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祭拜

“幾年未見,本事沒長,口氣倒是不小。”

沐沉夕自謝雲訣身後走出,抱着胳膊瞧着幾人。

已經入朝為官,都敢向天子犯言直谏的棟梁們都驚了一跳,瞧見沐沉夕,差點膝蓋一軟當場跪下。

為首的那個,沐沉夕還記着。是當時戶部侍郎家的公子淩彥,一群人之中數他最谄媚。成日裏大哥長大哥短地喚她,害得她一度以為他是個斷袖。

“大大大哥……你為何會在此處?”淩彥舌頭都不利索了。

沐沉夕見他們一個個心虛腿軟,正要作弄一番。便聽得謝雲訣道:“她回來與我成婚。”

輕飄飄的一句話,仿佛是在說,她回來吃個飯。

衆人駭然,嘴半張着合不攏。

沐沉夕緊了緊拳頭,壓低了聲音:“為何就…說出去了?”

謝雲訣轉頭瞧她:“說不得麽?又不是見不得光的事。何況七日後大婚,他們都要來。”

七日後大婚?若是到時候沒了新娘,她的罪孽怕是又要添一筆。只是比起她留在此處拖累他,沐沉夕權衡了一下,還是盡早離去及時止損。

她自己的身份自己知曉,即便是被死罪被免,可她的存在,是長安城不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沐沉夕回來便知曉,此一程入如虎狼之穴,稍有不慎便會被嚼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原本她受到父親的牽連是死罪,抱定了魚死網破的決心。可謝雲訣完全攪亂了她的計劃,她還得從長計議。

真是世事無常,曾經他連多看她一眼,都能讓她高興好幾天。如今他提出成婚,她卻不敢應他。

淩彥冒死詢問了一句:“謝大人可是…迫不得已?”

沐沉夕瞪了他一眼,他心虛腿軟退後了一步,靠着身旁同袍的攙扶才站穩。

“不是。”謝雲訣執了她的手,“今日我還有要事。朝政之事改日再議。”說罷拉着沐沉夕大步離去。

沐沉夕走了幾步,又轉頭瞧了那幾人一眼。吓得他們抖得跟篩糠似的。

謝雲訣拉着沐沉夕出了院門。留下了身後呆若木雞的幾人,半晌回不過神來。

他們知道沐沉夕歸來已然很驚訝,沒想到她才剛回來沒幾日便要和謝雲訣成婚了!

幾人圍着淩彥,你一言我一句。

“淩彥,當年謝大人不是不喜歡沐氏麽?這…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我又如何得知?大哥是什麽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奉旨女扮男裝入太學這種事都發生過,她做事,誰又能猜得透?”

“可她畢竟是罪臣之女,謝家能應允麽?陛下又會如何?那滿門抄斬的聖旨是陛下親筆寫下。即便是大赦天下了,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謝大人這…這無異于公然頂撞陛下啊。”

“謝大人或許自有打算吧。”淩彥也很心虛,這些問題他也無法參透。重要的是,他方才禍從口出,要是沐沉夕真的記在心上了,他等于一下子得罪了兩個人。

得罪了謝大人,那可能烏紗不保,可得罪了沐沉夕,他的腦子怕是不想要了。

畢竟沐沉夕自小在邊關長大,上過戰場,殺個人跟碾死只螞蟻一般。甚至當年,連一位世家子弟都曾經死在過她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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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沉夕乘坐謝雲訣的馬車出行,聽得外面吵嚷聲震天,謝雲訣卻充耳不聞,執了一卷書讀得認真。

他當年也是如此,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沐沉夕貪玩兒,冒着被學監罰的危險,時常溜出去胡混。但每次回來,都能看到監舍內南窗下讀書的謝雲訣。

一襲素衣,眉目如畫。

她想掀開簾子瞧一瞧外面的情形,卻發現這馬車沒有車窗。想想也是,瓜果盈車是美談。可每次出行這麽挨砸,可能就會變成慘劇了。

車廂內氣氛有些沉悶,沐沉夕擠到了謝雲訣身邊。他讓了讓,隔開了些距離。

“謝兄,你看你我都快成夫妻了,有件事可否請你幫個忙?”

“何事?”

“我弟弟尚在長安,你可知他在何處?”

“知道。”

“那——”

“成婚前替你尋來。”

“多謝!”

沐沉夕這個弟弟當年很不成器,因為自小體弱多病,便被送回長安由祖父母養着。都說隔代親,這嬌慣着,養出了一身壞毛病。

武将世家的子弟居然不肯習武,成日走馬章臺,結交狐盆狗友。

她爹回來之後經常被氣得吹胡子瞪眼,直到後來他鑄成大錯,被爹爹逐出家門,斷絕了父子關系。

然而也因此,沐家滿門抄斬,卻留了他一條活路。

如今他是她唯一的親人了,無論如何她都要将他尋回……然後揍一頓。

馬車來到西郊的荒山腳下,謝雲訣下了馬車走在前方。山路崎岖,他卻似乎很熟悉。

沐沉夕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一直到山頂,方才停下腳步。他指了指遠處孤零零的兩處墳冢,上面甚至都沒有碑文。

顯然這入殓和下葬都是秘密進行,為免被人知曉埋骨之所,這才沒有在碑上刻字。

沐沉夕緩步走了過去,墳頭沒有什麽荒草,還有些祭祀的貢品,尚且新鮮。

她跪在墳前,謝雲訣想提醒她地上有碎石,但她卻仿佛未曾覺察到。只是他知道,她一向會忍痛。再重的傷,也是連吭都不願意吭一聲。

“爹,娘,女兒來晚了。”她的聲音平靜,神情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說完這句話,她便只是這麽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從天亮到天黑,腰背始終挺直。

山頂的風吹得她的衣袍獵獵作響,像是刀子一般劃過臉上。可是她的心頭空落落的,所有的眼淚都在雍關城裏哭幹了。

那時候她得知爹娘的消息,當下就要趕回長安。

鐘柏祁将軍怕她沖動之下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于是将她派到前線,戰事吃緊,她不得已留了下來。

那時候,她時常是打了一天的仗,晚上滿身血污倒在帳中,蜷縮成一團。眼淚混着臉上敵人的鮮血流下,一滴又一滴。身體疲累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可是心被一刀刀淩遲着。

她明明知道,眼淚是這世上最軟弱無用的東西,卻還是控制不住。

她以為自己會在爹娘墳前嚎啕大哭,可是此時此刻才發現,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因為娘親不會再為她擦去眼淚,将她抱入懷中,溫柔地安慰她。爹爹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地護着她,縱容她的任性了。

頭頂繁星滿天,沐沉夕仰起頭,星空倒映在她的眼中,她似是在喃喃自語:“爹,娘,我知道你們還在看着我。放心,我一切安好。”

沐家滿門的鮮血要有人償還,沐家滿門的榮耀她也會重新奪回!

她緩緩站起身,一時間有些站立不穩。自清晨至現在,她滴水未進。謝雲訣上前,扶住了她:“家中備了晚膳,回去吧。”

沐沉夕點了點頭,跟着謝雲訣下山。他猶豫了片刻,忽然走到她身前:“我背你。”

沐沉夕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下一刻浮起了嘲諷的笑:“你背我?這可是山路,若是不慎滾落下去,毀了謝兄的花容月貌就不好了。”

他冷了臉。

明知他不喜歡別人贊許他的容貌,她還非要觸他黴頭,這脾性,怕是這輩子都改不了了。

“你放心,我随鐘伯伯行軍打仗之時,吃不上飯也是常有的事。辛酉之戰,我們被圍在陌城半個月,水米斷絕,三天三夜沒有吃飯,仗還不是照樣要打。”

她走在前方,山路崎岖,她走得卻很輕松,偶爾還和謝雲訣講講邊關的趣事。

謝雲訣負手緊随其後,聽着她講邊關的見聞。金戈鐵馬馳騁疆場的人生,與他在長安不見硝煙的朝堂有着天壤之別。

下了山,夜曉已經在馬車旁候着。沐沉夕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莞爾:“夜曉,我忽然發現,你比以前俊俏了許多。果然是随了主人。”

夜曉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抿着唇沒有多言。

“就是這功夫半點沒見長,你這樣,我倒是挺為謝兄的安危擔憂。”

“長安城裏,誰有你危險?”夜曉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夜曉。”謝雲訣低喝了一聲,他立刻退到了一旁。

兩人上了馬車,沐沉夕笑道:“謝兄,你覺得我危不危險?”

謝雲訣沒有回答,只是俯身撣去了她裙上的泥土,便靠着車廂閉目養神。

馬車搖搖晃晃駛回長安,良久,謝雲訣聽到了一聲輕不可聞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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