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訪客

易楚做好飯,擺到飯廳後,再沒有露面。

辛大人心中藏了許多的話就是沒機會開口,情緒很有些低落,吃起飯來也沒什麽滋味。加上易郎中應允易楚不吃酒,兩人只就着飯菜匆匆吃完了。

送走辛大人,易郎中到東廂房找易楚,“适才怎麽了?”

易楚正對着瓷缸裏的金魚發呆,聞言知道并沒有瞞過父親,便将與易齊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親,“……我說的也太過了,不該是那樣的态度。”

易郎中并無異色,只道:“也好,阿齊有她的想法,總是這樣争執,以後沒準還會成了仇人。現在分開,還能保持着原本的情分。”

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易楚想想也是,這幾個月來,兩人也不知吵過多少回了,雖然面上還能過得去,可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

易郎中知道了易楚難過的緣由,也放下大半心,因見屋裏擺着的繡花樣子,便道:“夜裏做針線別太晚,免得傷了眼,實在趕不及,有些不甚重要的物件就到喜鋪裏訂,這幾天,看你睡得比往常晚。”

易楚赧然,這兩天她是為辛大人趕制中衣才熬了夜,也不知倉促做好的衣服是不是合身?可想起辛大人說得那幾句冷嘲熱諷的話,又是氣不忿。

自己到底那點表現出着急出嫁了?

不免又想起榮大嬸的話,易楚看一眼父親,吱吱唔唔地開口,“爹,女兒鬥膽,能不能問爹件事?”

看起來很難啓齒的樣子。

易郎中很意外,猜不出易楚還有什麽為難事,溫和地說:“什麽事?”

易楚鼓足勇氣,低聲道:“過了明年,家裏就只剩下爹了,不如爹再找個伴兒,也好照顧您……沒準,還能有個弟弟也好繼承家業。”

原來是這事!

向來只有兒女反對爹娘續弦或者再蘸,難為她能想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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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郎中思量片刻,才慎重地開口,“要是你沒定親,爹或許會考慮考慮,現在沒有這個想法。等你出嫁了,爹想四處走走,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至于家業……”

易郎中自然不好說榮家答應過,若易楚能夠生育二子,便将小的那個冠易姓。

易楚一聽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如果易楚沒定親的話,父親想續弦來操持易楚的親事。

因為女子主要圍繞着內宅生活,婆母的品性以及妯娌、小姑的性情對于新媳婦的日子是否順心非常重要。

家裏有女眷就能四處打探一下相親對象家裏的情況。

就好像易楚定的這門親事,易郎中只知道榮家家境殷實,榮大嬸是個很熱心的良善人。至于其他,易郎中一個大男人不方便打聽別人家的女眷。

易楚當然更不好意思自己去打聽。

眼下,易楚已經定了親,易郎中自認完全沒有再娶的必要。

**

過了小年,年味愈發濃郁,京都的空氣裏洋溢着炖肉的香氣,以及烘炒幹果的香味。

這幾日易楚忙得不可開交,先是除塵,将家裏裏裏外外收拾得幹幹淨淨,然後将雞鴨魚肉等該宰得宰,該殺得殺,拾掇利索了,挂在窗戶旁,等着過年吃。

因白天忙得累了,夜裏也歇得早,吃過飯就洗洗睡了。

這夜又是如此,易郎中獨自在醫館擺棋譜,大門突然開了,極為罕見地走進來一位單身女子。

濟世堂自然也接待女病患,但她們大多有相公或者家人陪着。

獨自來就診的女子是少而又少。

易郎中警惕地起身,打量着女子。

女客戴着帷帽,面容被輕紗遮着,影影綽綽地瞧不清眉目,穿一襲月白色繡杏黃連翹花的羅裙,外面披着暗紋織錦緞面銀狐裏的連帽鬥篷。

雖是冬衣遮着,仍然能看出身材的纖秾有致,尤其是一把細腰,行動間如弱柳扶風,袅娜多姿。

女子行至易郎中面前,瞧瞧桌上的棋盤,輕聲一笑,“許久沒見到先生打譜了,乍一見,恍如昨日,令人懷念。”

說着,掀起帷帽,露出她的面容——肌膚雪白,鼻梁挺直,嘴唇微翹,一雙斜長的眼眸微微上挑,輕颦淺笑間風情萬種,勾人魂魄。

易齊與她面容極像,可她比易齊更多一分成熟女子的妖嬈妩媚。

正是易齊的娘親吳氏。

易郎中淡淡地問:“好久不見,今夜到醫館來,哪裏不舒服?”

吳氏“咯咯”地笑,聲音甜膩嬌柔,更勝過二八少女,不等易郎中相讓便自顧自地坐下,就着易郎中面前的殘茶喝了一口,“我為阿齊而來。”

茶盅壁上留下半彎嫣紅的口脂。

易郎中掃一眼,暗嘆口氣,神色仍是淡淡的,“阿齊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我一個男人不好四處訪聽,怕耽擱了她,既然你回來了,正好幫她拿個主意。”

吳氏輕輕摩挲着左手無名指上鑲紅寶石的金戒指,轉而說起易楚,“在集市上見過她兩次,無論相貌還是氣質都酷似衛姐姐……先生把她教得很好。”

易郎中不置可否地笑笑,掂起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

吳氏突然抓住他的手,“別忙着收,不如我跟先生下一盤?”

“不用,我習慣獨自打棋譜,倒不喜歡與人對弈。”易郎中收好棋盤,趁機擺脫吳氏的手。

吳氏淺笑,“這十幾年先生的性情絲毫沒變……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先生,當年先生想讓我留下,究竟有幾分是真心,還是……”頓一下,看了眼易郎中,“還是完全因為先生看過我的身子。”

易郎中不假思索,慢慢地回答,“你是阿齊的娘,阿楚也對你頗多依戀。”

“我想也是,如此也便沒什麽可後悔的……有幾次看到阿楚跟阿齊一同在街上,不免會想,當初我若留下,沒準她們還能多個弟弟,先生說是不是?”

易郎中只是淺笑,并不回答。

當年吳氏生易齊是夜裏突然破得羊水,易郎中連夜去找穩婆,誰知道鄰近的穩婆一個去了女兒家,另一個剛好也被人請去接生。

易郎中有心再往遠處去請,可吳氏疼得厲害,躺在床上亂叫,易楚吓得哇哇哭個不停。

一大一小,又哭又鬧,易郎中實在脫不開身,便找來隔壁吳嬸子幫忙,親自動手替她接得生。

因吳氏到易家時并未顯懷,吳嬸子還以為是易郎中的孩子早産,也未多懷疑。

後來,吳氏要走,易郎中着實挽留過,不過吳氏沒答應,趁着夜色偷偷走了。

一轉眼,就是十幾年。

對于吳氏,易郎中并無太多的印象,只覺得她長得很豔麗,不怎麽愛說話,整天悶在家裏,倒是喜歡打扮易楚,挺着大肚子給她縫各式新衣。

反而,他常常想到易楚的娘。想兩人在燭光下下棋,衛琇賴着要悔棋的俏皮;想兩人一同上山采藥,藥沒采到卻是尋到許多野葡萄,先是他喂着她吃,她吃得狼狽,蹭了滿臉葡萄汁,他湊上去舔,不知怎地就纏到了一起,兩人空着手,滿身泥土地回了家。

想起往事,仿佛衛琇柔軟纖細的身子仍在懷裏,易郎中目中流露出渴盼的柔情。

只一瞬間,已恍過神來,眼眸複又變得清明。

吳氏看着眼裏,幽幽地嘆息:“其實我很嫉妒衛姐姐,有先生這般男子傾心相待。衛姐姐常說對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許先生已經中了進士,謀得一官半職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衛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嘆口氣。

會試前日,衛琇不慎染了風寒,燒了一夜不見好。會試要考三場各三天,他怎能把衛琇一人扔在家裏,所以就沒有去考。

因着衛秀才在科考上也諸多不順,衛琇對此耿耿于懷,以致于積憂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着臉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帶阿齊離開?”

“我沒打算帶她走,”吳氏也正了臉色,“跟我住,她的名聲就毀了。”

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清白人家的閨女跟青樓出身的女子都是雲泥之別。

易郎中也明白這點,反問道:“你不是在三條胡同有處宅子?”

“有哪個正經人家的女兒會獨自搬出去住?”吳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養育她跟阿楚,就說她是你的女兒都不為過,她若真的被人指指點點,作為姐妹的阿楚心裏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着吳氏看了會,突然笑了,“你還是這麽聰明,當初也是這樣說動衛琇的吧?說你懷了孩子走投無路,實在沒辦法只能想法落胎。衛琇剛生下阿楚,将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吳氏笑得妩媚,“我孤苦伶仃一個弱女子,要不耍點心計,怎麽能活下去?況且也只能說服先生這般宅心仁厚的人,換成別人,恐怕我跪着求都不見得答應。”

易郎中有片刻的猶豫,吳氏說的沒錯,倘若易齊壞了名聲,易楚照樣受牽連。

吳氏看出他的松動,又問道:“先生可曾聽說過續命丸?據說,不管是病得多麽重,即便是命懸一線,只要服下續命丸,就能延長半個月的壽命。我用續命丸換阿齊在這裏三年如何?”

說罷,吳氏取出只石青色繡着大紅牡丹花的荷包,從中倒出一只小拇指般長短的玉瓶,打開瓶塞,遞給易郎中,“這藥在我手裏最多是茍延殘喘半個月,可在先生手裏不一樣。先生是醫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制法,将來說不定能挽救無數人的性命……先生考慮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裏是粒蓮子般大小的藥丸,紅褐色,散發着濃郁的藥香。

易郎中很為之心動,如果真能延長半個月的性命,利用這段時間或許能找到診治的藥物,許多人就不必死。

兩相權衡,孰輕孰重……

不等他回答,吳氏已站起來,“如此就說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計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誰欠我的,我會連本帶利地讨回來!”聲音仍是嬌媚慵懶,可神情卻是無比狠厲,不過瞬間,她已恢複到原本的嬌柔,“我會好好教導阿齊,決不連累先生與阿楚。”

妩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閃身走出醫館大門,上了馬車。

拐角處,不知何時出來一道墨色的身影,遙望着馬車離開的方向看了片刻,轉瞬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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