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心意(一)

進入了冬月,北周便開始沒日沒夜的下雪。大雪夾雜着狂風鋪天蓋地,一路綿延萬裏河山,覆蓋山川,凍結河流,天地間只餘白茫茫一片,仿佛其他的顏色都是多餘的。連中都太子府中向來自诩冬暖夏涼的流音閣都逃不過冷天氣的襲擊,巨大的湖面和天外飛流全部凍結,房檐上的冰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着森冷的光,像是随時準備掉下來傷了誰。

室內很是溫暖,想來是怕屋子裏的人凍着,特意點了兩個大炭盆。炭火上做着藥,漆黑的藥罐咕嚕咕嚕的冒着熱氣。溫雅走過來,拿起帕子将藥端到桌子上,又輕輕的倒進碗裏,藥湯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室內聽起來格外清晰。

門在此時被打開,一陣冷風夾雜着雪花卷進來,來人趕緊收了傘将門關緊。

“赫連大夫來了?”溫雅放下藥罐前去接赫連脫下來的鬥篷和傘。

“哈!外面的天可真冷啊,凍死我了!”赫連哈着氣搓手一瘸一拐的走向炭火。他的右腿在上次墜馬的時候摔斷了,如今還沒完全康複。他拿起火鉗夾了幾塊碳放進去。“阿音今日的狀況怎麽樣?”

溫雅搖了搖頭:“沒什麽起色,除了有氣息之外,同那日服了藥後沒什麽兩樣。”

“怎麽會這麽久還沒好呢?”赫連皺着眉站起身走向床邊。

“會不會......”溫雅猶疑道:“會不會像梁王妃那樣變成活死人?”

“胡說!”赫連斷喝一聲,“阿音絕對不會變成活死人,你是不相信我的醫術,還是不相信阿音命大?難道你也和府上的其他人一樣盼着她早死嗎?”

“不是,赫連大夫......”

“我才不要聽你們說呢!”赫連打斷了溫雅的話:“她只不過是吃了假死藥,是因為頭部受傷才會這樣慢醒的,一定是這樣!”

正當赫連自言自語的時候,溫雅卻瞪大了雙眼,驚訝的看向床上,“赫連大夫!”她招手叫他。

“閉嘴!”赫連還要說教,溫雅哪裏還顧得了她,一個健步沖到床前。

“姑娘?姑娘你是不是醒了?姑娘!”

我恍惚中的意識在一味的搖晃下,漸漸有了蘇醒的征兆,起初是手動,然後是眼睛動,最後我鄒着眉試圖睜開眼睛,卻終是不能。耳邊不時傳來呼喚之聲,我是醒了嗎?是要醒過來了?

“阿音!”有個男人叫着我的名字,沖到床前握住我的手。“阿音,你醒了?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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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遙......”我的聲音細微的有些飄渺,仿佛不是自己發出來的。

“你終究還是惦念他的......”那個聲音失落道。

我努力的睜開一條小縫,屋內的景致雖然模糊,我卻是認得的,這裏是流音閣。我不禁感到失望,這與我預想的完全不同。我原本以為,我此刻應該是在大瓊的某個地方,原本以為,此刻守在我身邊的人該是天遙才對,最不好的結果也應該是棺椁之中,可是我卻依然在這裏。

我雖然頭部受了重傷,卻還是清楚的記得赫連當日拼力救回我的性命,我在有了初步的意識後拼了最後的力氣,趁着屋內無人,爬起來偷了赫連的假死藥。卻連再爬回去的力氣也用盡了,藥效起勁兒的時候,我躺在地上昏死過去。

我原本的計劃是,如果我死了,那麽對北周對慕辰再沒有價值,他們勢必會将我的屍骨運至荊楚還給大瓊,二十四個時辰後我醒來與天遙重聚,這是再好不過的大團圓結局。但若是慕辰他不肯将我送回去,而是将我埋葬,那就算我倒黴。

可是看如今的情形,我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慕辰和赫連的眼睛,他們知道我服用了假死藥,我的預想沒能實現,心中不免難過。于是我不再努力掙紮着醒過來,而是緊閉雙眼繼續睡去,若是可以我寧願再不要醒來。

“阿音,你是在生我的氣,所以一直不肯醒過來嗎?”赫連見我沒了反應不免有些害怕,“阿音,你能不能把眼睛睜開,讓我安心?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為什麽不幫你隐瞞。我起初是不想讓你離開,可是在經歷了這次事件之後,我知道你心中挂念着大瓊那邊,我想只要是你喜歡的我都要支持。”

赫連将我的手放在他臉上,落寞的神情讓人看着心疼。他總是這樣,不論你能不能聽見,就是喜歡自言自語。“一開始剛知道你服了假死藥,我也私自為你隐瞞了,我和梁王殿下都說要将你送回荊楚,可是太子殿下他不肯,他說即便是死你也要埋在北周的土地上,若是我們非要堅持送你回去,那他就一把火把你的屍骨燒了,北周和大瓊各一半。梁王當時怒斥太子殿下,說你活着的時候他囚禁你,難道死了也不能放過嗎。梁王說,即便是挫骨揚灰,你的靈魂也會回到大瓊的土地上。太子殿下一怒之下,當真叫人準備火堆要将你燒了,我情急之下只能說出實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音。”

我昏迷的這段時間竟然發生了這麽多曲折的事,慕辰他到底為何會這般執着于我?我不過就是他抓來的俘虜,一個沒有任何價值的俘虜,何必非要留住我,甚至連骨灰都要與大瓊平分。

溫雅實在看不過他自責的樣子,安慰道:“赫連大夫,姑娘剛有了意識,您也別太心急了,奴婢相信姑娘不會怪您的。”

“是嗎?阿音真的只是還沒完全醒來,她不會怪我對吧?”赫連無助的看向她。

溫雅不禁笑道:“您是大夫難道這點常識都忘了嗎?果然是關心則亂。”

“是哦,嘿嘿。”赫連瞬間轉換心情:“我一着急竟然忘了我的職業。”

迷蒙中的我聽到他這句話沒立馬再昏過去也算是我身殘志堅,摔傷腦子的是我而不是他,竟然能把自己吃飯的本事都忘得一幹二淨,我也真是替他的智商着急。

“你們怎麽都湊到她床前?”慕辰從樓下走進來,納悶的看着他們,又突然像是明白過來,一步來到床前,緊張道:“她是不是醒了?”

“剛剛有了意識,現下又沒了反應。”溫雅答道。

他一把将我的手從赫連手裏奪過來,差點沒把我從床上拽下去。赫連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驚訝的看着他。

“赫連,有件事我要跟你講清楚。”慕辰鄭重其事道:“從今以後,你除了診脈之外,不允許再碰她!”

“為什麽?”赫連不解。

“男女授受不親,你們雖親厚,卻也要懂得避嫌才是。”慕辰像是怕別人搶了他寶貝似的将我的胳膊緊緊抓牢。

“可是您不是也抓着她嗎?這算是什麽理由?”赫連不服。

“這不是理由,是命令!”慕辰擺出一貫的發號施令的表情。

“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喜歡上阿音了?”赫連試探着問。

按照慕辰平時的脾氣,赫連要是敢這麽揣測他的心意,他一定找人把他打一頓,不,不用找人,他自己就能把他解決了。可是如今聽赫連如此問,他卻愣在當場,不知如何作答。

“您不說話就代表您承認了?”赫連語氣有些許的落寞,不知為什麽,我聽到他這句話時,心裏沒來由的抽疼了一下。

赫連扯出一個稍顯絕望的苦笑,眼中有不明顯的淚光閃爍。“看來我猜的沒錯,您終究還是喜歡上了她。我早該想到的,早在梁王從大瓊回來時提到她,您就對她充滿了興趣,所以去了大瓊您千方百計也要将她帶回來,無論如何都不肯放她回去,借着付綠蘿的由頭先是與她同食再是同住,她說的每句話您都肯聽,哪怕是娶了此生最恨的女人,因為您根本就不在乎誰是新娘,只要她在身邊就好了。這麽明顯的事情,我竟然現在才看透。”

赫連委屈的樣子讓我錯以為我搶了他的戀人一樣,難道他果真有斷袖之好,他心中一直都喜歡着慕辰?

“赫連,我原以為你最懂我,可是你所說的像是在怨我。”慕辰看着他開口道。

“我也想理解你,可是你喜歡誰不好非要喜歡阿音?你知不知道阿音她有寧天遙了,她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就在剛剛她僅有的意識裏還在叫着他的名字。這些你明明比我都要清楚,為什麽還要一意孤行的喜歡上她,讓你們兩個都處在這麽尬尴的境地?”

慕辰長長的吐了口氣,将目光轉向床上的我,“人的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卻了自己。我原本以為這是再矯情不過的一句話,我原本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愛上哪個女人。可是自從她來到我的身邊,我的人生似乎被點亮了一般。不想放她走,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流音閣只為見她一面,哪怕只是吵嘴也樂此不疲。那一日她從馬上摔落,看着她滿臉是血的躺在那裏,我清清楚楚的感知到內心的恐懼,仿佛我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這感覺不經意之間來了,從一開始的好奇到後來的慢慢着迷,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一早就牽動了我的心。當我反應過來想要制止自己的想法,卻發現這情愫早已深埋心底揮之不去。”他擡起手溫柔的撫了撫我的臉頰,嘴角溢滿了寵溺的笑容,“若是我命中注定要經歷一場愛情,那麽......我希望那個人是她。”

“那我呢?我怎麽辦?我的一腔心意還沒來得及訴說呢。”赫連頹然的跪坐在地上,眼神黯淡無光。

“赫連,”慕辰定定的看着他:“你的心意我又何嘗不知?可是這樣的情誼你我都知道不可行,連我都沒有把握,你又何苦再堅持?”

我的天啊?我聽到了什麽?他們倆果然是有私情的,赫連他果真是斷袖。百草先生不要活了,辛辛苦苦培養大的徒弟,還指望着他傳宗接代,願望就這麽破滅了。

對于赫連是斷袖這回事遠比知道慕辰喜歡我更讓我震驚。完了,赫連不會把我當做情敵吧?那他會不會報複我?直接殺了我倒是沒什麽,就怕他不弄死我還沒事老拿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藥折磨我。我可是不只一次的看過他那個藥箱,裏面全都是一些我聽都沒聽過的藥名。

我這一激動不要緊,原本怎麽都睜不開的眼睛因為內心的糾結反而一下子睜開了。我瞪着屋頂,确定我剛剛不是幻聽,他們兩個現在正深情的對視着。許是視線還不清晰,我似乎看到了赫連淚光。他那委屈可憐的模樣一下子融化了我的心,我愧疚的看着他。

“赫連......”

赫連聽到我的聲音神情從恍惚中瞬間清醒,“阿音!阿音,你是在叫我嗎?”

“阿音,你醒了!”慕辰激動的轉過身看我,臉上全是欣喜。

我的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赫連,“赫連,對不起。”

赫連擦了擦眼睛,伏到我床前,“說什麽傻話,是我對不起你才對,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好端端的為什麽要答應與你賽馬呢,我原本最不擅長這樣激烈的運動。”

我原本想搖頭,奈何我的頭受了重傷,如今半分也動彈不得。

“阿音,”慕辰握着我的手輕聲叫道:“你現在覺得怎麽樣,哪裏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沒有,只是頭暈。”我惺忪的睜着眼睛。“慕辰。”我聲音微弱,體力明顯不支。

“我在這裏。”

“我想回去,你放我回去好不好?”

他眼光顫抖,卻強扯笑容。“傻瓜,你現在的情況哪裏都去不了,颠簸只會讓你的傷更嚴重。”

“那若是...若是我好了,你可願送我回去?”我期盼着死死的盯着他,他怔愣着。

“不願!”

“那就不必再救我了,我,寧願就此死去。”

慕辰在聽到我說完這句話後慢慢的松開了我的手。

“阿音!”赫連不忍道,“不要說這樣喪氣的話,我是絕不會讓你死的。”

“命是我自己的,我都不在乎,你又何苦執着?”我的淚順着眼角唰的流下來,落入頭發裏,有冰冰涼涼的感覺。

“不要,阿音,我不要你死,不要你說這樣的話。”赫連抱着我一下子哭出來。

我痛苦的閉上眼睛,眼淚止不住的流着。我知道我這樣自暴自棄對赫連來說很殘忍,畢竟他費了那麽多心思将我救回來。可是在經歷了這樣一場浩劫後,我真的厭倦了。一次次的逃跑,一次次的失敗,慕辰像是永遠都能準确的找到我的位置,讓我無法逃脫。

“你真的要做到這麽絕情嗎?”慕辰站起身俯視着一動不動的我,“就算你不考慮我,也該顧忌一下赫連的感受吧?看到他傷心成這樣你真的就一點不在乎嗎?”他粗魯的過來拉我,“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赫連為了你熬成了什麽樣子,你看看他為你流的眼淚,你看看!”

“殿下!”赫連慌忙阻止他的動作,“不要激動,阿音她有傷在身,受不得您這樣對她。”

慕辰紅着眼睛,一下子甩開他,“你看看赫連,他如今傷心的樣子連知道你墜馬,知道你死去的萬分之一都還沒到。你知不知道你任性逃跑的時候,赫連他拖着摔斷了的右腿追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他以為你死了的時候差一點就随你一同去了!”

“殿下,別說了!”赫連急着打斷他。

慕辰的情緒卻一發不可收拾,“你之所以對我,對赫連,甚至對整個北周都毫不在乎,不就是仗着在大瓊有個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等着你守着你的寧天遙嗎,若我告訴你,從此以後寧天遙他再也等不了你了,你趁早斷了這念想吧!”

聽到天遙,我一下子睜開眼睛,“你什麽意思?”

“果真還是寧天遙的名字對你管用嗎?”慕辰自嘲的笑笑,“你在吃了假死藥後,一開始我确以為你死了,讓父皇将你死亡的消息通知給了大瓊。你猜大瓊知道你死了是什麽反應?”

我緊緊的盯住他,心跳如雷,我是那麽的害怕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卻又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尤其是,這件事還涉及到了天遙,涉及到他不再在原地等我。

“殿下,求您別再說了,阿音她現在受不了刺激。”赫連一把拉住他,我卻伸手拉住了赫連,赫連回身看我,我的眼神卻依舊鎖在慕辰身上。

“就在宣布你死亡的消息後不出半月,大瓊皇帝也就是你視為親生父親的那個男人,将大瓊丞相的女兒嫁給了他。”

仿佛有一道閃電在我腦中劃過,我的身子瑟縮了一下,拉着赫連的那只手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挺身坐了起來。衆人皆震驚于我此刻的反應,溫雅幾乎是叫出聲來,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不可能,不可能,天遙他不會同意的。”我的頭有些疼,可是比這頭疼更讓人不能承受的是內心之痛。“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赫連,”我無助的擡首看向赫連,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緊緊攥着赫連的手,“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你告訴我!”

“阿音,”赫連哭的有些喘不過氣,“阿音,你別難過,你別難過。”

“這不是真的,不是!”我不住的搖頭來否認這件事,怎麽可能,怎麽會變成這樣,我才剛剛死去,皇上就為天遙找好了別的姑娘,即便這是皇上的主意,天遙也萬不可能答應的。

“到如今你還不相信嗎?”慕辰一把扯過我面對于他,“大瓊皇帝親自下旨,他和丞相女兒的婚期就定在這個月的十五日,和婉情公主同一日大婚。我特意派了人前往邺城探查,他們親眼見着那一日寧天遙出門迎親,也親眼見着丞相府的花轎擡進了将軍府,所有事情都在你假死昏迷的這段時間塵埃落定了,你再也回不去了!”

“不!”我捂住耳朵,不住的搖頭。“我不要聽,不要聽,你滾,你給我滾!”

“你罵我又有何用?”慕辰拽過我,用手扣住我的後頸令我動彈不得,“原本許給他的你不在了,大瓊皇帝當然要補上一個新娘加以撫慰,這樣才算對得起有功之臣!”他殘忍的繼續說着。

我的頭越來越疼,疼到像是被劈裂了一般,我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刺激,用力的擡起雙手捂住傷處,腦中像有無數把刀子穿梭。

“啊!!!”我痛苦的叫出聲,腦袋向後仰去,意識也漸漸模糊。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此刻的場景一定以為是慕辰掐死了我,我雖然現在讨厭他,卻不得不為他伸冤,當真不是他掐的我,而是他所說的話重傷了我。

“阿音!”赫連一把揮開慕辰,伸手攬肩将我抱在懷中,“阿音,阿音!”

我殘存的意識中只見他淚眼朦胧,哭的我見猶憐。我好想伸手替他拭去眼淚,告訴他,別難過,我命大不一定真的死了,為我傷心不值,可是我現下什麽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景致慢慢轉化成黑色,巨大的黑幕中,朵朵蘭花盛放,一朵,兩朵,千萬朵,它們伸展着花瓣,閃着晶瑩剔透的光芒向着不知哪裏的地方無限的開下去。蘭花是天遙所鐘愛的,那麽我鐘愛的天遙又在哪裏,不等我的他去了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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