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鏡花水月
一炷香燃盡,差不多只需要兩刻鐘時間。
辛景宏離開靈堂之後,其他的人不知是懈怠了,還是故意給他倆機會商量,四散開來各忙各的,很快那精鋼籠子前面就只剩下了甄老大和芊塵二人。
甄老大見芊塵滿臉是淚,努力掙紮了一下,想往她那邊靠靠,無奈被捆得太結實了,只得作罷。
“看來一會兒咱倆要有一個死在籠子裏,別哭了,打動不了他們的,別以為那姓景的會言而有信,放剩下那個活着離開。”
芊塵擡起淚蒙蒙的大眼睛望着他,着實是我見猶憐。
她雙唇動了動,輕輕喊了聲“爹”。
“怕了?”
芊塵拼命地點了點頭。
若她是初次見着眼前這條巨大而醜陋的鱷魚還好,可先前在那艘樓船上,甄老大就曾經帶她看過了。
當時這只怪物動也不動地伏在艙底,甄老大說要觸怒它很簡單,只需靠近它,驚動它,它就會撲上來将獵物生吞活剝。後來,她也見到了馮全那被襲擊後支離破碎的屍體。
這叫她如何能不怕。
若是必須給王達抵命,她也希望能夠換一種死法。
“別怕,被它咬死其實還不錯,痛苦只有一瞬,比上吊服毒都要痛快得多。與其被他們戲弄折磨,不如這麽着一了百了。你是女子,他們有一萬種法子叫你生不如死,爹不放心,一會兒時間到了,你站出來,到時閉上眼睛,爹在這裏望着你,咱們來生再做一家人。”
甄老大說話聲音雖小,但他口齒清楚,這番話說得毫不含糊。
芊塵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甄老大望了望香爐裏那根已經燃了一大半的香,感覺到了時間緊迫:“生死由命,咱們做成了那件大事,大約這便是報應吧。孩子,你多想想你娘,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過的是什麽日子,受那姓栾的逼迫,連娼/妓都不如。你呢,若不是爹,走的還不是她的老路?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可遺憾的,不如心一橫,重新托生個好人家。”
芊塵大睜着無神的雙眼,茫然望着虛空裏的一點,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好一會兒方才喃喃低語:“命,到底是什麽是命?娘說不定還活着,姓栾的只是将她賣了,若您能活下來,一定要想辦法找到她,帶她享享福,過幾天好日子。”
時間所剩無幾,甄老大目光閃爍了一下:“好。爹發誓,爹一輩子未娶就是為了你們娘倆。”
芊塵慘然而笑,閉上了雙眼。
香爐裏,最後一點火星熄滅成灰。
靈堂門口有人高喊:“快,通知大仙,時間到了。”
“不用,我來了。”辛景宏粉墨登場,大步走了進來,“商量出來人選了麽?”
甄老大沖着芊塵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她,她和昌公公是一夥的。”
芊塵将眼閉得死死的,沒有吭聲。
辛景宏見狀嘲諷一笑:“行,你倆說了算。本大仙說話算話,開籠,将她喂了那條龍,至于你麽,我決定給你換一種死法,來人,拖他出去。”
幾個“信衆”上來,拖了甄老大就走。
臨出門的時候,他瞧見兩個年輕人叉起癱軟如泥的芊塵,送到了籠子門口,而後打開了籠門。
“不,不要!不!”
轟隆隆,連籠子都在震顫,很快芊塵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這同馮全死的時候給甄老大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那個嚣張的,不可一世的老太監當年不過說了句話,就害得他萬貫家財化為烏有,馮全死時,帶給他是計謀得逞的無邊快意,而這會兒,他渾身是冷汗,兩條腿都是軟的,就算松了綁也站不起來。
好不容易認回來的便宜女兒,好好一棵搖錢樹就這麽沒了?
大江屯的這些人看起來還不算完,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打消對方的殺心,保住自己這條命?
不容他多想,辛景宏沒有留下觀看鱷魚殺人,已自靈堂裏跟了出來:“就這裏吧,挖個坑。”
這是要活埋他啊。
甄老大求生的欲望空前強烈,掙紮着大叫:“大仙饒命。小人對您還有用處!求您饒了小人這條狗命!”
“嗯?什麽用處,說說看!”辛景宏似笑非笑,又吩咐旁邊的衆人:“繼續挖,別停!”
甄老大是身上有繩子捆着,否則一定上前抱住辛景宏的大腿。
“大仙,那按察副使郭濤利用老太監的死,想将天底下的方士全都一窩端,所以才下手這麽狠,毀了您百年道行,他身後另有大靠山,姓郭的表面上一本正經,實際貪花好色,我有他的把柄……”
辛景宏淡淡将他打斷,好似完全不感興趣:“若只是這個,你就不必說了。”
“……”甄老大眼見院子裏的大坑越挖越深,又聞到自靈堂隐約飄出來的血腥氣,全副心神調動地飛轉,突然福至心靈,脫口道,“大仙,我會些訓練鳥獸的本事,能幫人制造祥瑞,常言道真天子百靈相助……”
他生怕辛景宏不當一回事,嚷嚷得很大聲,旁邊屋內袁正方連連皺眉,臉上浮現怒色。
辛景宏未置可否,停了片刻方道:“馮全被殺,若說你不曾參與,我是不信的。像你這種人,不留個把柄在我手裏,我也不敢用你!”
“有把柄,小人有把柄。”
“給他松綁吧。”
“大仙,那只鱷魚是我帶上船的,小人與那老太監有破家滅門之恨,本意是想找個機會直接幹掉他。不想栾道人那女徒發現了我的意圖,威脅小人同她聯手,殺老太監的同時栽贓給姓栾的。她還說動了那小昌子也參與進來,怎麽動手,怎麽相互打掩護全是她的主意,小人願意把整個過程都寫下來,交給大仙保管,日後若有二心,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他沖着辛景宏笑得谄媚。
“那你寫吧。”辛景宏叫人把紙筆丢給他。
甄老大為求活命什麽也顧不上了,趴在地上,奮筆疾書。他再不肖,當年親爹號稱半城,供狀寫得十分順暢。
他寫至中途,辛景宏問了一句:“那女子不是栾道人的徒弟?為什麽要陷害師父?”
甄老大聞言嗤笑一聲,不屑地回答:“什麽徒弟,掩人耳目罷了,不過是姓栾的養在身邊的婊/子,你看她先勾搭馮明通,後搭上郭濤,以前還不知陪多少男人睡過。這等女子活在世上,實在令生她的人蒙羞,也罷,聽聞她娘也是一般的貨色。”
芊塵這個便宜女兒已經死了,何妨替他做一做殺死馮全的主謀。
當年被個婊/子吸引,中了仙人跳,而今随着這句話出口,甄老大竟覺着二十年的恥辱一掃而光,隐約透着暢快。
他下筆越寫越快,全未留意即将要投效的“大仙”已經半天沒說話了。
辛景宏低頭俯視着他,好似看向世間至毒之物,目光中帶着說不出的厭惡。
靈堂裏,那只鱷魚一直未能得脫牢籠,而芊塵也還活着,她被堵上了嘴,歪倒在地,兩眼瞪得大而空洞,由屋外傳來親生父親的每一句話都讓她如墜地獄,身體雖是完整的,心卻被撕成了碎片。
淚早就幹了,對她而言,從小就渴望的父母之愛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真相如此殘酷,還不如剛才葬身在鱷魚之口。
燕韶南還在返回安興的路上,就接到了父親的傳書。
按照她的計劃,辛景宏當着袁禦史一出戲唱罷,案子幹淨利落地破了,她手裏握着栾道人的供詞竟然沒有派上用場。
拿到了甄老大的自白書之後,袁正方立刻升堂,審問芊塵。
燕如海等人得以一旁聽審。
芊塵得知甄老大對她的關心疼愛由始至終全都是假的,不過是在利用她,幾乎失心瘋,意志被徹底摧毀,竹筒倒豆子一般,對自己如何聽令于甄老大的安排而殺人之事供認不諱。
她的最後一點人情味兒給了小昌子,從頭到尾沒有提對方一句。
不過到這會兒,現有的證據已經很清楚了。
辛刑書奉命以金針放血喚醒了小昌子,果如他所說的那樣,彌留之際的小昌子神智十分清醒,聽了甄老大和芊塵的供述之後苦笑一聲:“你們既然都查得這麽清楚了,又何必費力氣弄醒我?你們知道他為了長生不老和斷肢重續做過多少缺德事嗎,算了,說出來吓死你們,我就要去閻王爺那裏同他對峙了,但願地獄裏有公道。”
他在自己那張供詞上畫了押,半個時辰之後咽了氣。
袁正方當即決定帶着馮全案的兩名真兇和馮家堡衆案犯回京,而那條大鱷魚也被關在籠子裏,一同送入京城。
消息不胫而走,引起的轟動可想而知。
破案的是适逢其會的燕如海,沖在前面戰風鬥雨的是袁正方,而燕韶南卻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安興,知道內中詳情的只有寥寥幾人。
崔繹依舊說不了太多話,借着《俠客行》的詩句“事了拂衣去”盛贊她這一番作為乃是“深藏身與名”。
燕韶南病還未好利索,彈了一會兒《孤館遇神》,恹恹地道:“羽中君,這個案子好煩啊,我不開心。”
“要怎麽才能好?”
崔繹心說,難不成是需要很多很多的金子。
“不知道。不想看到醜陋,也不想覺着誰當真可憐。”
崔繹努力地回憶,暗忖:小姑娘還挺多愁善感的,怎麽才能叫她心情好起來呢?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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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到這裏就結束了。今天一起發上來,然後慣例叨叨幾句。
今天沒打開晉江,我心裏很輕松。
所有的留言等周四一起看。不知大家有沒有打牌的經歷,如果一直一直摸不到好牌,有些人就會把摸到的撲克扣着,等摸完一起拿回家,美其名曰悶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