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婚事
偌大的太子府內，雕梁畫棟，九曲回廊。大概是慕辰極愛荷花，又或許是府中的湖泊太多，也想不出能種植別的東西，總之他的府上随處可見荷花盛放。前院假山林立，樹木繁茂，蜿蜒曲折的石子路被樹木遮擋，延伸到不知是哪一處。路兩旁大片的紫薇花樹，花期在即，那一叢叢的火紅，一簇簇的藍紫，像是雲朵般堆砌成山。
北周雖地處北方，然而夏日的炎熱絕不輸于大瓊。樹上的蟬鳴帶着幾分不耐煩，像是一直叫嚷着“熱死了，熱死了。”
有風襲來，樹上的紫薇花瓣像是長了翅膀的蝴蝶，飄然落下，如夢如幻，好不真實。有一片花瓣剛好落在我的睫毛上，我眨了下眼睛，它輕易便滑落下去，像是一滴紫色的眼淚一般。
“梁王殿下！”追上來的侍衛俯身行禮。
我的眼神一錯不錯的盯着面前的這個人，當初赫連和我說過的話清晰的在耳畔回蕩。
“你認識我們二皇子嗎？”
“那日回來的時候，二皇子看你的眼神明明就是認識你，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熟悉，眼裏的光閃的跟地震了似的。”
“雖然皇上很不滿意大瓊的交換條件，甚至當即下令要将你殺了。可是太子與梁王殿下極力保你平安。梁王殿下甚至願意放棄親王身份以換得你的性命。”
我如今很想對努力向這邊跑的赫連說，是的，我認識你們二皇子，又何止是認識這樣簡單，簡直是熟悉到我将他奉為我和天遙的恩人。
慕辰和赫連氣喘噓噓的追來，看到此情此景不知如何是好。
我強自鎮定的自嘲般的笑笑：“梁王？李梁！不，如今，我該叫你慕風才對！”
“好久不見。”李梁沉默良久，終于面無表情的出聲，一點也不像見到老朋友的樣子。
“好久不見。”我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北周的二皇子。”
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他的身份，可是事實如此，由不得我。如今我也該清醒了，我猜測大瓊必有北周的內奸，而且身份不低。現在看來，又何止是不低，簡直是深入到大瓊的心髒。
李梁板着臉，嘴巴抿成一條線，眼神并不與我交彙。我看着他，眼中忽有水霧升騰。我趕緊轉身，不知怎麽的，似乎有什麽戳中了我的淚點。我步伐沉重的向着流音閣的方向而去，留給身後衆人一個孤寂的背影。
是璟钰被耍了，還是我被耍了，還是整個大瓊都被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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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在赫連處了解到事情的大致始末。北周與大瓊的關系素來不睦，北周國主更觊觎大瓊地大物博，想方設法的要占領大瓊。十幾年前，北周在與大瓊的一次戰争中吃了敗仗，損失慘重。北周國主覺得鬥了這麽多年，從未丢過這樣的臉，始終不能釋懷。總想着定要派人深入大瓊，獲取情報，方能進一步實施他的兼并計劃。可是這樣危險且慎重的陰謀，必得找一個極其信得過，膽識智慧過于常人的人。于是開始遍尋人才，甚至舉全國之力。倒是也選出幾個不錯的人選，只是大瓊機警，派去的人多漏了馬腳，或是投靠大瓊，或是死于非命，總之都是有去無回。
原本是最完美的計劃，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夭折了，北周上下皆為此惆悵不已。就是在這個時候，朝中有位大臣舉薦了當時只有十歲的慕風。
小時候的慕風，前朝無母家撐腰，後宮無宮妃依仗。又因他出身卑微，連兄弟姐妹都不肯正眼瞧他。然而他卻不甘于命運給他的不公，于是發奮圖強，誓要憑自己在北周拼出一番天地。北周國主見他如此勤奮，遍請名師教習。他也很是争氣，不過十歲的年紀便已經有所造詣，文治武功皆是上乘，尤其是他的功夫，更是深不可測。因他多年備受冷落，養成了隐忍的性格，做細作再适合不過。
北周皇上起初很是舍不得這個兒子，然而情勢所迫，朝中大臣皆以為慕風再适合不過。首先他有這個本事，其次他是北周的皇子，皇上的親生兒子，他總不會背叛北周的。
于是在那樣小小的年紀，慕風被北周無情的丢入大瓊，以李家旁系沒落貴族的身份，一步一步熬到後來的地位，成為璟钰身邊足智多謀且不可或缺的人才，一呆就是十年。
聰明如璟钰，到如今都沒有懷疑過他的身份。也許就是因為他年紀小的原因吧，大瓊總不會懷疑到一個孩子的身上。璟钰以為他從小相伴，這份感情甚至比兄弟手足還要彌足珍貴。
荊楚這幾年戰亂不斷，大多時候都是北周占了上風，這些都與慕風脫不了幹系。後來大瓊太子謀反，他熬了這麽多年就是在等待着這樣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大瓊亂作一團的機會。他的原定計劃就是要讓北周趁着荊楚兵馬調回南平之時攻陷荊楚，若是計劃順利甚至有可能一路向南，直逼邺城。
所以當初他才會輕而易舉的就背叛了璟钰，想來不單單是因為清影的性命在我手裏，還因為他太清楚當初的形勢，若是他不背叛璟钰，不管璟钰是輸是贏他都不能全身而退。所以他選擇了我，選擇在這之後帶着清影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原以為他是隐姓埋名，與清影長久相伴，如今才知他是任務完成，脫身回國了。而我在街上碰到的那個丞相家的小姐，正是清影本人沒錯，我倒是萬萬沒想到她的身份竟如此尊貴。
我想若不是後來宣帝還留了一手，急召李璟暄去了荊楚，那麽這将是史上最完美的一次潛伏，後世之人甚至可以把他當做培養卧底的教科書一樣奉為神明。
溫雅小心翼翼的端過來一碗湯放在我面前，我拿起湯匙輕輕的攪動着。赫連坐在我的對面滔滔不絕，我甚至害怕他噴出的吐沫星子染了我這一桌子的好菜。我将自己愛吃的菜向近前挪了挪，離他遠點才能讓我安心。
“哎，那個菜我愛吃，你放你身邊我夠不到。”赫連伸手就奪了過去。
“嘿？”我老大的不樂意，“你一個蹭飯的還挑食啊？”
“來者是客，你總得懂點兒待客之道吧。”赫連絲毫不将我的不高興放在心上。
“誰請你在這兒吃飯了？你非賴在這兒，我趕都趕不走。”
“是嗎？”他擡頭冥想，随即笑開：“好像是這樣的哦，哎呀，我不過就是吃你頓飯至于的嗎。”
“不至于。”我拿起溫雅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吩咐溫雅：“這一桌子菜我也沒吃多少，都給赫連大夫吧，打包帶走也沒關系，反正他一個人也不愛做。”
“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赫連極為開心的啃着雞腿。
“等他吃完別忘了收錢！”我居高臨下的看着赫連，赫連聽完我的話，嘴巴要咬肉的動作停頓下來，剛要說話卻被我打斷。“其實也不貴，一百兩銀子而已。”
“一百兩？你是瘋了嗎？”他嘴裏有東西說起話來都聽不大清，擡起油爪子在那一通指：“你這些是什麽菜值這麽多？虧我剛剛給你講了那麽精彩的故事。”
“也對哦。”我複又坐下來，手拄着下巴示意他繼續吃。他樂呵呵的将雞腿又塞進嘴裏，“為什麽每次這些八卦的事情我都是從你嘴裏知道呢？你也忒八卦了點兒。”
“誰八卦？誰八卦？”他揮舞着雞腿耀武揚威的沖着我嚷嚷，我實在不忍直視，趕緊逃離現場。真是可惜了老天給了他那麽清秀的一張臉，性格也忒糙了點兒。
赫連說，荊楚那邊情況并不樂觀，即便慕辰親去也沒能解決實際性的問題。早前大瓊保守，駐守的将軍們也都只是謹慎的防守。如今情勢變了，連慕辰自己都沒想到天遙這般有本事，每一次的攻擊都防不勝防。因此慕辰依舊時不時的要往荊楚而去。他府中的侍妾們也曾來鬧過幾次，只是到了岸邊就被侍衛們攔下，也就作罷。
日子依舊在無盡的期盼中度過，北周在不滿大瓊的交換條件之後也就沒再提過什麽要求。而大瓊除了荊楚總是戰亂，邺城方面似乎再沒有消息，在我看來它比一座死城還要安靜。雙方似乎都忘記了還有我這麽個人存在，而我的存在仿佛本身也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八月開始的時候，慕辰歸來。随他一道來的還有一個對他來說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消息。北周國主準備為他賜婚，太子妃人選卻還是定在那兩個與他剪不斷理還亂的女人身上——骠騎大将軍的掌上明珠付綠蘿和岳丞相的千金岳清影。雖然他百般的不願意，北周國主卻下了死命令，只能在她們兩個之中做個選擇。
北周國主這樣做，其實也是有原因的。骠騎大将軍付先明近日打了勝仗，皇上要大加封賞，可是他本就功高蓋世，一時也不知道要賞些什麽。付先明在此時提出了女兒多年的夙願，那就是嫁給慕辰為妻。北周皇上知道慕辰一向恨極了付綠蘿，斷不能娶她。其實他也不太喜歡這姑娘做他的兒媳婦，畢竟付綠蘿這姑娘的性子太...血腥了點兒。可是他也不好直接拒絕，那怎麽對得起有功之臣。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早先與丞相定下的這一門親事，在北周若是能與付先明相較的人怕就只有岳丞相了。
北周皇上說，岳家小姐當初年幼，可是如今回來了也懂事了，丞相還是願意與皇家履行之前的親事。兩家都有嫁女的意願，可是太子妃的位置就一個，也不好委屈了誰，那就只能讓太子自己做個選擇了。其實皇上的意思很明顯，你不是讨厭付綠蘿嗎，可是人家就是喜歡你，認定你了。我沒辦法了，要是你不想娶，那就只有岳清影能壓住她了。他作為一國的君主倒是也為了這個兒子考慮的夠周全的了。
只是若是這樣，慕風怎麽辦？他與清影不是互相喜歡的嗎？慕辰那麽讨厭付綠蘿，看來他最終是要選擇清影了，他原本對清影就有些喜歡吧？要不當初也不會同意娶她做太子妃。
正想着，慕風從長橋上走來。自從他身份曝光，這大概還是我第一次見他。我将手裏的魚食一顆一顆的撒下去，魚兒們競相争搶。
他站在那裏看着我，不肯上前一步。他大概以為我生氣了吧，那樣超然物外的人難道也怕別人生氣嗎？
記憶回到那一年盛夏，我與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坐在碧波湖邊，他對我說慕辰的事情，他對他的感覺崇拜又疏離。
時移世易，如今我終于知道為何我會有那樣的感覺。他崇拜于慕辰的文韬武略，羨慕他從小就衆星捧月的身份，卻因為慕辰對他的不屑一顧而疏遠。其實想想，他是個多麽可憐的人。就因為出身不好，就因為沒有支撐他的勢力，被北周無情的推入一不小心就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們甚至沒有給他一兵一卒以保性命。如今終于衣錦還鄉，他以為可以擺脫出身的尴尬，以為可以安安靜靜的生活，最心愛的女人卻又要被無情的奪走，他的心裏該是怎樣的煎熬。
我伸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他遲疑了一下，慢慢的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清影她......”我有些不忍的問道：“還好嗎？”他卻并不出聲。
“好歹我與她也曾有過一段緣分，還以為此生再不能見。”我扯出個笑容，繼續撒着魚食。“她很難過吧？他們要将她嫁給太子，可是她卻那樣愛着你，愛到可以自貶身份做宮女。”
“對不起，我騙了你。”慕風終于開口。
我轉頭看他，想來是沒睡好的緣故，他的面色很是不好。“你真正對不起的人不是我。”
“蜀王殿下他......”他遲疑良久終于還是問出來，“還好嗎？”
“謀反叛亂，朋友背叛，愛他的人為他而死，他愛的人離他遠去，你說呢？”我幾句話概括出來的到底是怎樣的驚心動魄，以至于說的時候，心都跟着顫抖。
“誰死了？”他大驚失色的看着我，我才驚覺，時光流轉，他竟然錯過了那麽多。
“鳳蕪死了，為了幫璟钰殺了天遙，她在城樓上用弓箭襲擊，卻反被人所殺，從城樓上掉下來，死了。”
“她到底還是走了這一步。”慕風眼光跳動，滿臉的悲痛。他與鳳蕪私下裏應該也有些交情的。
“璟钰那麽信任的你我沒有給他一點希望，最後還是要靠先皇的聖旨救了他。看來這世間也只有親情是最可靠的。”
“有時候親情的背叛才最令人措手不及，看你我就知道了。”是啊，我和他都是被家人抛棄的人。
“這算是我們不珍惜友情的報應嗎？”我自嘲的笑笑，然後正色道：“你和清影怎麽辦？”
他将目光飄向遠方：“不知道，我原本以為我立了大功，回來後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娶她，可是我卻不知她原本就被許了太子，她遠赴大瓊找我其實是為了逃婚。”
“她和太子的婚事你不知道嗎？”我訝然。
他輕輕搖頭，“我認識清影的那一年，也就是父皇決定将我送去大瓊的那一年。她随着母親來宮裏給皇後請安，一時貪玩誤闖了我的院子。那時的她好小，”他溫柔的笑起來，眼睛裏全是寵溺，他擡手比了比，“也就這麽高。我原本是最沉默寡言的人，卻看着她的笑容放下戒備。後來她多次進宮，每次必來找我。那大概是我最最幸福的時刻了，因為我有朋友了。可是就在我滿心歡喜的時候，父皇卻把我送走了，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和她道別。”
“可是後來她卻去找你了，冒着抗旨連累家人的危險也要和你在一起。”
“是啊，我是回來後才知道，父皇把她許給了太子，她不願意。婚禮要舉行的頭一天，她父親在宮裏喝醉了酒将我在大瓊的事情透露給她，她連夜就離開了中都。後來父皇将她來大瓊的事情通知給我，叫我務必找到她護她周全。我廢了好大的勁終于在大瓊皇宮發現了她的蹤跡，也不知歷經多少艱險才入得宮廷。她只說，她要和我在一起，這一生都不分離，卻對逃婚的事情只字未提。”
他的語氣很是沉重，我心疼的擡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輕輕的拍了拍。他低頭看着我，眼神中滿是憂傷。
“你對我們說了那麽多謊話，至少清影的事你沒有騙我，她确實是名門之後，過得也确實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他沒想到我會這樣說，怔愣了一會兒轉而笑開，“沒想到我說的話你竟然記得這麽清楚。”
“這等風月之事，我向來記憶力驚人。”我發現我的八卦本性一點不比赫連差。
“你總是這樣，不管氣氛多凝重都能從中找到樂趣。”他略略笑笑，似乎稍稍放下心結。
“我要是沒這點本事要怎麽熬過這漫漫無望的歲月。”我轉過頭去，将魚食放下。
“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人喜歡你，願意與你親近，願意跟你分享秘密。”
我局促的看着他，有些為難的問:“你那麽愛清影，若是她真的嫁給了太子，你要怎麽做？”我的言外之意很明顯，他真的可以将心愛之人拱手相讓嗎？
他看向湖面，剛毅的側臉冰冷異常，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一朵花苞正悄然盛開着，“我不知道最後将會做出多可怕的事情，連我自己都料想不到。”
厚重的荷葉中不知什麽時候落了只鳥，那鳥兒在他這句話的尾音後，“撲棱”一聲毫無征兆的飛出來，攪亂了一湖的寧靜。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