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弟弟
他睜開眼,她已經抱着胳膊歪着頭看向另一邊。明明看身形只是個瘦弱的女子,可脾氣比誰都倔。
而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回歸,對長安城所有人來說意味着什麽。多少雙眼睛已經在盯着她,虎視眈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沒了沐家的庇護,沒了陛下的寵愛,憑着一腔孤勇,在長安,是活不下去的。
沐沉夕在馬車上打了個盹,馬車一停就睜開了眼。
她的睡眠一向好,甚至以前在馬背上都能睡着。畢竟行軍打仗,幾日不合眼都是正常的。她只能抓緊一切時間養精蓄銳。
回到謝府,一桌飯菜果然已經做好,全是她愛吃的。
她一通狼吞虎咽,伸手要夾起一大塊肉的時候,謝雲訣的筷子敲了上來:“慢些吃,沒人同你搶。”
“這不是習慣了麽。”她含混不清地回了一句。
“食不言。”
“知道了知道了。”沐沉夕咽下嘴裏的飯菜,停下來盯着他,“對了,成婚之前,有些事得說定了。”
“何事?”
“你不許拿謝府的規矩管着我。我可聽說了,你們謝府的規矩印成冊子,三個月都學不完。”
長安城裏的少年人,沒有哪個沒受過謝氏家訓荼毒的。沐沉夕家中雖然不學這個,可在太學沒少挨謝雲訣訓。
他訓起人來,可比夫子嚴厲多了。
沐沉夕有時候都敢在陛下面前張狂,可到了謝雲訣面前,總是要懼上三分。
“可以。”
“還有,我們雖然成婚了,但我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沒辦。你若是阻我,立刻和離。”
“再議。”
“還有還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哪天我要是闖了禍,你可以休了我。我做的事自己擔着,不連累你。”
“只此一條沒有可能。”
“為何?我可是為你考慮。”
“你既然嫁給我,你做的事情,我自然替你兜着。”
“只怕是兜不住。”沐沉夕小聲嘀咕了一句。
謝雲訣只當沒聽到,繼續往她碗裏夾菜。沐沉夕填飽了肚子,舒服地呼出一口氣。
婢女叮咛走了進來,沐沉夕一眼瞧見了她手裏的熏香,連忙道:“謝兄,這就不用了吧?我既然應了你,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斷然沒有逃跑的道理。”
“是麽?”
沐沉夕也知道自己在謝雲訣這裏顯然不是什麽信守承諾的君子,她以前謊話連篇,作惡多端,早就沒什麽信譽可言了。
“這熏香是真不必了。”沐沉夕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誠懇道,“我若是想走,方才在荒山上就走了。”
這話倒是不假,沐沉夕可是行伍出身。行軍打仗利用地形作戰是她的強項,以前每年的圍獵,沐沉夕只要一入森林,就像是泥牛入海,再也尋不到蹤跡。
她十歲那年第一次去圍獵,便孤身一人截了十四名成年男子的獵物。要知道那十四人也都是長安城裏說得出名號的青年才俊。
就連沐澄鈞也向陛下感慨過,可惜他這個孩子是女兒身,否則當個大元帥踏平金國也不是不在話下。
但謝雲訣并不是想聽到這些,依照以往沐沉夕的脾性,怎麽會放過這麽好的向他告白的機會?
沐沉夕瞧着謝雲訣神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良久,他忽的又開口道:“你已經不再是女扮男裝的太學學子了,不用再喚我謝兄。”
“那喚你什麽?”
“随你。”
沐沉夕眼珠子轉了轉,忽然膩了過去,嬌聲叫道:“夫君~~”
謝雲訣顫了顫,耳根子立刻紅了。
“不行,還未成婚,這樣叫不好。那就叫雲郎吧,好不好?”她靠着他,眨巴着眼睛。
謝雲訣撇過臉,這一次連脖子都紅了:“嗯。”
他應了一聲,便燙手山芋般彈開,起身走了。
叮咛傻眼看着沐沉夕,她瞪她:“瞧什麽?你敢給你主母下迷香,不想活了?”
小丫鬟哪裏見過這陣仗,沐沉夕這眼神可是戰場殺敵練出來的。如今雖不至于那麽兇狠,可是叮咛被這麽一瞧,吓得撲倒在地,哭着讨饒。
“行了,別哭了。我知道是你家公子的命令,你不得不從。不過以後你跟了我,你家公子的命令嘛,你掂量着聽。”
“奴婢……奴婢知道了。”一通恩威并施的敲打,這丫頭想必也不敢太過造次。
“下去吧。”
沐沉夕舒展了一下筋骨,回去沐浴更衣,便歇下了。
今天在爹娘墳前跪了一天,她想了許多。她現在孤掌難鳴,來長安本是要走一條血路。
可如今,現成一個當朝太傅,內閣首輔大臣,如日中天的權臣,借着他的權勢或許事半功倍。
只是婚訊一傳出,整個長安城都沸騰了。長安大半的女子都仿佛喪了偶,哭嚎聲都傳到了謝府的深宅之中。
沐沉夕揉了揉耳朵,最近出門走動,到哪兒都有丫鬟遠遠瞧她一眼。瞧完了又捂着臉哭着跑開。
她覺得大可不必,她和謝雲訣這一段婚姻也不知道能走多久,她并不反對他納妾。畢竟她從前就虧欠他那麽多,這一回還要利用他,當真是債多不愁,能還一點是一點。
于是沐沉夕暗下決心,回頭給他讨個十房八房的小妾彌補一下。
她正盤算得起勁,外面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聽這聲音便知道對方功夫不差。
果然,叮咛前來通禀,說是夜曉求見。
“讓他進來。”
沐沉夕理了理衣衫,她以前也是在宮中學過規矩的,不瘋不鬧的時候也能充個大家閨秀。
夜曉走進來,拱手作揖:“沐小姐,公子請您過去一趟。”
“有事?”
“說是帶了您想見的人。”
沐沉夕手上一頓,立刻站起身來,大步向門外走去。
一路上她的心都跳個不停,穿過偌大的謝府來到謝雲訣的傾梧院。婢女正要通禀,她卻已經徑直闖了進去。
大丫鬟青蘿向夜曉嗔怪道:“這是哪家的姑娘?怎麽這麽不識禮數。”
“是未來的夫人。”
青蘿頓時抿了嘴,探頭好奇地想把未來的謝夫人看個清楚。
屋內,沐沉夕大步闖入,謝雲訣正在翻閱奏章。聽得她進來,并沒有擡頭。
沐沉夕一眼便瞧見屋內的地上綁了個人,他衣衫褴褛,滿面塵垢,頭發也散發着陣陣怪味。要說是街上的叫花子也不足為奇。
可偏偏那一雙眼眸與她一模一樣。
那便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弟弟——沐沉念。
那個曾經走馬章臺意氣風發的公子哥兒,如今卻落魄得連街邊的乞丐都不如。
門外的夜曉想,屋內此刻一定是感天動地的姐弟相認。盡管以前沐沉夕耀武揚威的,總是欺負他家公子,但如今她落魄至此,也着實是可憐。
忽然,屋內傳來了一聲慘叫。緊接着飛出一個人來,那人在地上滾了幾滾,驚恐地瑟縮着:“姐姐……姐姐饒命……”
沐沉夕大步走了出來,轉了轉手腕,上前一把将他提了起來拽出了院子。
夜曉驚駭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難道姐弟相見,不是應該抱頭痛哭嗎?
他瞧了眼緩步走出來的謝雲訣,自家公子也只是負手,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緊随其後。
沐沉夕一路将弟弟拽到了瓊華池邊,她俯身解了他的繩子,然後毫不猶豫地将他踹了進去。
沐沉念撲騰了兩下,總算是找到了平衡。他抹了把臉,一臉驚恐:“姐姐,你…你做什麽?”
“給我好好洗洗,看看你腦子裏堵了多少的泥!”她居高臨下看着他。
早春的水還有些寒意,沐沉念凍得瑟瑟發抖,卻不敢上岸,哀求道:“姐姐,你讓我上去。”
“這樣挺好。”她蹲下身,聞到了一陣酒氣,“我問你,爹娘走了這些時日,你在長安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沐沉念臉色有些發白,“那是陛下的旨意,我除了看着爹娘死在我面前,什麽也做不了……”他抱着頭,淚水一滴滴落入湖水中,他小聲地啜泣着。
良久,沐沉念又擡起頭,雙眼血紅:“可爹娘死的時候,你在哪裏?!從小爹最疼愛的就是你,我不過犯了些小錯誤,爹就将我逐出家門。可你呢?你當年做了那樣的事,他們都護着你。可到最後,他們也沒能看你一眼…”
“如果爹不将你逐出家門,你以為自己今天還能活着站在這裏麽?”
沐沉念一怔,呆呆地看着姐姐。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你以為我為什麽金國的降書一送入長安,就星夜兼程趕回來?阿念,我回來,只為你。”
“為…為我?”
她向他伸出手,目光灼灼:“你是我們沐家的希望。沐家滿門忠烈,那麽多冤魂枉死。難道你要天下人都記得,我們的爹爹叛國通敵,結黨營私,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麽?”
他捏緊了拳頭,沉默良久,終于緩緩伸出手來。
冰冷的手觸碰到了阿姐的手,掌心還有些老繭,那是常年持劍拿槍留下的。而這,原本是身為沐家嫡子的他應該擔起的責任。
茍活于世這兩年,沐沉念終日飲酒,腦子裏卻揮之不去爹娘的頭顱被斬下的畫面。鮮血飛濺,他們的頭顱滾落在灰塵中。
百姓們咒罵着,聲響一如當初他們凱旋之時的歡迎之聲。
十數年邊關苦守,滿身傷痕,護得一方平安。到最後換來了這樣的結果,沐沉念寒了心。
但他更憎恨自己的無能,失了父親的庇護,他什麽都沒有,過得連狗都不如。
可是現在,阿姐回來了。
她伸手将他自冰冷的水中拉了上來,沐沉念撲進了阿姐的懷中,止不住嚎啕大哭。
沐沉夕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又髒又臭,多大的人還像個孩子。”
他将她抱得很緊,仿佛是怕一松手就會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