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戚在設計上的确天賦異禀,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家境優渥,林家閑錢太多,別說林戚一個大活人,就是再多養幾個也不礙什麽事,頂多占間房。那時的林家也支配得起林戚這點愛好,一個月給的零花都沒有固定的數額,拿着卡刷就是。
外人不懂林氏內部的彎彎繞繞,見了林戚還得規規矩矩喊一聲“林大少爺”。林戚完全覺得太形式主義,別人恭敬喊他他反倒發怒,于是在外便落得個喜怒無常、嚣張跋扈的名頭。
他跟經常出入林家的首飾設計師打過幾回交道,自己處處留心,仗着那個老頭忠厚老實,厚顏無恥地強拜人家為師。心裏記挂着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先是随心所欲的接觸了首飾設計,後來便殚精竭慮地設計了許多首飾,大多不盡如人意。唯有一枚戒指還算差強人意,林戚給它取名“立冬”,送給賀蘭當作禮物。
至于後來又為什麽報考建築專業……
林戚猛然收住了跑遠的思緒,才發現自己還掐着賀蘭的手腕,他緩緩松開手,皮膚上留下幾條月牙型的紫紅色淤痕。一定很痛,林戚想着,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問:“為什麽不扔掉?”
“……”賀蘭是發自真心地迷惑不解,他垂頭看了一眼紅繩上串的戒指。戒指上是冬霧細碎的镂空剪影,表面如同蒙了一層真實的冰雪,叫人懷疑這東西會不會下一秒就融化在他身前。
他的回答卻很無關緊要,說道:“因為很好看。”
林戚縮了縮手指,像是無所謂似的看着別處,餘光卻緊咬着戒指不放。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十分難過的。林戚貌似了然地說:“這樣。”
賀蘭幫他把接下來的扣子都系上,和林戚出去看衣服效果。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并肩站在一起,他照的那面鏡子裏,林戚的身影被割碎,只留下殘缺不全的一半,眼尾赤紅。
賀蘭不知道什麽叫“看臉色”,他從來不是需要看眼色的人。
就如同這樣的境地裏,林戚不知道被他脖子上那枚立冬勾起了什麽樣的回憶,還緊攥着拳頭,紮在那精神恍惚。賀蘭明煦卻把林戚往自己身側拉了一把,叫他再靠近些。
他們兩個便終于在同一面鏡子裏。
耀目的精美的琉璃燈光,面帶職業微笑的服裝店小姐,高度清晰的全身大鏡……所有的一切縮在林戚的眼珠裏,變得非常刺目。
他還在被颠覆認知的輕微崩潰之中沉浮不定,賀蘭卻自然地低頭,呼吸靠近。很近了,這人便道貌岸然地伸出手,去拍林戚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然後壓低聲音說:“以前我也臆想過這一幕。”
林戚才好像有點醒神,睜大眼睛。賀蘭卻更近地貼住他的耳廓,得寸進尺、或者是死皮賴臉地繼續道:“在我們的婚禮上。”
婚禮,愛侶被所有人見證許諾天長地久的一場儀式。
林戚便說:“太可惜,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他不知被哪句話刺到逆鱗,或許從看到立冬起就已經十分狂躁,只待尋一個發洩的出口。賀蘭給了,他便死死抓住,要作威作福,要為所欲為。
他又說:“我只想着什麽時候可以擺脫你。”語言像一把一把鋒利的箭,供人在慌亂時用作掩飾的盔甲。明明知道有些話不能說,可事情失控時那些惡意便噴薄而出,林戚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悲,他冷笑道:“你太惡心了,我當時不想看到你,現在也不想。”
這話實在傷人。賀蘭明煦卻沒有生氣,看着他道:“那告訴我。”
“什麽?”林戚覺得自己咬到了不知道哪裏,舌尖有股血腥味在擴散。
服裝店的員工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便悄悄退遠了,她知道不便打擾客人間的私語。
賀蘭不放過林戚的眼睛,盯着他道:“我哪裏讓你惡心,你全部告訴我。”林戚冷笑一聲,頃刻間似乎有另一個漂泊的惡毒的靈魂占據了他的身體,他好像真的在思考。
然後啓唇:“我不喜歡短發不喜歡慢跑不喜歡電影,我基本什麽都不愛吃,你送的東西我一聞就想吐。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等人,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回嗎?我最怕痛,你又是怎麽對我的?”
前頭似乎還是小打小鬧,說到最後一句就是真刀實槍了,字字都往心上戳。林戚發現找到可以刺痛他的武器,也不管那把槍會不會走火,扛起來便轟,連自己都不管:“你是不是以為我很爽?我告訴你,每一次我都很痛,痛到恨不得去死――”
“別說了。”賀蘭明煦眸中已經有了痛色,這種事談起來雙方都難堪。他不知道什麽理由能讓林戚連這都拿出來擋牆做防,但心口的确被撕裂,生生地疼着。
林戚還要繼續說,賀蘭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他便諷刺地一笑,唇裏吐出的濕氣纏過指縫。
結了帳,再上車。林戚卻坐在副駕駛,手指沒有規律地敲着車門,看着外面整齊劃一往遠處蔓延的的路燈,抿嘴發呆,剛才的氣勢不知道潛伏在哪裏。
快要到了。
車子停在小區的地下停車場,頭頂昏暗的光源讓一切都失真,打瞌睡的幼貓在後座呼吸平緩。林戚眼見着賀蘭又把車門鎖了。
還特地開一遍關一遍叫他知道,真他媽幼稚的要死。
“你很喜歡在車上?”林戚擡起眉尖,挑釁式地含沙射影。
賀蘭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有些說不明白的東西,非要形容,那叫“心疼”。林戚讨厭這種情緒出現在任何身邊人的身上,更極端厭惡別人對他的同情、或是憐惜一類的情感。
最厭惡的就是賀蘭明煦竟流露出一絲帶有此類“肮髒”情緒的眼神。
顯得自己十分弱勢一般。
林戚下意識又要說些口不擇言的話來讓他的表情碎裂。賀蘭卻先開口了,他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略有回音,但還是很悅耳。賀蘭說:“林戚,你在別人面前倨傲的樣子、或者對什麽東西不屑一顧的樣子,和你跟我強裝兇狠的樣子……”
他好像要說出什麽非常可怕的事實,林戚卻沒有再打斷的力氣,聽他順水推舟地說了出來:“……我真的了若指掌。”
林戚總覺得嘴裏還有些血腥氣。
他沒有靠近,兩人隔着一段安全距離,賀蘭卻好像已經沖破林戚的胸膛,隔着肋骨準确地抓住了他的心。
“所以你在我這裏還要這樣多久?我求也求過,問也問過,你什麽都不說。看到一枚戒指就跟發了瘋似的,問我為什麽不扔掉,你是真的在裝傻還是故意套我的話?我回答得敷衍,你就愈發生氣,還說那樣的話來傷人的心。”賀蘭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把林戚的手抓到掌上,叫他不要再戕害無辜的手心。
林戚突然暴起,撲過來粗魯地抓住賀蘭的衣襟:“那你倒是給我認真回答一次。”
他眸底搖曳着不信任的水光,眼眶通紅,與賀蘭明煦一對視,一方心思劇震,一方心如刀絞。離得太近,氣味、細微的表情、卷起的發梢……每一點都勾起年少時無限的回憶,于是心又在痛苦或迷茫裏悸動起來。
賀蘭的指腹溫暖,在林戚眼角慢慢擦着,他以前就很喜歡做這個動作。尤其是自從某些事發生之後,林戚的小習慣被他發現,這個擦眼角的動作便晉升成為賀蘭的最愛。
只是很久沒有做過了。
賀蘭捧住林戚的臉,連帶他猩紅的眼眶與緊繃的唇,問他:“你想要我說什麽?”
林戚像只被踩中尾巴的貓,失态地拔高聲音,但越說越控制不住:“我想要你說?!你也太可笑了吧,你搞清楚,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你想說什麽就他媽的說什麽!說不說?!”
“我愛你。”
林戚驀地停下來,像被霎時間按下暫停鍵的機器人,他還盯着賀蘭的眼睛,喉嚨已經掐去聲音,陷入由那雙深邃眼瞳作為源頭的無盡深淵裏。
見林戚一動不動,賀蘭又說了一遍,加上前因後果,組成完完整整的一句話:“我之所以留着那枚戒指,是因為我愛你。”
林戚不想承認他在等這一句話,但他确實在等。如若他患了狂躁症,面前這人便是唯一的鎮定劑,還是一針見效的那一種。而這份鎮定劑心知自己的效果,于是十分善于得寸進尺,還經常要揣着明白裝糊塗,把患者從身到心都騙得心甘情願。
所以賀蘭明煦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人。
也是他最愛的人。
林戚在自己公寓的浴室裏照鏡子,鏡子裏的人面色蒼白,唯有嘴唇殷紅如血。他嫌惡地看着映出的自己的臉,伸手打開鏡子後面的置物臺,那裏面有許多藥瓶擠擠挨挨,已經占滿三層小櫃子。
每天都吃的藥,他很熟悉劑量,很快就一一倒好,滿滿的藥片盛在一個瓶蓋裏。林戚把藥片一股腦灌進嘴裏,不喝水,生咽下去的時候有種要噎死的錯覺。
他睡前看了手機信息,賀蘭的消息浮在鎖屏界面上,只有幾個字,卻很深刻,他發:“不是曾經,是一直。”
林戚回道:“堅持下去。”他把其它的話隐進肚子裏,塞到夢中。快要睡着時,林戚确定地想,當賀蘭表白的時候,他的心跳速度真的太快了。
快到甚至把別的東西都暫且遺忘在了角落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