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報應
沐沉夕睜開眼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屋子裏的熏香散發着甜膩的氣味,她四肢酸軟,周身無力。
她掀開眼皮瞧了眼熏香,這種迷香她還挺熟悉。聞了便能讓人失去力氣,但神智卻還是清醒的。
當年還是她贈送給謝雲訣的,沒想到他全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屋內有兩名婢女,都以薄紗覆面。那薄紗上沾了解藥,濕漉漉地黏在臉上。見她醒來,立刻有人上前。
“姑娘醒了,可是餓了?”
“餓。”沐沉夕答得老實。畢竟填飽了肚子才有力氣跑。
她可不敢指望給自己下迷藥的家夥會安什麽好心。畢竟當年她欠他良多,真要還起來,這輩子也還不清。
既然還不清,她也不準備還。這就是鐘伯伯常說的,債多不愁。
婢女扶着沐沉夕坐到了軟榻上,她歪在案上,面前幾道菜,道道有肉。
沐沉夕有些心慌,雖然都是她愛吃的,但這麽豐盛的飯菜,難道是斷頭飯?
謝雲訣莫非不忿她逃脫罪責,打算親自了結了她?這麽處心積慮暗算她,定然是想在她死前先折辱她一番!
沐沉夕悲從中來,沒想到她那位狗頭軍師一向不靠譜,今日的大兇,卻全盤料中了。
填飽了肚子,力氣分毫未曾恢複。
但她也不想躺回去了,就歪在塌上,心裏盤算着一會兒謝雲訣來了,她要怎麽樣應對才能讓他饒她小命。
想了半天,只會想起自己當年是如何耀武揚威仗勢欺人的,沐沉夕差點流下了會悔恨的淚水。
傍晚,沐沉夕左右翻轉,換了十來個姿勢,謝雲訣才姍姍來遲。
他推開門,同樣薄紗覆面。這要是換了其他男子,定然會讓人覺得女裏女氣。然而謝雲訣的裝扮,若是被旁人瞧見,怕是又要引起長安城男子的效仿之風。
畢竟當年,謝雲訣磕破了額角,沒多久整個長安的男子的額角也紛紛添了一抹紅。
謝雲訣剛從朝中歸來,大紅色的朝服還未換。他行至她身前,婢女搬了椅子,正對着沐沉夕坐下。
“飯菜還合口味?”
“合,合。”沐沉夕忙不疊坐好,又因為四肢無力,只能斜靠着案子。
“昨日你自屋檐摔下,傷了頭。郎中瞧了,說是顱內有淤血,近日宜靜養,不可亂動。”
“不動不動。”沐沉夕像是只學舌的鹦鹉,完全沒了戰場上叫陣時候的伶牙俐齒。
“你昨日鬧的動靜太大,陛下已經得知你歸來。想見你。”
沐沉夕努力直起身:“何時?”
“我替你回絕了。”
沐沉夕張了張嘴,一肚子的粗鄙之語又吞了回去。
雍關城待久了,經常在軍營裏厮混,染上了不少兵痞子的惡習。如今回了長安,她要克制,忍讓。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面容平和,甚至還帶着微笑。
然而這詭異的模樣吓得遠處的婢女瑟瑟發抖,完全不敢靠近。
“為何替我回絕?”
“怕你弑君。”
沐沉夕氣得說不出話來,偏偏又反駁不了。
陛下親自下聖旨将沐家滿門抄斬,真見了陛下,她要是沒忍住,也不是做不出來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那你如今困我在此處,到底想做什麽?”
“娶你。”
沐沉夕只覺得這晴好的天氣,忽然有雷聲滾過。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如今她的現世報來了。
謝雲訣正襟危坐,絲毫沒有玩笑的模樣。
“謝…謝兄,我承認我從前是做了不少錯事,還害你和王家姑娘的婚約未能結成。你恨我是應該的,這樣吧,你捅我兩刀解解氣,我保證眉頭都不皺一下。”沐沉夕說着四下翻找起了匕首。
謝雲訣默默從腰間解下了一把匕首,遞了過去。
那匕首與他一貫清雅的衣着十分不搭,上面鑲了七顆寶石,顆顆價值連城。沐沉夕瞧見匕首的一剎那,怔住了。
這是……當年她贈他的物件,他居然還随身佩戴着。
看着這把匕首,思緒剎那間回到了她回長安那一年。
當年她的父親沐澄鈞在邊關作戰十五載,一朝得勝歸來,舉國歡慶。一路班師,兩旁百姓都是夾道相迎。
而那也是她第一次回進京城,騎着一匹野性未馴的小馬,一路脫了缰似的沖過宣武門直奔太和門。
皇帝和文武百官站在太和門前左等右等不來,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卻只見一道身影橫沖直撞而來。
禦林軍阻攔不及,沐沉夕攥緊了缰繩,眼看着自己的馬直奔向太和殿前那浩浩蕩蕩的人群而去。
她當機立斷,一個縱身躍下了馬,在地上滾了兩滾。但還是不小心摔到了屁股,痛得龇牙咧嘴。
滿朝文武和九五之尊就這麽眼巴巴看着一個七歲孩童和她的小馬駒在皇宮裏橫沖直撞。
禦林軍撲上去捉那匹馬,但那匹馬十分狡猾,即将撞到人的時候又拐了個彎兒跑了。
陛下微微蹙眉,正要詢問地上那丫頭的來歷。太和門的宮門口匆匆跑進來一道身影,一身盔甲,威風凜凜而來。
他大步走向群臣,路過沐沉夕身邊的時候俯身将她提了起來,走到皇上面前單膝跪地,拜道:“末将沐澄鈞參見陛下,願吾皇萬歲!小女初來乍到不知宮中規矩,沖撞了陛下,還請陛下寬宥。”
皇上上下打量了沐沉夕片刻,忽然朗聲笑道:“朕當是誰,原來是我們的女兒!”
話一出口,文武百官駭然。沐澄鈞也愣住了。
這唐國可沒有那斷袖之風。只是從宮女到內侍到輔政大臣,都曾經猝不及防聽陛下感慨:“朕想澄鈞了……”
如今陛下忽然來了這麽一句,不由得讓人想入非非。
沐沉夕擡起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皇上,又瞧了瞧自己的爹爹,撓着頭:“爹,你沒告訴我,我還有個爹啊。”
沐澄鈞按下了她的腦袋:“陛下說笑了…小女何德何能。”
“朕在宮中便早有耳聞,你這個女兒四歲就能拿槍練劍,六歲就能騎射,還随你上過戰場也絲毫不懼。今日一見,果然是個不同尋常的丫頭。朕有這麽多皇子,卻一個女兒都沒有。如今這丫頭回來,朕總算是兒女雙全了。”
皇上上前親自扶起了沐将軍,執了他的手邊不願意松開。
沐沉夕擡頭看着這個和藹可親的中年男子,他捏了捏她的臉,笑道:“告訴朕,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沐沉夕。”她頓了頓,想到爹爹之前的囑托,盈盈拜道,“參見皇帝陛下,陛下萬萬歲。”
皇上臉上的笑意更深,竟單手将她抱了起來。沐沉夕自小在軍營裏長大,父親麾下的将領們也總喜歡将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肩頭騎大馬,所以她也沒覺得不自在,高高興興地攬住了這個伯伯的脖子。
沐澄鈞嗔怪道:“沉夕,下來。”
皇上笑道:“怎麽,你這寶貝千金,朕都抱不得了麽?”
“末将不敢。只是小女愚鈍,性子又粗野,怕沖撞了陛下。”
“無妨。”皇上單手抱着沐沉夕,另一只手執了沐澄鈞的手腕與他一同入殿中。
起初沐澄鈞還有些拘謹,待幾番寒暄之後,便放松了下來,彙報起了邊關戰事。
沐沉夕聽得直打呵欠,便将頭靠在皇上的脖頸上小憩。
君臣二人聊得忘我之時,忽然聽到了小小的鼾聲。一低頭,才發現沐沉夕已經睡着了,小小的身軀起伏着。
沐澄鈞忙将自家女兒接了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早知道就不帶你來皇宮了,由得你在家中鬧也就罷了。”
沐沉夕醒過來,揉了揉眼睛,迷糊地說了一句:“我以為宮裏好玩兒,可是——”沐澄鈞連忙捂住了她的嘴。
皇上笑了起來:“你女兒這脾性真是同你當初一模一樣,受不得半點拘束,貪玩兒愛鬧。”
“陛下見笑了。”沐澄鈞也回憶起了少年時與陛下結下的情誼,剛毅的臉上也露出了些許的溫柔。
“你剛回來,軍務上的事明日再說。今晚朕為你接風洗塵,将朕的皇子們也都叫來陪沉夕玩兒,你覺得如何?”
“陛下言重了,小女何德何能,自然是她陪着皇子們玩兒。”
沐沉夕聽說是玩兒,頓時醒了過來,掙紮着落了地。不一會兒,十幾個皇子便都被叫到了眼前。
沐沉夕打眼一瞧,卻覺得頗為失望。皇上的兒子,最大的都快弱冠了,她只到他的大腿根。同齡的倒是也有,但看起來瘦瘦弱弱的。
她撇了撇嘴,小聲在父親耳邊說道:“爹,不好玩兒,我想回家。”
沐澄鈞拍了拍她的腦袋:“安靜在此處待着,不許亂跑。酒宴結束,爹便帶你回家。”
沐沉夕立刻霜打的茄子一般,鼓起了腮幫子。
不多時,衆人落座。沐沉夕瞧見眼前這麽多美酒佳肴,頓時抛下了剛才的不快,埋頭苦吃。
以前跟着爹爹行軍打仗,十天半個月吃不上一頓飽飯也是常有的。盡管她爹是将軍,可秉承着身先士卒的精神,上戰場沖在最前方,挨餓也是第一個挨。連帶着她也經常食不果腹。
如今見到這麽多珍馐美味,她自然是大快朵頤填飽肚子再說。
吃飯的空隙,她掃了眼衆人,只覺得唐國都城裏的人喝酒真是沒勁,一個指甲蓋大的小酒杯還要喝上好幾口。那哪叫喝酒?那叫舔酒!
哪像她邊關的伯伯們,大家提着缸大口的灌,恨不得直接泡進去醉死。
喝醉了還要念那一句:“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豪氣幹雲,好不痛快!
這酒宴太無聊了,來了什麽人,她也沒留心。只是覺得皇子們都在打量她,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沐沉夕那時候年歲小,并不知道父親的歸來對于整個唐國意味着什麽。只隐約覺得陛下和唐國的四大世家似乎都對他的父親很有興趣。連帶着她也時常要被問一些奇怪的問題。
譬如那日酒宴,陛下酒過三巡,忽然問了她一個問題:“若是你長大了,要嫁人了。在場的皇子世子裏,你覺得哪個好?”
這個問題一問出口,原本松快的氛圍忽然緊張了起來。
沐沉夕掃了眼四下,忽然瞥見不遠處的一張席位上,一名十歲上下的白衣少年正獨自一人小酌。他一襲白衣,遠遠看起來清冷孤高。
整個席間,只他一人連看都未曾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