大約是太虛弱了,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個身不由己的夢,現在想想,胡永為什麽會把白玉琥扔出來砸碎了,那厮武功不弱,這位燕姑娘到底用了什麽法子将他擒住了呢?

當年可沒有這一出,胡永一直在魏國公府做他的侍衛,燕如海父女到了安興之後與自己漸漸沒了聯系,這次他們抓住了胡永,自己不可能無動于衷,最好是因此能做點大動作,令現實有所改變。

說起來這燕姑娘與別的女子是有些不同,這般年紀的小姑娘,莫不是在親事上患得患失,憧憬着嫁個好夫婿以便終身有靠,公主也好,丫鬟也罷,都不能例外。

這要換一個,聽說相親對象一早到了卻不肯露面,跑去與個神棍混在一起,就算不氣炸,肯定也會覺着受了怠慢。

老話說的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神探的閨女整日耳濡目染,大約就是這樣的吧。

韶南剛才嘀咕的那些不解猜測,到叫崔繹依稀真對辛景宏有了點印象。

好像是有個年輕的書生與黃大仙王達很熟悉,跟着他這去那去,旁觀王達作法。

為什麽他一個遠在京裏的國公爺會知道這事呢,因為按照時間推測,再過不久,這兩個人就要一同卷入一個轟動朝野的大案子中了。

秋雨時下時停,由府裏傳來一個消息,令燕如海這段時間難得的好心情一掃而空。

禦用監掌印太監馮全當真請到了聖旨,來了邺州。

太監難得離京一回,到邺州必然要回老家看看,馮全在高化縣還有個同胞弟弟,有侄子侄女一大家子親人。

大約因為之前安興潰堤牽扯到他,老東西竟然說要順路來安興縣看看。

府裏的幾位都頗緊張,趙曦叮囑燕如海,現在還不到動他的時候,一定不要同老東西撕破臉吃眼前虧,像送瘟神一樣将他送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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