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差輩

吳氏看着眼裏,幽幽地嘆息:“其實我很嫉妒衛姐姐,有先生這般男子傾心相待。衛姐姐常說對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許先生已經中了進士,謀得一官半職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衛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嘆口氣。

會試前日,衛琇不慎染了風寒,燒了一夜不見好。會試要考三場各三天,他怎能把衛琇一人扔在家裏,所以就沒有去考。

因着衛秀才在科考上也諸多不順,衛琇對此耿耿于懷,以致于積憂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着臉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帶阿齊離開?”

“我沒打算帶她走,”吳氏也正了臉色,“跟我住,她的名聲就毀了。”

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清白人家的閨女跟青樓出身的女子都是雲泥之別。

易郎中也明白這點,反問道:“你不是在三條胡同有處宅子?”

“有哪個正經人家的女兒會獨自搬出去住?”吳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養育她跟阿楚,就說她是你的女兒都不為過,她若真的被人指指點點,作為姐妹的阿楚心裏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着吳氏看了會,突然笑了,“你還是這麽聰明,當初也是這樣說動衛琇的吧?說你懷了孩子走投無路,實在沒辦法只能想法落胎。衛琇剛生下阿楚,将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吳氏笑得妩媚,“我孤苦伶仃一個弱女子,要不耍點心計,怎麽能活下去?況且也只能說服先生這般宅心仁厚的人,換成別人,恐怕我跪着求都不見得答應。”

易郎中有片刻的猶豫,吳氏說的沒錯,倘若易齊壞了名聲,易楚照樣受牽連。

吳氏看出他的松動,又問道:“先生可曾聽說過續命丸?據說,不管是病得多麽重,即便是命懸一線,只要服下續命丸,就能延長半個月的壽命。我用續命丸換阿齊在這裏三年如何?”

說罷,吳氏取出只石青色繡着大紅牡丹花的荷包,從中倒出一只小拇指般長短的玉瓶,打開瓶塞,遞給易郎中,“這藥在我手裏最多是茍延殘喘半個月,可在先生手裏不一樣。先生是醫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制法,将來說不定能挽救無數人的性命……先生考慮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裏是粒蓮子般大小的藥丸,紅褐色,散發着濃郁的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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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郎中很為之心動,如果真能延長半個月的性命,利用這段時間或許能找到診治的藥物,許多人就不必死。

兩相權衡,孰輕孰重……

不等他回答,吳氏已站起來,“如此就說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計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誰欠我的,我會連本帶利地讨回來!”聲音仍是嬌媚慵懶,可神情卻是無比狠厲,不過瞬間,她已恢複到原本的嬌柔,“我會好好教導阿齊,決不連累先生與阿楚。”

妩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閃身走出醫館大門,上了馬車。

拐角處,不知何時出來一道墨色的身影,遙望着馬車離開的方向看了片刻,轉瞬消失在黑夜中……

**

易楚聽說易齊在定親前都會留在家裏,并沒有太大反應,也沒去追問父親。

易郎中倒是暗中松了口氣,他實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釋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易楚不問,正合他的心意。

于是,在外人看來,一家人跟之前并無二致,仍是和和美美親親熱熱。

臘月二十八那天,顧瑤送來一壇子酸菜,“……聽說易先生祖籍是遼東,想必喜歡吃這口。我今年也是頭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給先生嘗嘗。”

易郎中欣然接受。

當初易郎中的祖父攜妻帶子來到京都,易郎中的父親生在遼東長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遼東口味。易郎中幼時也經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繼去世,他就沒再吃過。衛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會漬酸菜。

因此見到顧瑤送來的酸菜,易郎中頓時被勾起了饞蟲,連忙吩咐易楚撈一顆出來等中午炖豬肉吃。

顧瑤見狀“吃吃”地笑,“家裏漬了一大缸,先生若吃着好,回頭我再送來。”說罷,又吞吞吐吐地道,“家裏的春聯還沒寫,能不能請先生寫一副?”

京都的風俗,家裏有人去世,連着三年都不能貼大紅春聯,而是貼白底黑字的春聯。

以往顧家都是請杏花胡同一個老秀才寫,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說手頭接的春聯太多寫不過來,給拒絕了。

顧瑤心知肚明,老秀才哪裏是春聯接的多,而是嫌晦氣。可家裏過年總不能不貼對聯,思來想去就想到易家試試。

易郎中并不忌諱這個,滿口答應說:“行,我這就寫。”

因顧瑤并沒帶紙過來,易楚便尋了張全開的宣紙對折再對折,裁成四條。

顧瑤自告奮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紙的長度,提筆蘸墨,不假思索地寫出一副對聯。字如行雲流水,洞達跳宕,藏鋒處鋒芒暗動,露鋒處亦顯含蓄。

顧瑤雖不懂書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飄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欽佩。

易楚将長聯移到別處,又裁了幾張橫幅過來,無意間擡頭看到顧瑤的的眼神,步子頓了頓。

顧瑤眼裏的情意很明顯,有仰慕有愛戴,還有幾分熱切。

聯想到顧瑤以往送的東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樣子,隔三差五讓顧琛帶來的青菜,還有适才的酸菜。

東西都不起眼,卻叫人沒法拒絕。

就連父親也誇贊過顧瑤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麽,又着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顧瑤正殷勤地幫父親抻着宣紙,兩人站在一處,看上去倒也不覺得突兀。

只是,顧琛與父親雖無師徒之名,而實際上已開始跟着父親學醫。

顧瑤與父親,豈不是差了輩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聽到父親問道,“還有不曾寫的嗎。”

易楚忙将手裏的紙遞過去,“就這些,再沒了。”對上父親的眼眸,父親倒是清風朗月般坦蕩蕩的,跟平時沒什麽不同。

應該并未察覺到顧瑤的心思,或者對顧瑤并沒有別的想法。

易郎中寫完,顧瑤喜滋滋地抱着春聯道謝離開。

易楚舒口氣,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說着想讓父親另娶,如今只稍有點端倪,怎麽倒緊張起來,生怕父親被搶走似的。

再過兩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廚房忙活着炒菜做飯,易郎中與易齊将自家裏裏外外貼上了紅春聯,家裏頓時喜慶起來。

晚上吃過餃子,易齊取了手脂給易楚,“姐試試,按着上次的方子做得,終于做成了。”

易楚挑了點擦在手上,抹開了,果然細膩滋潤,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聞。

易齊見易楚喜歡,很是高興,“姐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做。”言語中帶着絲讨好跟小心翼翼。

那麽驕傲與倔強的易齊,何曾這般讨好過自己?

易楚的心一點點軟化,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們擲骰子猜大小,帶彩頭的,好不好?”

這還是她們小時候經常玩的游戲。

“好,”易齊答應得極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兩人各取出幾枚銅錢,你大我小地玩起來。

易郎中抱着本棋譜,看得入迷,并不搭理她們。

終于熬到子時,易郎中到院子裏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極困,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睡了。睡到半夜,隐隐約約地聞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缭繞,又聽到低而悠長的嘆息聲。

那聲嘆,如此真切,易楚幾乎能感受到氣息撲在自己耳邊的那種溫熱與潮濕。

她猛地睜開眼,屋內靜悄悄的并沒人在,仿佛那艾香,那嘆息不過只是一場夢。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點上油燈。

地上有淺淺的水漬,從內室直到外間,在羅漢榻前消失不見。

易楚仰頭看看屋頂的青瓦,低低說了句,“就會做這些偷偷摸摸裝神弄鬼的事。”

說罷,回到床上,卻是再難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天都快亮了。

易楚頂着兩只黑眼圈起床,拉開窗簾發現外面一片白茫茫,夜裏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經将院子裏的雪堆到牆角。

易楚笑着跟父親拜年,就到廚房做飯。

早飯仍是吃餃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豬肉白菜的,早上的餃子用了酸菜做餡。

酸菜餃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幾個。

吃過飯,易楚跟易齊打扮好,跟往年一樣,手拉着手到左鄰右舍街坊鄰居家裏拜年,也感謝他們一年來對易家父女的照顧。一圈走下來,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剛進門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難得地穿了件墨綠色團花錦緞直綴,腰間束着玉帶,玉帶上系塊羊脂玉佩,整個人顯得俊雅風流。可一雙眼眸卻犀利如寒星,讓人不敢直視。

易楚跟易齊齊齊曲膝行禮拜年。

辛大人變戲法般掏出兩只石青色荷包來,“裏面是對銀锞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壓歲錢?

易郎中在旁邊笑道:“既然給你們,你們就收着,謝過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與辛大人平輩論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極快地換上淺淺的笑容,和藹地看着盛裝打扮的兩姐妹。

易楚穿着水綠色鑲着鵝黃色繡葡萄纏枝紋襕邊的褙子,易齊則穿着水紅色繡蝴蝶穿花的褙子,紅的嬌豔如桃花臨風,綠的清雅如蓮葉田田,兩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好看。

易齊上前接過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謝。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見狀,也只好随着哼哼了兩句。

上前接過荷包的時候,易楚下意識地擡頭,瞧見他墨綠色直綴的領口處,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驀地紅了臉。

易郎中是男子不會注意這些細節,可易齊認得她的針線。

這個讨厭得人!

易楚恨得牙癢癢,幾乎搶一般奪過荷包轉身就走。

回到屋裏,打開荷包一看,果然是兩只銀锞子,一個是梅花式,一個是海棠花的。

裏面竟然還有一張小小的字條。

易楚咬着牙,猶豫片刻,才輕輕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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