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商酒會定在本市最大的一個高級會所,東家財大氣粗,包了大廈的一整層樓,四面的玻璃映着夜色,遠處便是青州近幾年新落成的地标性建築,一座命名為國安門的高塔。
賓客在餐桌之間徘徊交談,不是西裝革履便是長裙曳地,面上挂着不知真假但一定十分禮貌的微笑。蘇承霜五分鐘後就與一位發際線堪憂的中年男人聊起來,林戚則在邊上端酒杯旁聽,聽得一臉厭倦。
酒會上還有許多來投機的年輕人,這些人大都懷揣夢想,希望得到慧眼識珠伯樂的賞識,給他們一筆資金,将遙不可及的未來逐漸抓在手中。
林戚雖然閑着沒事,但基本的禮貌與風度還在,他看着冷漠無情,待在那無所事事,卻也被遞了好幾張名片。林戚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挂塊寫着“沒錢,勿擾”的牌子,旁邊有人笑着叫他。
“林戚?怎麽是你?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來人面容和藹,眉平目闊,他長着一張很好親近的臉,笑起來也柔善。只是衣着打扮都太具有精英風度,反倒顯得不和諧,如同給毛筆裝上劍鞘似的。
林戚下意識左右看了看,蘇承霜還在不遠處聊得正酣,那人便微微一笑,說道:“別太緊張,我是以向陽企業慈善基金會合夥人的身份來這裏的。”
林戚在沈黎面前有一種不一樣的态度,對別人他嚣張放肆,對賀蘭明煦他無所顧忌,唯獨對着沈黎,他竟然拘謹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像只被束住手腳的野獸。他放下酒杯,很淺的杯底與不謹慎的動作讓酒水灑了些許,林戚猶豫道:“……你轉行了?”
沈黎雖然一直在笑,卻不給人虛假的錯覺,他确實是個善良又溫柔的人。他颔首,走近些,佯作收拾桌上的水漬,實則低聲詢問林戚:“最近都很好嗎?”
“還好。”林戚擡眼,心中稍微一斟酌,也沒必要對沈黎隐瞞,便說道:“除了我前任來找我複合這件事。”
沈黎似乎有些驚訝,他已經用紙巾擦幹淨餐桌,卻還在做些多餘的動作,擦着高腳杯掩飾,像在思考似的活動着手指。
他問:“這讓你很焦慮?”
“不是。”林戚背靠堅硬的柱子,後腦勺也順勢抵上去,仰頭的動作越發彰顯下巴鋒利的線條,他擦着食指和拇指,嘆息似的承認道:“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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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酒會果真累人。賀蘭明煦一晚上被敬酒就不知道多少次,加上大膽來推薦自己點子的、觍着臉來巴結的、先前合作過來祝賀新項目的……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行走的“酒囊飯袋”。
李秘書不太會喝酒。所以還是該再招一個新秘書,最好是男性,這時候便可以分攤一些負擔。
應酬的人太多,連林戚在哪裏都沒有看過一眼,賀蘭心裏的氣始終上上下下,說話的時候便降下去,又敬酒時便蹭地沖到太陽穴。他是天字第一號慘,為了林戚來這個酒會,大半晚上,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瞄見。
“賀總,你看那個,穿藍色西裝那位。”有個合作夥伴笑着給賀蘭指方向,感嘆道,“小有名氣的建築界新秀,現在的年輕人啊,都太優秀了,小小年紀就拿那麽多獎。你說還不到而立之年就功成名就了,以後還幹什麽去?”
賀蘭随便投去一眼,那人一身挺括的藍色西裝,衣服雖然幹淨整潔,但從質感上可以很明顯可以看出,這套衣服是反複穿過的。這位“建築界新秀”的境況,也許遠不如別人稱贊的那麽好。
他倒不在意這些,他只知道業內90後第一設計師林戚先生,在國外先是把建築界新人獎全部收入囊中,聲名鵲起後,拿到最有含金量的一個獎,達到事業與名氣的巅峰,卻又激流勇退,回來給發小做高級顧問。
至于林戚先生的設計,現在往外望去,夜色中璀璨屹立的那座“國泰民安門”便是其中之一。
衆口||交譽,那是他的林戚。
賀蘭在軍營看過一本知名建築物攝影集,其中就有林戚的作品,他無忘當時自己的心情。無數的短暫的休息時間裏,他把那本書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想林戚是如何畫這一筆,想那一筆。
所以他出來了。
大愛無疆,但他的愛太狹隘,只肯給林戚。
“明遠的賀總,我敬您!”藍色西裝竟然在賀蘭思考之餘走近,這人十分自來熟,直接跟他一碰杯,仰頭豪飲,杯中酒瞬息之間一口喝盡。
賀蘭出于禮貌也喝了一口,合作夥伴便豪爽地笑起來,拍了拍藍西裝的肩膀道:“一帆,剛剛賀總還誇你呢,還不謝謝他?說不定謝這一句,你們工作室的前途就有着落了呢。”
合着這兩人是一個鼻孔出氣的。賀蘭明煦正欲直接拒絕,但轉念一想,同是建築界的設計師,說不定結識他以後能給林戚幫上什麽忙,便不言不語,又跟一帆喝了一杯。
林一帆喝了兩口酒就上臉,兩邊臉頰都浮起紅暈,他眉目幹淨,身量又不高,依稀竟有少年青澀之相。他低頭給賀蘭鞠躬,顧盼間眼裏就轉出些迷醉漂亮的光,眼底幾分動人的依依之情,直起身道:“謝謝賀總……”
賀蘭明煦已經明白其中茍且,原想直接轉身離開,但掃過林一帆的臉龐一眼,他又蹙起眉,覺得這人的眉眼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哪見過。
他很快就想起來了,林一帆長得像林戚。
也不是很像,只有桃花眼有些像,同樣的桃花瓣,林戚是凍在冰湖裏冷漠又美豔的,林一帆則是開在枝頭嬌嫩而粉潤的。
又都姓林,賀蘭從不信巧合二字。
他正欲問,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賀蘭抱歉地拿出手機一看,屏幕上是驚心動魄的兩個字――戚戚。
賀蘭走到透風而無人的窗戶口接這個電話,高處的夜風吹在他的額角上,他覺得這風又冰涼又舒爽,像林戚的吻。接起電話,林戚在那頭說:“你他媽剛剛在跟誰說話?”
“沒誰。”賀蘭明煦說道,他下意識覺得林戚不想聽到林一帆的名字。他與林戚在一起時從來沒聽過他提林一帆,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記起來,其實何止林一帆,林戚什麽都沒有跟他說過。
林戚冷笑道:“那我是瞎了眼不成?我看到的那個跟三十歲老男人調情的王八羔子不是你?!是你今天起床跟誰換了一張臉,還是你有個我不知道的雙胞胎兄弟?”
他那邊忽然聲音清澈許多,像進了一個隔音很好的封閉環境。賀蘭靜靜聽着,心想自己可能有點斯德哥爾摩,被林戚這樣罵,內心裏居然還很是舒暢。
林戚聲音很突然地緩下來,說道:“你最好不要跟別的人說話。”情緒很冷靜,也很平和,他繼續道:“我會瘋的。”
賀蘭問:“這個‘別人’是指?”
他忽然轉過頭去,視野裏有許許多多的人影,林一帆已經不知所蹤,也許已經離開。有人在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賀蘭對眼神極為敏感,他抓準目标,大步朝那裏走去。
那人借着和別人聊天的自然角度,一直把視線似有若無地放在他身上。
林戚突然打電話過來,又是為什麽。
林戚在電話裏說:“你過來。”賀蘭驀地停住腳步,甚至覺得自己沒有跌倒已經是慶幸至極,他極度懷疑自己的耳朵,問道:“你說什麽?”
“我在30樓。”林戚又說,然後把電話挂斷了。
賀蘭舉着手機在原地進退兩難,而那個人在遠處已經結束攀談,似乎打算要走了。而林戚給他一個遙遠又近在咫尺的地點,前些天他還抓着自己的衣領說厭惡等待。
但他又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直覺,錯過這個人,他會永遠地與一些事情失之交臂,或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勉強知曉冰山一角。
沈黎已經坐上電梯,電梯門緩緩合上,他看着數字一點點變小,心中還是有些震驚。他真的無法想象什麽人能叫林戚都怕,于是盡管林戚極為反對,他還是找機會去觀察了一會兒。
那人身材高大,肌肉勻稱而健美,說話時有種自然而然強大自信的氣場。雖然強大,卻不持強淩弱,與人交談時禮貌地注視對方眼睛,是極為有風度的一個人。這樣的人一定在一個完美圓滿的家庭裏成長,所以才對許多東西勢在必得,而信心滿滿卻又低調不外露。
林戚若是野獸,他便一定是只更兇猛的野獸。只是他應該唯有願意在林戚面前收去爪牙,笨拙地學會溫柔,所以才叫林戚那麽怕吧。
電梯到了一樓,沈黎甩去思緒,剛踏上瓷板。另一間電梯門也徐徐打開,那個經他分析過的人大步走出來,箭步攔住了他的去路。
“可以打擾一下嗎?”賀蘭篤定又懷疑地問,“請問你認識林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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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戚放下手機,窗外夜空深邃,繁星點點,國安門輝煌燦爛的燈光在城市的矮建築裏鶴立雞群。三十層是餐飲區,被一道道假花藤妝點的栅欄書架分割成小塊的店面,糾纏的位置星羅棋布,人不多,但都成雙成對。
他在這樣的環境下喝了一口紅酒,想起以前第一次喝酒,自己大罵世上居然如此難喝的東西。現在也竟然能夠細細品啄,于無盡的苦澀中尋得一點失落的甜。
可能是因為以前發火的時候有人在身邊一再縱容,現在卻沒有吧。
“林戚?你在這幹什麽?”突然不知從哪裏有人發出一道诘問。對旁人來說,那聲音很清朗,但語調與字句都令人有些不舒服;對林戚來說,這聲音就像一把曾經從腹部抽出去的尖刀,再次相見,傷口處即使愈合,也會條件反射地發疼。
但已經過去太久,再尖的刀也早已鏽跡斑斑,再刺不破任何東西。
林戚把紅酒杯往桌面的右側推去,冷冷瞧着在他對面直接坐下的林一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