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亡故
紅牆金瓦,宮宇樓臺。飛檐金龍,雕梁玉柱。大瓊皇宮的巍峨雄偉,富麗堂皇從來都是天下之翹首。宮中的貴人們閑庭信步,賞景觀花;下人們話語家常,奔走勞作。這似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至少其他人是這樣認為。然而,在這萬千的宮殿中,有一座殿門前卻跪着一個人。那個人一身戎裝,像是剛剛從戰場上奔波而歸,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身上沾滿了塵埃。
十月的邺城,天氣還沒有那麽寒冷,他卻穿得甚是厚實,看來戰場是在北方。路過的人們都看不出他的表情,他只是倔強的跪在那裏,像是入定了一般。
“天遙!”有人喊他,他聽到喊聲才慢慢有了反應。璟天,西風和婉情聽到他回來的消息急急的趕來。
“天遙。”西風看着天遙憔悴的面容心疼的蹲下身來,“你趕了十幾天的路途回來,怎麽也不歇一歇?看你這風塵仆仆的樣子。”
“我想見一見皇上。”天遙沙啞的開口,“想親自問一問他為何突然叫我撤兵,可是他卻不願意見我。”
璟天走過來,“北周皇上寫了書信給父皇,譴責大瓊無故挑起戰争,若再這樣下去,北周勢必大舉反攻,父皇怕到時候難以收拾,所以才下了聖旨。”
“無故挑起戰争?他們抓了阿音!”天遙激動的幾乎站起來。
“天遙,你先別激動,我們也正在争取讓父皇可以松口救阿音回來。”璟天安慰道。
“争取?你們都争取了幾個月了,可有什麽改觀?”天遙完全聽不進去璟天的話,“你們不能救阿音,我自己想出法子救她,你們卻橫加阻攔,到底是為了什麽?阿音到底有哪裏對不起你們李家,對不起大瓊,讓皇上如此狠心棄她于不顧?”
“大瓊剛剛經歷了南疆之戰,本就千瘡百孔,若是再和北周硬碰硬,真的不知後果會如何。”
“那你們倒是別管我了,橫豎都是我自己與他們對抗,即便是戰死了那也是我和北周的事情......”
“可是你卻代表着整個大瓊!”璟天打斷他的話,“他們哪裏管你是不是因為私心,他們看到的就是大瓊的不友好。”
“三哥你何時也變成這樣了?”婉情略有驚訝的看着他,“父皇也就罷了,難道你也怕了北周不成?”
“我并不是怕了他,只是從大瓊的現狀分析,此刻并不是進攻的最好時機。”璟天皺着眉否認道,“我現在還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可是阿音被擄走,我不比你們任何人心安,若是這大瓊我說了算,我早就拿城池去換她了,可是父皇将城池看得比天都重。”
“三皇子,切不可亂說!”西風聽到這樣近乎大逆不道的話,急忙制止他。
“既然皇上不松口,那麽我就跪到他願意出來見我為止!”天遙倔強的将目光轉向禦書房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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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遙,你可見着阿音了?你去了荊楚這麽久,可有機會見她一面?”婉情面色憂傷的問道。
“倒是有一次和冷師兄混進中都,碰巧在街上遇見了她。原本師兄打算當時救她出來,可是她身邊有衆多侍衛看守,連北周太子的影衛都出動了。”天遙答。
“那麽她可還好?”
天遙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只是看得出那些侍衛都很尊重她,倒不似對待平常的俘虜那般。對了,她還托人給我帶了一幅畫,景色甚為壯美,想來應該是她的關押之地。”
“那你能不能先去母後的寝宮看一看,自從阿音走後母後就一直昏迷不醒,你将阿音的情況講給她聽一聽,沒準兒她能醒過來呢。”婉情提到皇後,淚水盈滿眼眶。“母後她這一生最看重阿音,若是她知道阿音現下過得還好,一定會安心一些的。”
“娘娘的病還沒有進展嗎?”天遙擔憂的問。
“沒有,太醫們也都束手無策。”璟天眉頭皺的更甚:“都說是當年淑貴妃出事,她月中受了寒氣,除了調理沒有任何辦法。”
“先前阿音的師兄還帶着個老者前來,叫什麽廖百草的也來看過了,卻也只是說沒得治。”西風插嘴道,“那個老者是什麽來歷?”
“百草先生是江湖上素有藥聖之稱的神醫,當年在蜀中若不是他,我也許沒有今日。若是他都不能治,只怕就真的不妙了。”天遙說完這句話,衆人皆是一驚。婉情更是一下子哭出來。
正當衆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時候,禦書房內突然傳來茶杯碎裂之聲。這聲猝不及防打斷了衆人的思緒,急忙沖了進去。
打碎茶杯的并不是皇上,而是劉公公,他不知看到了什麽手一抖茶杯就摔落在地。此刻他正跪在那裏,茫然不知所措。而皇上坐在書案後面,目光定定,見他們進來也沒有半分反應,只是身子微微顫抖着。
“父皇!”“皇上!”
“發生何事?”婉情俯看着跪在地上的劉公公問道。
劉公公怔怔的擡起頭,竟是老淚縱橫,他顫抖着擡起手指向躺在地上的一張信箋,連話都說不出來。
璟天忽覺不對,第一個走過去,剛欲拾起那張紙,手卻停駐在半空,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動。衆人疑惑,皆湊上前去。
“敬大瓊皇帝親啓,今有大瓊皇帝之養女蘭音,自來北周後,北周甚加優待,從無怠慢。期間,北周太子慕辰更親自照料飲食起居,蘭音姑娘亦是心喜北周。本欲多留蘭音姑娘小住,不料大瓊不顧兩國邦交,私自發動戰争。蘭音姑娘為兩國友好親往荊楚調停,卻因急于化解幹戈,于北周永德五年十月十二日不慎墜馬,醫治多日未果,于前日殁。”
殁......殁......殁了?最後一行字清晰的跳入天遙眼中,他如遭受晴天霹靂,眼前一黑差點兒沒摔倒。
“天遙!”西風急忙扶住他。
天遙緊緊的抓住西風的胳膊,幾乎要将他的衣服摳破。腦中忽然晃過撤兵那一日的場景,浩浩蕩蕩的大軍卷起厚厚的塵土,他在隊伍的最前面,恍惚聽到了阿音的聲音。他回頭觀望,可是身後除了漫漫黃沙和無數人馬再看不到任何人。他以為是自己幻聽,如今才知道,阿音那時真的在那裏。
他臉色蒼白,嘴唇因為激動不停的顫抖。“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說完掙開西風就要跑出去,被西風從後面死命的抱住。
“天遙,你冷靜些,冷靜些!”
“天遙,你先別激動,先聽聽父皇怎樣說。”璟天也過來幫忙一起拽住他。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阿音不會死的,她不會死的,放開我!”
“夠了!”皇上終于有了反應,拍案嚯地站起身。“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若不是你私自發兵,阿音會有如此下場嗎?”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天遙終于不再掙紮,淚水肆意橫流,他一下子癱跪在地上,痛心疾首的懊惱着:“都是我的錯,我為什麽不能保護住她,若是當初我不聽您的召喚,不管什麽北周的探子,若是我當初再任性一些不讓她去送卞夏的七皇子,她也不會淪落至此......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事到如今,您難道要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在天遙的身上嗎?”婉情淚眼婆娑的質問高高在上的皇上,皇上疑惑的看向她。“信上明明清清楚楚的寫着阿音墜馬的時間是十月十二日,若是我沒記錯,那個時候剛好是天遙撤兵從荊楚出發前往邺城的日子。都撤兵了,阿音要去和誰化解幹戈?這根本就是北周為了推卸責任而扯的謊,您卻信以為真?大瓊所有人都要聽您的聖旨行事,難道北周的人說的話對您來說是更高級別的聖旨嗎?您竟如此深信不疑?”
“婉情,你放肆!”皇上大聲斥責。
“放肆?我早該這樣放肆一回,讓您清楚的認識到自己。您從來都是這樣自私,一次次的置阿音于險境,如今她終于離開人世了,您滿意了?高興了?害死她的人不是天遙,不是北周,而是您!是您在她最需要您的時候,選擇了抛棄!”
“來人啊!”皇上被她一頓斥責面色鐵青,喚來門外的侍衛。“把她送回紫竹宮!”
“怎麽?聽不下去了?”婉情雖被侍衛所抓,嘴上卻沒有停。“您選擇用那五座城池來換阿音能如何?難道城池真的比阿音的性命要重要嗎?現在您看到了她的死亡消息,您的心裏是如何滋味?可曾有過一絲懊悔和心疼?放開我,你們給我放開!”婉情掙紮着,踢蹬着。
“皇上,婉情只是情緒太激動了,您別怪罪于她。”西風不忍心的看着被拖走的婉情哀求道。
“何西風,不許你同他講情!”婉情大聲喝道:“父皇,您沒有心嗎,您沒有心嗎?阿音在您跟前十幾年,您怎麽能這麽狠心,父皇......”婉情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再聽不見。
這樣一場鬧劇在天遙面前上演,他卻恍若未覺。他用力的拄着地面站起身,眼光渙散,此刻的他仿佛是丢了魂魄一般,拖着沉重的身子向門外走去。
“天遙!”西風急切的追出來。
天氣突然轉陰,狂風卷積着大片大片的烏雲在空中翻湧。劇烈的大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吹起了他們的袍角,吹得樹枝搖晃,枯葉飄飛。一道閃電從禦書房的正上方襲來,劃破天際,仿佛要将整個宮殿劈開。轟隆隆的雷聲夾雜着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的落下來。這雷聲驚天動地,仿佛要山崩地裂一般,驚得衆人瑟縮。
天遙茫然的擡起頭看向天空,馬上要入冬了,竟然還能電閃雷鳴。在北方有:“十月雷,閻王不得閑”的說法。還真是不得閑,阿音都不在了呢。
西風跑進屋內拿傘,再出來時,天遙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再尋不到。
十月末的大雨異常冰冷,胡亂的拍打在天遙的盔甲上。他卻什麽都感受不到,他茫然的走着,方向不明。走過禦花園,走過長橋,走過寒煙閣。雨水将他厚實的衣服澆個通透,最後竟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紫竹宮外。
今年四月,阿音騙他為了榮華富貴要嫁去卞夏,他負氣出走,阿音出來追趕,在這片石子路上滑到,一跪就是一天一夜。那一天,也下了這樣大的雨,他以為此生最痛也不過如此。誰能想到幾個月之後,他們就天人永隔?那樣明媚的她,那樣愛着他的她,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她會離開,以這樣不明不白的方式,甚至連屍骨都不能得見。
他還清楚的記得那一日在中都街上,她笑容滿面的奔向師兄,那樣急切想要逃脫的眼神,他叫住她時,她回眸的瞬間。他總以為憑他自己一定能救她回來,他總以為還能見面......卻哪知當日便是永別?往事歷歷在目,她的音容笑貌早已篆刻在心,她的一舉一動牽動着他的整個生命,如今她卻離開了,再也回不來了,他的心,他的命,全沒了,全部都沒了!
他撲通一聲跪在石子路上,淚水止不住的流下來,先是無聲,進而是抽泣,最後竟是嚎啕大哭。肆意的哭聲在巨大的雷鳴和落雨聲中響起,若有似無。他痛苦的抱住頭,以頭搶地,蜷縮着身體倒在那裏,揪心的疼痛令他不能承受,他捂住胸口,用力的捶打着,可這疼痛沒有任何緩解。他無力支撐身體,只能任自己癱在被雨水沖刷的石子路上,哭聲越來越大,噬骨的心痛一波一波的襲來,讓他幾乎失去了理智,他瘋狂的拍打着地面,頃刻間,手上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冬雷震,雨如注,踏雨前來,與君絕別。
人生一夢,白雲蒼狗,不過一點牽念癡纏。此情無望,終成追憶,從此陰陽兩相隔。
他們的這段情,這份緣,終歸随着阿音的巋然薨逝而走到了盡頭。能成全愛情的唯有死亡,不死不傷,不死不滅。
那一夜,紫竹宮內外哭聲震天;那一夜,翰羽宮中三皇子手握信箋徹夜呆坐;那一夜,蜀王得知消息,悲痛欲絕,命令府中各處長夜掌燈,指引蘭音歸家的路......
大瓊史冊:瓊宣帝二十三年,冬,宣帝養女蘭音為化解北周與大瓊幹戈不慎墜馬,死于荊楚戰場,時年一十八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