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蓮
願生命化作那朵蓮花，功名利祿全抛下。讓百世傳頌神的逍遙，我輩何須故作潇灑。
為什麽要傳頌神的逍遙？妖難道不比神逍遙得多？
我喜歡花、草、樹、昆蟲、猴子，我喜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唯一讨厭的，就是神。
五指山下的歲月并不寂寞，我有足夠的時間想通許多事。比如說，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要到哪兒去？我活着是為了什麽？想這些問題真的很能消磨進光。不知不覺間，五百年的光陰一晃而過。
我吃着半個蘋果，一連吃了五百年，每次吃的時候，都能嘗到許多種不同的滋味。我擡頭看天，我知道天上一定也有一雙眼睛，遠遠地看着我。我的臉上長滿了苔藓，耳孔裏長出一枝花。我沒有伸手去拔，它們生在我的身上，是我幸運。耳朵裏的如意金鋼棒五百年沒有見過陽光了，它卻不鳴不顫，靜如止水。我知道，它在等待，等待我脫出五指山，讓它大放光華的那一天。可是它又怎知，我是自願受困？金鋼棒呀金鋼棒，可能你再也沒有大展神威的一天了，我已厭倦了我這一雙無所不能的手，我想，我是不會再用我的雙手提起你橫掃三界的。
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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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拿着禪杖的和尚和一個提着長刀的白衣人來到了五指山下。遠遠地，我就感覺到了那年輕的白衣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神力與鬥氣，而那和尚，他給我的感覺卻很奇怪。他身懷法力，可是微弱得很。但他身上卻有一種氣勢，那是一種無比狂驕，仿佛世間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入他的眼。五百年來，五指山一直是生人勿近，沒想到今天，會來這樣兩個有意思的人。
“我叫玄奘，又名唐三藏，是東土大唐國的法力僧。這位是夜叉王。”和尚對我說。
我擡頭看了看他那張奇醜無比的臉，我奇怪世上怎麽會有人比妖怪還醜。哦，對不起，我說錯了，妖怪生來是醜，可是當妖怪修成妖身，就可以随意變幻面貌，但是人，卻是不可改變的。生得醜倒真的不是他的錯。
“你們是誰關我什麽事？”我不屑地一笑，我懶得跟人和神說話。尤其是那個夜叉王，竟然就是我的手下敗将北方多聞天的部下。
“是麽？可是我們有事情要請你幫忙。”醜和尚說。他竟然在笑，他那樣醜的人，笑起來更醜，讓我很惡心。我朝他瞟了一眼，趕緊轉移視線，我怕吐了。
“沒看見我被山壓着嗎？我沒空！趕快滾！”
“我不會滾，我只會走。不死妖王孫悟空是吧？看來你并不如傳說中一樣威風嘛，不然怎會像條狗一樣被壓在山下？”
從我修成不死妖身，擁有無敵妖力之日起，從沒有一個人敢向他那樣跟我說話，他實在狂得可以，同時也讨厭得可以！
我給他講了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我，從我小時候講起，講述了我數百年的戰史，一直講到被壓五指山。我不想向誰傾訴，但我确實想讓別人知道，我妖王孫悟空也曾有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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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了我的故事，醜和尚沉默了一陣，然後說：“夜叉王，我們走吧，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孫悟空了。”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走了，和那個冷得像冰的夜叉王一起轉身離去。
我冷笑。憑他這樣一個法力低微的人也想拯救三界？我忽然很想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我運起火眼金睛，透過他的背，看向他的心，忽然全身一震。
那也算是一顆心嗎？我看到的，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紅蓮。紅蓮的花苞隐隐顫動着，裏面包着一團跳動的火焰。我猛地閉上眼睛，雙目感到一陣刺痛。好厲害的火！僅僅是看了它一眼，它就毫不留情地彈回了我那可以看透一切，明辯神妖人魔的目光，還灼得我雙眼劇痛。
這個和尚，他究竟是什麽人？難道真如他所說，是如來老兒的弟子金蟬轉世？
我心裏一陣暗笑。佛的弟子是不會有火蓮之心的，看來這和尚只不過是忘了自己是誰的可憐人。如來，我不知你用什麽方法蒙騙了他，可是你未免太天真了，你以為你能阻止他的紅蓮之心怒放？他心中的火是連我看了都會眼睛痛的，憑你，似乎還未夠資格撲滅他的火焰！
我對這個和尚越來越感興趣。看着他們走遠，我仰頭看了看壓在我身上五百年的大山，深吸一口氣，妖力疾走全身，大吼一聲：“起！”天地間喀喇喇一陣響，我身上綻出萬道金光，五指山在金光中潰為石碎。我一個跟鬥翻上半空，踏着腳下的雲海，看着天邊的太陽，迎着撲面而來急勁的風。風揚起我的金發，我對着天地哈哈大笑。天地在我的笑聲中顫抖，空中隐隐傳來天神們恐懼的驚呼。
我，不死妖王，齊天大聖，孫悟空，終于下定決心，告別了壓迫我五百年的五指山，再度君臨妖界！
我自半空中撲下，右手從耳內掏出一根細小的金針，迎風一晃，變成碗口粗細。這是我的如意金鋼棒，它已有五百年沒動過了！我高高舉起金鋼棒，它在風中激動地顫鳴。我張狂地大笑，我已有五百年沒有這麽笑過了。
“哈哈哈……五百年，五百年了，俺老孫已經五百年沒有活動過筋骨了！夜叉王，你不是說你是三界最強的嗎？那就接我一棒！”面對我張狂的攻勢，夜叉王居然能保持鎮靜，從容地轉身出刀。一刀砍出，瑩光四射，冰風卷起，一頭龐大無比的冰狼在風中張牙舞爪地撲向我。這是夜叉族的絕學，夜魔天狼劍。只是這樣的招式，我還未曾放在眼裏！
冰狼被我的棍風摧得粉碎，夜魔刀碰上我的金鋼棒，爆出驚天巨響。夜叉王被反震力擊得倒退數步，一縷鮮血自嘴角溢了出來。我哈哈大笑，“夜叉王，你果然是天界第一鬥神！昔年北方鬥神多聞天被我以同樣力量的一棍打得倒飛百丈，口噴鮮血倒地不起，想不到你居然能接下我這一棍！好！”其實我這一棍只用了五成功力，若我運足全力，夜叉王只怕已被一棍打得稀爛。
醜和尚被我倆相拚時的震力震得暈了過去，看樣子，他還真的很沒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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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着他們上路了。我不知如來那胖和尚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為什麽要讓醜和尚去西天取大日如來淨世咒。我不相信沒了那咒語，就無法打敗魔族。而且那胖和尚還故弄玄虛，又不告訴我們西天在哪，又要我們自己去找，說什麽心誠則靈。我這一輩子心都很誠的，但從沒見過有什麽靈事發生。我從來都是靠自己的一雙手打天下。
我們走在山間的路上，許多猴子在林中跳躍。我朝他們扮個鬼臉，揮一揮手，誰知他們全“吱吱”怪叫着，上樹逃走了。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已不是一只純粹的猴子了。我已蛻去了猴子的皮毛，擁有了無邊的妖力和人的樣貌。唯一能提醒我，我是一只猴子的，就只有那條尾巴了。
最近人界不怎麽太平，好多魔族的先鋒軍自不動魔界中鑽了出來，四處制造混亂。我遇到過許多這樣的怪物，他們的目的很明确——殺唐三藏。那些周身漆黑，揮舞着鐮刀，嗷嗷怪叫着的四手魔物，有着很強的戰鬥力，而且數量非常之多。通常五千為一隊，每隊有一個首領。魔族人非常團結，絕對服從上級指令，而且作戰時永不退縮。一路之上，我們不斷遭到魔軍的攻擊，可惜他們要殺玄奘得先過我這一關，他們強大的戰力對于天界神族來說或許恐怖了一點，但在我眼前，卻是絕對不值一提。我只需一擡手，就能打發他們。
妖族的軍隊正在和魔族大軍作戰，守護他們的領土不被魔軍侵占。我遇到過許多正準備開赴前線的妖兵軍隊，他們都不認識我。我以前的妖兵部下在五百年前的大戰中都已陣亡了，認識我的一些妖王妖将不是被封印就是被囚禁，現在的妖兵，都是我被壓五百年來新生的妖怪。我常常遠遠地着排着整齊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前線進發的妖軍發呆，想一些以往的戰事。我陡然發現，我已沒以前那樣好戰了。以前的我，看到這樣大規模的軍團，總是不由自已興奮地血液沸騰。可是現在，我總能平靜地看着他們，看着那一張張年輕陌生的臉。
我們也會遇到一些老妖。那些認識我的老妖，大多是些不擅長戰鬥的妖怪，因此未曾受到神族的重視和封殺。當我們在山嶺間無處住宿時，若遇到認識的老妖，他們便會請我們到他們的洞府中過一夜。我們喝着山果清泉釀成的美酒，唱着妖族遠古以來流傳的歌，講一些以往的事情。每當我喝得臉發紅的時候，就會變得很激動，仿佛又将上戰場了，仿佛又看到百萬妖軍在前線集結，随時準備與神族大軍決一死戰。這些時候，醜和尚都會陪我們喝一些酒，唱一唱歌。那個和尚，真的很奇怪。他不戒酒，不戒葷腥，最喜歡吃烤鳥肉。喝酒後睡覺時喜歡說夢話，喜歡很暧昧地叫着兩個名字。蘇摩、毗濕奴，他叫得那麽自然，仿佛在叫一個陪了他千年的女人的名字。可據我所知，蘇摩和毗濕奴是上古時的兩個女神的名字。她們在與入侵天界的魔族作戰時都死掉了。很難想象所謂佛的弟子金蟬轉世的他，居然會和女神有暧昧關系。我偷偷地笑，如來啊，如果他真是你的弟子的話，說明你門規不嚴呢！
我們一路向西走着，魔族的軍隊不斷前來滋擾，一批又一批的魔軍倒在我的棍下。他們好像專誠送上門來，讓我發洩積聚了五百年的怨氣的。夜叉王很少說話，冷得像冰，他寸步不離和尚左右，時刻警惕着可能逼近魔族的威脅。這個人，很沒意思。倒是和尚，常和我開一些佛門弟子絕不應該開的玩笑。他甚至有些，渺視佛！
後來又有幾個人加入我們的隊伍，一頭能與我五成功力打成平手的雪白獅子，和仿佛是他宿世仇敵的金翅鳥迦樓羅，以及迦樓羅的主人，那個讓玄奘一看到就兩眼放綠光的蓮羅那，也加入了我們西行的隊伍。獅子和金翅鳥是很強的神獸，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頭有着幾乎積蓄了數萬年怨氣與殺氣的獅子，居然會主動做和尚的坐騎。而那年齡有幾萬歲的迦樓羅，居然一見醜和尚就要殺他。醜和尚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會有這樣離奇的際遇？
西行的隊伍有多少人我從不在意。我只知陪和尚走一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見魔殺魔。我是自願的，我知道，和尚一定有着極不平凡的過去，否則如來也不會這麽在意他。
我扛着棍子，吃着蘋果，偶爾冒着眼睛痛的危險偷看一下他那漸漸開放的紅蓮之心。
醜和尚，當你心中的紅蓮完全開放時，你會變成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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