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栎陽城,大明宮內,靜心堂中
靜心堂是永貞帝日常批改奏折的地方。現如今已經是午夜,可裏面卻依舊是燭火通明。
“陛下,今夜翻哪位娘娘的牌子呢?”太監魏嵩舉着托盤,呈給永貞帝看。
“咳咳······今日不翻了。”永貞帝低頭專注地批改着奏折,頭也沒擡。
“殿下!您要保重龍體呀!”魏嵩雙膝重重地跪在大明宮的地面上,發出砰地一聲。
永貞帝已經連續許多天一直忙于國事,只在書房裏和衣而眠,不曾去後宮安心休息了,魏嵩身為永貞帝身邊跟了近四十年的紅人,怎麽說也是有感情存在的,實在是看不得兩鬓早已斑白的永貞帝這麽辛勞。
“你起來吧,今晚······去皇後那裏吧。”永貞帝掩着嘴,又劇烈地咳了起來,幾乎要把身體裏的內髒都一并咳出來。
這時候,大明宮的門直接被人推開了,沒有通報。魏嵩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國師大人。”魏嵩回過身去給他行一禮。納蘭譯還是穿着那身褐色錦袍,長發披散,一雙明黃色的眼眸在昏黃的燭光下有些泛着幽幽的光。
“國師,這麽晚了,有何貴幹?”永貞帝從一摞摞奏折裏擡起頭來,看着這個從他進宮那天起,容貌就沒變過的國師。
“殿下,您最近染了風寒,特意給您從禦膳房帶了姜湯,喝了再去長孫皇後那裏罷。”納蘭譯邁步進來,手上果真端了碗姜湯,他把姜湯呈在永貞帝面前。
“國師有心了,咳咳······”永貞帝端起那碗姜湯,一口氣喝得見了底,但是他并沒感覺身體裏蕩漾的那股暖意對自己的咳嗽之症有什麽緩解,反而是更加想要咳了。
“咳咳、咳咳咳······魏嵩,扶我去皇後那裏吧。”
近一年來永貞帝可以清晰地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只要躺在榻上,便會喘不過氣來,只有坐着或是站立才會好上一些,可是咳嗽的表征卻是怎麽也掩不下去的。
永貞帝并非沒有召太醫來看,可是每一位太醫都說了幾乎一樣的話,“殿下這是偶感風寒,需常喝些姜湯,以及多食些滋補之物。”
哪裏來的風寒會持續一年還不曾見好轉?哪裏會有偶感風寒卻不給開藥方,只讓人吃滋補之物的太醫?永貞帝心裏明白,這怕是天命難違,自己壽線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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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永貞帝也不再找太醫來給自己診治,也很少去後宮留宿,怕被人察覺出來,引發動蕩,畢竟如今的這任皇後,膝下無子嗣,其他幾位嫔妃加起來也不過有四位難當大任的庶子。
所以,永貞帝只能夜間裝作勤奮批改奏折的樣子,困倦了便只撐着頭,靠在龍椅之上小憩,誰也不知道,那一摞公文,早就被他看了四五遍也不曾發下去交由各部處理,只是為了可以掩飾一下,自己需要處理的公文真的很多而已。
“殿下,臣這麽晚過來,實則還有件要事。”納蘭譯拱手向永貞帝行了一禮。
“國師但說無妨。”
“臣曾說過,鳳族的血肉、骨髓具有天地萬物都不可比拟的效用,不知殿下考慮得如何?”
永貞帝看了一眼魏嵩,魏公公是個明白人,當下直接行禮告退,等候在大殿之外。
納蘭譯見魏嵩離開了大殿,臉上難得的出現了一點兒笑意,雖然看上去更加令人覺得陰森。
“殿下,莫怪臣說話直白,不過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明白了,殿下的身子,還能挺多久?”
“現在朝中政局還算平穩,但這都是建立在殿下,您的身體還可以支撐下去的情況之下。”
“後宮那邊就不消我來分析了吧?長孫皇後無子嗣,其他妃嫔雖有子嗣,可要麽難當大任,要麽過于年幼,先皇後安氏,雖留一子卻早已夭折,試問,若是您垮下了,這大吳朝可該由誰來接管呢?”
“殿下英明,想必您一直未立太子,也是考慮到這一原因吧?”
納蘭譯揚起頭,看着靜靜站立在桌前的的永貞帝,只差最後一步了,只需要皇帝的一句話,自己的夙願,便可實現!
盛半夏一直認為,自己只是師父收下的一名徒弟,即使有些與衆不同,大概也是阿爹拜托了白術來照顧自己。
現在盛半夏覺得自己錯了。
這種與衆不同,并非是外界帶來的,而是自己對白術來說,是一個獨一無二的,與衆不同的存在。
盛半夏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是惶恐還是欣喜,因為她在每一次看見白術那雙澄澈的碧綠眼眸時,心跳的速度遠遠超過了她的思考速度。
總之也不知是因為什麽,盛半夏順其自然留在了白術的山洞裏養傷,避開了各位師兄師姐,白術似乎也選擇了逃避,直接避而不出山洞。所以,現在這方山洞裏,一個不大的石桌被分成了兩部分。
白術端端正正坐在那裏,不知在抄些什麽,總之是盛半夏看不懂的文字,石桌旁,盛半夏捧着本白術給她的仙家書籍打着哈欠。
白術看着盛半夏一點一點的腦袋,忍不住想到當時她給自己磨墨的樣子,也是這樣,一點一點,像是小雞去啄米般。
然而,她只是自己的徒弟。
白術想起來前幾天收到的一封佚名信件,裏面沒有任何的解釋,只是附了一株名為漱靈草的藥材。
白術知道這味藥,因為自己目前面臨的糾結,幾乎只有這株藥材才可以解決。
漱靈草,顧名思義,洗滌靈魂,喚回過去,就像是把覆蓋在靈魂之上的塵埃洗去,露出深藏在下的過去。
白術望着信封裏靜靜躺着的那株漱靈草,微卷的雪白色草葉,頂端生着一簇金黃色小花,像是在雪地上撒了點兒碎金。
白術不知道這封信件是誰寄過來的,一般來講,寄到洛雲宗的信件必須要署名,否則負責管理信件的白漁不會讓它進入,而這封信件,很顯然是沒有經過白漁之手,直接跳過山林草木,直達白術的桌子上了。
白術不想去思考,究竟是誰,在這種時候送來了這種信件,他只知道,現在自己的內心,那個剛剛熄滅不久的念頭又一次升起,更甚于之前。
白術起身,在山洞裏尋了一棵很平常的綠色小草,然後把它丢到了香爐裏燃燒起來。這棵小草,并不是普通的小草,而是一種名為夢鄉的奇特植物。
焚之,香氣濃郁,似紫檀香,聞之,可使人忘卻近期記憶。
這一段經歷,還是就讓它塵封吧,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
白術看着已經趴在石桌上睡着的盛半夏,雙手一托,把盛半夏抱了起來。
此時外面已是月出東山,幾片淺淺淡淡的雲絲挂在樹梢,在月光裏現出朦胧的輪廓來。
洛雲山衆人早已經歇息,所以白術在送盛半夏回去的路上沒有人看見。
他借着月光,凝視着懷裏人兒精致的眉眼,長長的睫毛搭在臉上,一根一根清晰可數,白日裏活潑歡脫的她,此時此刻安安靜靜睡着的時候,又平添了幾分昔日那個她的痕跡。
你的靈魂表面覆蓋的塵土下,會是我想探尋的答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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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越是寧靜,似乎時間就過得越快。
在洛雲山上,趙晴總是纏着顧笑簫,白漁則是經常接些任務下山,至于盛半夏負責起了給白術送飯的雜務,有時去找趙晴研究符道,或者有時被顧笑簫纏着比試一局,而白漁則是常常來給盛半夏帶些山下的小玩意兒,像是小瓷器或木雕,而晚上盛半夏已經不常去自己的木屋住了,而是住在白術的山洞裏,聽他給自己講解《換日》的要領和一些經驗之談。
随着談話的增多,盛半夏感覺的出,白術對自己,是真的上了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盛半夏也不知是怎麽回事,那一天跟趙晴回來,然後白術叫了自己過去,然後到底發生了什麽,盛半夏竟然完全記不得了,當她一覺醒轉,便已是在自己的床上了。
盛半夏總是覺得,那一天似乎發生了什麽,可是她不管如何努力去回憶,腦海裏揮之不去的總是一股類似趙晴衣服上焚的紫檀香卻又有差別的香氣。
她只是可以隐約感覺得到,白術對自己,似乎是更加關照了些許,偶爾對上白術的目光,總會有一種錯覺,她總是覺得,白術的目光,似乎從未離開過自己。
晚間
盛半夏照往常一樣來給白術送晚飯。她帶的是兩人份的,盛半夏已經把和師父共進晚餐,然後聽他的指點當成了家常便飯,幾乎要把其他師兄妹隔一天才能輪流來一次忘得幹幹淨淨。
盛半夏放下食盒,看着正在看書的白術。
“師父,二師姐和三師兄剛剛下山回烏衣鎮了,他們托我轉告您一聲。”
“回去了啊,也好,他們一家想要團聚,也只能這樣了……”白術合上手裏的書本,嘆了一口氣。
“今天,我教你……”白術示意盛半夏盤坐在地,然後開始指點她在《換日》修煉上的不足之處。
《換日》這本功法,對于行走在外的高等妖族來說,是保護自己絕佳的一項功法,畢竟妖族經常會被人族當做是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
盛半夏和白術相對坐下,和衣修煉,她閉上眼睛之前,想到,過幾晚便是除夕夜了,自己似乎,還是頭一次離開桐林過除夕呢。
除夕夜的月色清澈到蕩滌了一切,松樹和人都影影綽綽地蒙在月光裏,似乎在述說着自己的故事,顧笑簫和趙晴好幾天前就告假下山去了,所以沒來吃年夜飯。
據白漁說,每一年這兩個人都會下山,回到烏衣鎮上去。盛半夏隐約猜得到,他們兩人,大約是去拜祭顧家人了。想來,顧家想要團圓一次,
盛半夏下午在廚房裏幫着白漁包餃子,最後包出來的餃子,恩……盛半夏自己可能都不想吃。白漁很無奈地摸了摸盛半夏的頭發,最後這頓年夜飯,幾乎全是白漁一人完成的。
盛半夏看着白漁,忍不住想,自己的這位大師兄,是上的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可文可武,氣質端方,人長得也是一表人才,劍眉星目,以後哪家姑娘有幸嫁過去,大概是要用盡了畢生的福氣罷
洛雲山上只剩下了三個人,這三個人在一起吃了這頓安安靜靜的年夜飯,白術在和徒弟們吃過飯之後,拿了幾瓶松子酒回了後山的山洞,白漁則像往常一樣回房按時休息去了,大師兄哪裏都好,就是在一些小事上遵守規矩,幾乎到了刻板的程度,連除夕夜的守歲都不參與。
盛半夏不能強行闖到師父的山洞裏去,更何況今晚的師父,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來一種“勿近”的信息。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天
于是盛半夏就只好在山林裏閑逛賞月,不知桐林現在如何了,年節也收不到一封家書,洛雲宗又是如此偏僻,郵差幾乎不來光顧,不過現在想想,在洛雲宗的年夜飯,雖然無聲卻猶勝有聲,也還算是有一份慰藉罷。
盛半夏遠遠地聽見了簫聲,悠揚的回響纏繞在盛半夏的心尖,是她從未聽過的曲子,引得她想要尋聲而去,卻又怕驚擾了這份靜谧。
盛半夏轉念便猜到了會是誰的簫聲,因為只有顧笑簫的腰間常年佩着玉簫。
盛半夏看見,在林間,顧笑簫只身玉立吹奏着玉簫,唇角勾起盛半夏從來沒見過的笑意。
顧笑簫似乎察覺到了來自盛半夏的注視,尾音落下,圓潤收回,她偏頭看來,笑着的嘴角和從眼裏落下來的晶瑩讓盛半夏突然覺得有些後悔,後悔在今晚聽見了這段曲,并且從中似乎看見了顧笑簫一直隐藏着的一些秘密。
“師姐,你回來了?”盛半夏有點不知所措,“我······只是循聲而來,并非有意為之。”
“無妨,我的故事,大概洛雲宗只有你一人沒聽過了,今日趁着月色說說也無妨,全當做是我們二人一同守歲罷。”
“那是我小時候的故事了······”
吳朝有将軍,姓顧名豐,字曉君。顧曉君終生戎馬,麾下軍隊軍紀嚴明,戰力絕倫,随着永貞帝南征北伐,在他壯年時,北征蠻夷,凱旋而歸,歸朝那天,他還未褪去铠甲,便跪在朝堂之上,不求任何金銀珠寶,只想求皇帝賜婚一道。
賜的是誰家的婚呢?
是一個小門小戶趙家,顧曉君要娶的是趙家的小女兒趙藍。他們二人是青梅竹馬,在顧曉君小時候,顧家也是一個小門小戶,父輩以種田為生,趙家則是世代制作樂器的手藝人。
顧曉君自小便愛慕着趙藍,可是在他十五歲時,被強制征軍,入了軍隊。自此便是十年不見。十年後的今天,顧曉君終于功成名就,顧家也強大到足以為趙藍遮風擋雨,十年之前的一往情深,十年之後終于醞釀出了正果。
顧曉君若是不向朝堂提親,那麽這次回來多半便要被永貞帝賜一位皇族的公主為妻,于是他索性直接不要任何賞賜,只求那日思夜想的人兒。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念顧豐将軍十年征戰,軍功累累,現賜趙氏女趙藍為妻另擇吉日完婚······”
趙藍這十年裏,一直在等顧曉君回來,她告訴自己的父親,自己就要等那個人回來,自己非他不嫁,終于在第十年,她等來了朝廷的一紙诏書。
他肯為了她,放棄十年邊塞軍旅,殺敵收複失地應得的數不盡的金銀珠寶,不為名利只為一人。
她肯為了他,空守十年栎陽的風霜雨雪,四季輪回,任憑青春逝去,哪怕遙遙無期。
趙藍和顧曉君成婚之後,很快就有了一個女兒。女兒生下來卻也奇怪,不哭不鬧,卻也不見笑容,可能是骨子裏遺傳了父親常年征戰沙場,久見殺伐鮮血的緣故。
趙夫人想不出法子來,愁得夜不成眠,便趁着月色,站在院子裏吹她早已逝世的母親留給她的玉簫,誰料出生不足百天的嬰孩,竟然自己從搖籃裏爬了出來,聽着簫聲,咯咯樂了起來。
吳朝有規矩,男嬰百日起名,女嬰一歲起名,但是顧将軍和趙夫人想了想,當即便決定給這個女孩子起名叫顧笑簫。
“可是啊,這種平靜的,美好的生活沒多久就被打碎了。”
顧笑簫借着月色輕輕地擦拭着玉簫,聲音裏是難掩的悲切。
功高蓋主,禍必降之。
顧曉君便是如此。那次顧曉君出征嶺北,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大獲全勝,收複了先皇時期失去的一部分失地。
誰料朝中不知是哪位昏臣,挑着顧曉君呈報的軍令冊裏,糧饷的一丁點纰漏,便向永貞帝進言,顧曉君是勾結了嶺北的蠻夷,拿糧饷去換取自己的軍功,更是在可以收付失地時,依靠出賣失地換取自己的利益!
高高在上只知迂腐辯論,從不曾踏足戰場的文臣們,怎麽會懂得戰場上的取舍?嶺北的失地多為沼澤,若是強行攻占,顧将軍麾下三萬精兵,功成而返者十不存三!
本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永貞帝卻恰恰對顧曉君心存忌憚,他的兵權太重了。可惜永貞帝還是不夠了解顧豐這個人。若是想反,随時随地,只需他的一聲令下,栎陽就會被他的軍隊層層圍起。
可顧豐呢?他給所有士兵的教誨,是當我命令你們去謀反的時候,不要猶豫,殺了我。
“所以,最後······”盛半夏忍不住插言去問。
“只有我和趙晴,僥幸躲過一劫,其他人······”
“顧将軍府上下幾百號人,包括家仆全部都······那一天,顧府的血,漫到了街心。”
顧笑簫擡起頭,一雙杏目望着遠處的天空,似乎是沒有焦點,又似乎是在望着月亮。
盛半夏怔怔地聽着顧笑簫的故事,突然覺得她的這種冷漠的外表是情有可原。
如果顧家沒有覆滅,現在的顧笑簫,或許還是個爛漫的少女,縱然只識刀劍,也不會眼中充滿陰霾。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份的!大家愉快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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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調整一下大綱,所以需要請假一天,鞠一個直角躬~
☆、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