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思
我的金鋼棒朝帝釋天砸落，剩下的天兵都已不及靠近相救。即使他們能靠近又如何？又有誰有能耐從我棍下救人？
忽然一朵白蓮在帝釋天頭上開放，竟擋住了我這致命的一棍。帝釋天狼狽地滾了幾滾，遠離開我，臉色已變得煞白。
火光漸漸熄滅，一片七彩祥雲從西邊飄來，梵唱聲中，如來法像在雲中現身。如來的排場很大，他盤坐在蓮座上，四周圍的雲朵上坐着八百羅漢。慧明侍立在他身旁。
“孫悟空，你闖三十三天，殺無數天兵天将，造下無邊殺孽，到如今還不回頭？”如來俨如救世主，苦口婆心勸導我。
“哼，回頭？我還能回頭嗎？”我冷哼，不屑，“如來，我勸你少管閑事。不然我連你也殺！”“猴頭，佛門廣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哈哈哈……胖和尚，你以為你是誰？別到處宣揚你的理論，俺老孫不吃這一套！”我深吸一口氣，仰頭看天。“我手本不操屠刀，是神族逼我大開殺戒。我是下界萬妖之王，我若成佛，誰來替妖族作主？一年前我已回頭，可看到卻不是你所謂的岸！我只看到花果山的一地焦土，猴子猴孫的殘餘屍灰，百萬妖兵的如山積骸！如來！”我低下頭，雙目中噴出兩股火焰，手中棍一指如來。“你不是常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嗎？那麽，你就試試下一次地獄吧！”我沖向如來，身未至，招已發。我口中噴出天罡之火，朝如來蓮座襲去。八百羅漢齊聲念咒，壓下火焰。我高高躍起，金鋼棒朝如來頭頂罩去。如來右手輕拂，一朵白蓮在他頭頂開放，擋住我的棍勢，将我震飛十丈。八百羅漢趁機結陣念咒，一時間，我被定在半空中不能動彈。這是佛教的不動結界，能使任何人、神、魔、妖困于陣中，無法動彈。八百羅漢同時念咒結陣，威力自然非同小可，我一不小心，竟着了道兒。
“猴頭，你已在我掌握之中，還想頑抗嗎？”如來淺笑嫣然，我惡心得直想吐。
“胖和尚，神與佛以衆淩寡确實有一手。”我嘴裏說着，暗自凝神聚氣。“但我孫悟空向來自行我道，你想要徹底掌握我，似乎沒什麽可能！”我忽然暴喝一聲，體內澎湃的妖力激湧而出，綻出萬道金光，一瞬間便将八百羅漢結下的不動結界扯得粉碎。咒力反彈之下，八百羅漢紛紛墜下雲頭，趴在地上吐起血來。
“如來，你敗了！”我厲聲高叫，再度舉棒撲向如來。如來彈出無數白蓮，想裹住我的棍勢，我使出“破神訣”，足以毀天滅地的妖力自棍上激出，狂風卷起，天火橫掃，将白蓮掃成粉碎。棍勢不停，直朝如來頭頂擊去。我看到如來的眼中透出一陣恐懼，他大概從沒想到，佛法通天，自诩無所不能的他，也會有敗的一天吧？
只要殺了如來，我就可以滅盡天界神族了，妖族的大仇，便可得報了！
但我卻敗了。
一直沒有出手，一直侍立在如來一旁的慧明，忽然看了我一眼。
三百年前，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猴子的時候，就已看過她的眼神。那時我成天和花果山的猴子們在林間爬樹摘果，下水抓魚。我不知煩惱為何物，也從沒想過會有無敵天下的一天。我只想永遠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和群猴們生活在一起。每天，我都看到花果山最高的樹上站着一位白衣如雪，發色如銀，膚白勝雪的女子看着我。她的樣子很冷，可她的眼神卻是那麽地溫暖，讓我如沐春風。我不知她看了我多少年，我只知每當看不到她的日子，我就會變得特別地煩躁易怒。
我慢慢地成長，我拜師學藝，藝成後下龍宮取寶，進地獄撕生死薄，做我想做的一切。那雙眼睛一直在遠方默默地看着我。她知道我想着她，卻從不肯真正出現在我面前，而我，也只求能每天看到她的眼睛。
這就夠了。
我知道她叫慧明，是觀音大世，如來唯一的女弟子。
我沒想過當我有機會和她在如此近的距離見面時，地點卻是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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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是我瘋狂屠戮的戰場。
我一直躲閃着她的目光，我不敢看她，悲天憫人的她，看到我這瘋狂的樣子，會不會讨厭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便感到一陣心虛。
那心虛馬上被殺意掩沒了，我向如來發起了進攻。而當如來終于要死在我棍下時，我也已無法避開她的目光。
那滿含溫暖與慈悲的雙眼中透出的兩道似乎要穿透我內心的目光。
我被那目光一照，滿腔的殺意傾刻間蕩然無存。我的棍已無法砸落，我頹然落到雲頭，低着頭喘氣。
如來撿回了一條命，他趁我失神的那一殺，毫不猶豫地斬下他的右手，化成一座巨山，朝我罩來。而早已傷重倒地的八百羅漢，也掙紮着起身，向我擊來無數咒力。
我可以閃避。
我沒有閃避。
咒力擊上我的身，将我的妖力擊散，如來的五指山将我罩在山底，我随着山一起墜下雲頭，墜下天界，直落人界。
我被如來壓在了五指山下，我的妖力潰散，短期內無法聚集。
※※※
我被壓在山下，只露出一個頭。我仰頭看天，天空是一片血色，還不住地傳來轟隆雷聲。我體內的戰意蕩然無存，我想，我是不是累了？
累了就該休息了。
我在山底安然入睡，夢回花果山。
※※※
“呀！這只小猴子好可愛哦……金色的毛發，軟軟的尾巴，藍色的眼睛，好漂亮好可愛哦！”群猴圍着我，争相撫摸我那純金色的毛發。
我咯咯地笑了。我能聽懂他們的話，當我還是一塊石頭的時候，就已經能聽懂在我身上玩耍的猴子們的話了。石頭快裂開了，我聽到有個聲音問我：“你想作什麽？”猴子！當然是猴子，我一定要做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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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林子是我罩的！你們在我林子裏胡鬧，我要吃了你們！”老虎咆哮着，撲向猴群。
“好呀，你就吃我吧！”我走到老虎面前，伸出胳膊。群猴睜大眼睛恐慌地看着我，猴子們都着急地叫着，我知道他們擔心我。老虎驚奇地看着我，忽然摸了摸頭，說：“你有病。”他轉身走了，從此花果山上的老虎再也不吃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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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教不了你。”我跪在師父面前，因為他要逐我出師門。
“為什麽？”我問他。
“你要學的是長生不老之法，永不遁滅之道，我卻教不了你這些。你所追求的永生不滅，還要靠你自己去悟。”師父說完了這句話，閉上雙眼，安然入定，再不理我。
那我就自己悟吧！我這麽聰明，總有一天會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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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麽妖怪？為什麽變作我彌猴王的模樣？”銀甲的青年提着鐵棍，向我大叫。我輕笑，他雖然變作人的樣子，可一身的猴子氣味卻瞞不了我。不過我真的很奇怪，世上居然有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猴子，除了顏色，他沒有一處不像我。連他的凱甲，他的棍子，都與我的相差無凡。
“我也是猴子呀，我是美猴王！”我對他說。“你為什麽要學我的樣子？”“我自從修成妖法，變身成人後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又怎會學你？”彌猴王怒了，他和我打了一架。
“你是第一個能打贏我的妖怪。”彌猴王抹幹淨嘴角的血跡，笑着說。
“你也是第一個讓我覺得打得過瘾的妖怪。”我笑着說。
“我們長得這麽像，不如結拜為兄弟吧，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猴彌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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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摩雲洞，我大哥大嫂的家。”“二弟，你來了！咦，他是……”“我叫孫悟空！我剛和彌猴王結拜為兄弟，我們結義時把你也算上了，我最小，是你們的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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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龍王，這定海神珍重一萬三千五百斤，龍族的人玩得起嗎？不如送給我當兵器吧！”“上仙，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呀，上仙……”“別叫我上仙，我是妖怪，猴子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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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生死薄？拿筆來，我要把花果山猴族的名字都從生死薄上勾銷，從此猴族不歸你閻帝管了！”“生死循環乃天地倫常，不可改變啊！”“天地倫常？我孫悟空天生地養，天就是我爹，地就是我娘，他們都不吭聲，哪輪得你來說話！再羅嗦我一棒打得你滿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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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水簾洞前高高地飄起一面旗，旗上寫着“齊天大聖”四個大字。大哥牛魔王對着漫山遍野的群妖大聲宣布：“從今天起，四大洲妖族都屬齊天大聖孫悟空統領，他就是天下妖王！”群妖齊聲吶喊：“妖王孫悟空！妖王孫悟空！妖王孫悟空！……”“哈哈哈……”我仰天狂笑，我的信心極度膨脹，我仿佛看到了我君臨天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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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我大笑着從夢中醒來，我擡起頭看天上那一輪幽藍的明月，淚流滿面。
我是妖王孫悟空呵！我擁有三界無敵的妖力，我是最強的王者啊！
妖族的仇還沒有報，我怎能被困在這裏？我怎能喪失鬥志？我怎能讓泉下百萬妖衆的英靈對我失望？
我——要——出——去！
我默念咒語，被擊散的妖力漸漸地凝聚起來。輕輕抖一抖肩，五指山頓時一陣震蕩。水缸大的石塊從山頂滾落，砸到我的頭上，撞得粉碎。這樣小小的一座山，怎能壓得住我？我再抖一抖肩，右手已從山腳伸了出來。随手彈開滾落到我頭上的巨石，手已撐到了地面。
只要我稍稍地一用力，整座山便可被我擡起，我便可從山底鑽出。
忽然白光一閃，我聞到一陣令我心醉的幽香。白衣白發的慧明不知何時已到了我面前，靜靜地看着我。我朝她一笑，說：“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可以出來了。”是的，我必須站在她的面前，我不能讓她看到我是被壓在山底，趴着和她說話。
“你不必出來。”慧明說，“我寧願看到你被壓在山底的樣子，也不願看到那個瘋狂殺戮，毀滅一切的妖王。”我愣住了，我停住了所有的動作。“難道你……難道你不喜歡那個戰無不勝，天下無敵，永遠不死的我？難道你想看到我像條狗一樣被壓在山腳的樣子？”“是的。”慧明轉過身去，擡頭看天上的明月。“當你出生的時候，佛祖已料到你将成為無敵之妖，将來必為禍三界，本打算派人趁你未成氣候之時消滅你，是我極力勸阻佛祖，他才給了你一個機會。為什麽你要成為最強的妖？做一只普通的猴子不是很好嗎？為什麽你非要擁有無敵的力量？這樣對你究竟有什麽意義？”“你難道不懂？呵……你确實不懂，因為你本來就擁有無窮的壽元，你本來就與天地同壽。可是我呢？我的猴子猴孫呢？他們能永遠不死嗎？為什麽神與佛能掌握一切，能與天同壽而猴子和妖怪不可以？為什麽這世上有這麽多的不公平？我不服氣。我絕對不會服氣。”“我守護了你三百年。”慧明說，“三百年來我沒有做任何事情，一直遠遠地守護着你，看着你一天天地成長，變成無敵的妖王。當你成為無敵的時候，你的心或許還是一片純淨，就像你說的，你手本不操屠刀。可是仇恨改變了你，你沉淪了。”“哈哈哈……”我不由仰天狂笑，“如果今天你來，只是為了和我說這些話，那麽你可以走了。我孫悟空用不着你來教訓！”“我會走的。”慧明轉過身來，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很亮，裏面有一種晶瑩的液體，映着月光，閃亮。“我實在不願和一只瘋狂的猴子說話，這樣讓我感到很累。”她走到我面前，将一樣東西塞進我手裏，“如果你覺得苦悶、憤怒、仇恨或是有想殺的沖動時，就吃一口這蘋果，它可以化解你心頭的怨氣。”說完了這句話，慧明走了。她踏着七彩祥雲，冉冉飛升。
我看着手裏的半個蘋果，輕輕一笑。為什麽這只是半個蘋果？為什麽要給我這半個蘋果？難道你已連一整個蘋果都舍不得給我了嗎？我真的令你那麽讨厭？
我狠狠咬了一口蘋果，一口就咬掉了一大半。我細細地咀嚼，口中感覺不到任何滋味，如同嚼着一口清水，卻有萬般思緒齊上心頭。我的元神仿佛又進到了夢境，我穿行在花果山的林間，和我的夥伴們一起上樹摘果子，下水抓魚蝦。我仿佛又看到師父年輕的臉上那特有的譏诮一切的笑容，我仿佛又回到了摩雲洞，和大哥二哥一起喝酒唱歌，高談闊論。紅孩兒系着紅紅的肚兜，紮着沖天小辮，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撒嬌：“三叔三叔，你最厲害了，我要你教我破神訣，七十二變和跟鬥雲~~~這樣以後爸爸就不敢打我了~”我哈哈大笑，“小紅，你這麽乖，你爸爸怎麽會打你呢？放心，有三叔在，不管是你爸爸還是別人，都不準欺負你！”我又看到了那雙眼睛，那雙飽含溫暖與慈悲，那雙關注了我三百年的眼睛。嚼着嚼着，我嚼了滿臉淚水。
我低頭看着手中的蘋果。已被我咬掉了的一大半現在又自己長了出來，它仍是那半個蘋果，仿佛從未動過一般。這是什麽蘋果？怎會如此奇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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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叫思念。是有情人用元神作種籽，用思念作養料種出來的蘋果。一棵樹上，三百年才結半個蘋果，結出了蘋果，樹就枯死了。”土地公身子鑽在土裏，只露出一個頭。他那一大把胡子證明了他的經驗。通常老人的經驗多一些，知道的事也多一些。“大聖爺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小神先告退了。”我揮了揮手，土地公嗖得一聲消失了。
我擡起頭，天上的月亮只剩淺淺的一抹。
這是思念啊，是慧明為我種出的思念！
我不再想着沖出五指山，我心甘情願被困在五指山。三界之中，地獄道無法困住我，五指山無法困住我，所有的神佛，所有的咒語結界都無法困住我，唯有一樣，能讓我心甘情願地受困。
那就是我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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