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幾家歡喜幾家愁
以往的農歷春節,父親穆謙常常是大年三十當天了才回到家,甚至有時作為首長前往駐防前線慰問而無法趕回來過年。
今年他卻回來的早一些,大概還是聽說了家裏的這些變故,尤其二兒子的病,始終惦記着,一回來就讓穆皖南陪着,到醫院去接穆晉北出院。
勤務員上樓到病房去幫忙收拾,穆皖南坐在車裏覺得有些悶,拿出煙來,看了看坐在旁邊的父親,又重新将煙盒放回去。
“煙不是戒了,現在又抽上了?”穆謙淡淡地問。
“嗯,累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會抽。”
“累什麽?董事局主席的職位不是辭掉了,孩子也有周嫂她們幫忙照看着,還有什麽值得你操勞的事兒?”
穆皖南不說話,他是準備好了迎接一場暴風雨的,在父親面前有時不說話反而能讓風聲雨勢小一些。
穆謙卻把那包煙摳出來,自己點了一支,又扔了一支給兒子,“想抽就抽吧,成天介讓人吃挂落,現在可好,連個心疼你的人都沒了,踏實了?”
穆皖南默默點燃了煙,爺倆坐在車裏吞雲吐霧,誰都沒開聲兒。
過了好半晌,穆謙才問:“老二談的那丫頭,是什麽樣的人?”
穆皖南把煙夾在指尖,微微垂眸,“她是蘇城人,父母去世的早,被一位昆曲演員收養了,從小跟着學昆曲,有自己的劇團,就是撐得比較艱難。晉北幫過她,倆人就這麽認識了。”
穆謙咳嗽了兩聲,“誰問你他們怎麽認識了,我問你那姑娘是什麽樣的人?”
“漂亮,固執,有主見,有情義,晉北的病情況不好,她也不離不棄。”
穆謙點頭,“那你當時為什麽要反對?”
見他愣了一下,他語調悠悠地補充,“我都聽說了,當時你和你媽都極力反對他們倆在一塊兒。他們打算一起離開北京城,你們趕到機場把人攔下來。你們哥倆吵起來,你媽媽還為了你給了他一巴掌。你媽是那樣的性子我了解,你呢,你是為什麽會有那麽強烈的反應,我倒是很想聽聽看。”
看來每個人都免不了為這件事刨根問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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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一巴掌,雖然醫生說跟弟弟病發沒有任何直接聯系,但他們畢竟是眼睜睜看着他挨了巴掌才昏倒的。如果晉北不提當年康欣的事兒,母親不會給他那一下兒——她對當年的事有愧,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她的愧疚。
然而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只怕母親現在心裏也是怪他的。
穆皖南深深吸了一口煙吐出去,“爸,要是我知道那一巴掌會讓晉北倒下去,我寧可她是打在我身上,寧可倒下去的那個人是我。”
“其實我失去哪個兒子都是一樣的心疼,你不需要做這種無謂的假設。”穆謙習慣靜默一段之後再開口,嘴邊那支煙已經燃到了盡頭。
他将煙蒂扔到窗外,語調沉沉地說:“就這麽羨慕你弟弟嗎?他帶着女人要私奔的時候你羨慕,他生病了躺在醫院裏,身邊有人不離不棄地守着他,你也羨慕。你是不是覺得他比你自由和幸運百倍?”
穆皖南心口狠狠一震。
穆謙接着道:“你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嗎?因為你把理應對同一個人的期待,放在了兩個不同的人身上,并不是你選擇的問題。”
當年他的選擇跟穆晉北一樣,走不掉是因為康欣放棄了;而如果他現在重病卧床,樂言根本不會離婚,會像沈念眉守着穆晉北一樣不離不棄地守着他。
他不必糾結,他沒得選,因為早就已經選好了,不同的只在于康欣和樂言的選擇。
在于她們分別有多愛他。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穆皖南茫然地駕車行駛在街頭,晉北和念眉坐在父親的那輛車子裏面,不知會談些什麽。
看起來柔弱的小女人,在威嚴的長輩面前并不發怵,只是緊緊握住愛人的手,一切都說得很明白——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其他人說什麽或者做什麽都不重要。
其實他們能一起回穆家大宅裏過年,長輩們心裏都是高興的,總算在絕望的深淵裏還能看到一絲曙光。
一直處在黑暗裏的,恐怕只有他一個人了。
思思嘴巴甜,一口一個二叔二嬸叫的歡,穆晉北抱起她問道:“就你和爸爸來了,媽媽呢?”
她撅了撅嘴,低頭掰手指頭,“媽媽今年回姥姥家過年了。”
穆晉北走過來問他,“哥,怎麽回事兒,怎麽讓大嫂一個人回家過年了?”
當初與大哥的争執早已抛到了腦後,他是特別潇灑大方的人,病了一場,許多事想得更加通透了些,過去的種種并不會真的放在心上。他反而感激他們,那些阻力淘盡了他與念眉間的最後一層砂礫,顯出愛情如黃金般的珍稀與堅韌來。
穆皖南艱澀地笑了笑,“離了婚,再讓她到咱們家來過年,未免強人所難了。今後你這稱呼也得改改,不能再叫大嫂了,她會介意。”
穆晉北沉默一陣,也就不再多說什麽,和念眉抱着思思一起去翻買來的炮竹。
除夕還是喜慶愉快的,家裏的老老少少全都聚齊了。以前小時候覺得大到會迷路的老房子,如今長到這般年紀再來看,才發覺容納這麽多人也會略微有點擁擠。
老爺子和老太太是最開心的,坐在桌子的上首位置,把思思抱到跟前兒,親手剝鹵水蛋給她吃,聽這些一年也回不來幾天的小輩們你來我往的鬥嘴,說說吉祥話,老爺子一年也只有這一天會喝一點點酒。
穆謙和戴國芳坐在一起,也帶着笑容,客套地招呼初來乍到的念眉吃菜,都絕口不提晉北生病的事。他也就樂得輕松,坐旁邊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哄着她,默默把夾到她碗裏她又不愛吃的菜夾到自己碗裏吃掉。
老太太把他們的感情都看在眼裏,一面是欣慰,一面又追問其他人:“我說你們都差不多到年紀了,什麽時候才像你們二哥似的帶個人回來我瞧瞧?”
穆嵘跟穆峥是孿生子,坑自己親哥毫不手軟,豪氣道:“奶奶,帶一個人回來算什麽呀,穆峥明年過年說不定就給您帶回一大一小倆人兒,您就擎好兒吧,買一送一包您滿意!”
老太太高興啊,問穆峥道:“老四,是不是真的?我是聽說你有中意的姑娘了,明年能帶回來嗎?”
穆嵘和津京都跟着起哄,他在桌下一邊兒一個狠狠地踢過去,面上卻淡淡的,“奶奶,您別聽他那大嘴叉子瞎白活,我要有意中人了還能不讓您知道嗎?有些玩意兒似的女人就是應酬的時候被人瞧見了,興起那麽些風言風語,做不得準的。咱們家現在最該解決單身問題的人是大哥啊,您先讓他解決了,給咱們做個樣兒。”
話題終于還是推到穆皖南身上來了,他低着頭扒飯也不接話。老太太瞅他一眼,搖搖頭,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都不想再提他跟樂言的事兒了,免得影響吃這頓團圓飯的心情。
穆皖南也沒說話,一餐年夜飯也只随便動了幾下筷子,喝了點紅酒就算吃完了。穆津京坐他身邊咋呼,“哎哎,大哥你怎麽才吃這麽一點,酒也不喝,是不是嫌棄我們做菜的手藝呀?”
家裏的幫傭們過年也都各自回家了,家裏擅長廚藝的女性本來就不多,年夜飯這一桌子菜是他們幾個小輩跟着老太太在廚房裏硬搗鼓出來的,跟樂言在的那會兒沒法比。
他一哂,“吃你的飯。”
他其實一點胃口都沒有,飯菜送進嘴裏就像沙土一樣吃不出滋味來。
不知道俞樂言平安到家了沒有?
他拿出手機,發祝福短信的人很多,卻沒有她的。
他又默默把手機收起來。
穆峥也有點過意不去,跟穆嵘使了個眼色,加上穆津京,三個人就來鬧他喝酒。
穆晉北生病不能喝,當然所有的都沖着他這個大哥來。
幾個人喝掉了兩瓶紅酒,酒勁上來了還是微微有點熱。
他松開衣襟,帶思思跟他們一起到院子裏去放鞭炮,小女孩膽子小,他就抓着她的手遠遠地點火,用手幫她捂着耳朵。
思思玩累了就抱着他的脖子不放,進了屋還在輕輕嗫嚅:“爸爸……我想媽媽……”
他心裏就像有個極軟的地方被這小丫頭的胖手指使勁戳了一下,痛得幾乎抱不住她。
戴國芳伸手過來接孩子,他搖搖頭拒絕了,想自己把她抱回房間去睡。
誰知思思回到溫暖的屋子裏一下子又精神了,吵着要跟大人一起守歲,哧溜一下子從他身上滑下來就要去找念眉。
穆皖南也就由着她,孩子想媽媽,他不能讓俞樂言陪她一起過年,只有在其他方面多順着她的意思,只要她高興。
他從樓上下來,客廳的大電視裏放着無聊的春晚,但唱唱跳跳的倒是很熱鬧。津京和穆峥穆嵘陪老爺子老太太坐在一起,幾個人湊了一桌牌打拖拉機,老太太樂呵呵地看着他們玩兒,不時又擡眼看看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