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年關難過(二)

施進給了半只雞後,看看施老娘的黑長臉,再看看小女兒的欲泣眼,倒有些心虛,将剩下的半只雞連盆塞給阿萁,自己拿了柴刀揀一根木柴,讪笑道:“我削木頭接桌腳。”

施老娘捏着那枚銅錢塞進腰間:“真個虧本的買賣,饒去半只雞,得來一文錢,還落下貪小的名。”

阿萁笑道:“嬢嬢真個收沒小八的錢?”

施老娘瞪她:“一文不得白給半只雞出去?”她心氣不順,嘴裏念叨着施進敗家,邊重手重腳拿油擦了鍋,和面貼了一撂餅,拿圍裙擦了擦手,喊了全家道,“來吃稠粥忙活計,日頭都升起三尺高。”

一時阿萁與阿豆小姊妹幫着搬凳擺碗,阿葉從屋角甕中撈了一小碟的黃齑就粥。陳氏嗜睡起得晚了些,面上過意不去,直将臉掙得緋紅,托了肚中那塊肉的福,施老娘和顏悅色的,還另塞雞子與她吃。

施進急着進山,幾下吃完了兩碗稠粥,灌了一竹筒熟水,将餅用油紙一包揣進懷裏,拿了弓箭鬥笠挎了柴刀短刃,道:“阿娘、娘子,你們在家中,我先趕山去。”

阿豆張張嘴,她還惦着毽子,看她阿爹這模樣,九成忘在了腦後。

陳氏擔憂丈夫身家性命,一而再,再而三地囑托小心謹慎。

施老娘看不過眼,嫌他夫妻二人眉眼來去不舍不離的作态,道:“又不遠游又不行伍,作什麽兩淚漣漣的,沒得晦氣!”

施進和陳氏臊得臉上火燒,一個連忙出了門,一個坐回桌前埋頭吃粥。

用過早飯,施老娘支使三姊妹在院中支起幾處竹竿,又将家中各床被褥拆下面、裏,裝了兩大木盆擡去河邊滌洗。

“你偏了裏正家好些碳火、零碎吃食,自去他家指點他家小娘子針線。”施老娘與陳氏道,再偏眼阿豆,年前大好日頭,河邊定然人多,阿豆歲小身矮,一不留神摔将下去,可不是頑笑,于是吩咐道,“阿豆在家看院門,別叫賊貓溜進來叼肉吃。”

阿豆忙點頭。

陳氏拿了針線去裏正家,阿葉與阿萁擡打頭擡了一盆被裏去河邊,施老娘卻住了腳,偷拉過阿豆,摸出腰間藏的那枚銅錢:“豆娘,嬢嬢給你一文錢,晌午過後你就在院門口等你阿爹。你爹指縫寬,多少財物都給漏出去,你管着盯牢,別讓旁人哄了你阿爹獵的野物家去。”

阿豆頓感肩負重任,連連鄭重點頭,要接銅錢又猶豫了,背着手支吾道:“嬢嬢,我不要錢,要饴糖。”

施老娘擡起巴掌作打,立起眼挂下嘴,道:“哪個與你讨價還價,你不要,連一文也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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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豆扭捏着手指,扁嘴皺眉:“這是八郎的錢,他知後要我還回去呢。”

施老娘惡聲道:“他與你要錢,你與他要雞。”

阿豆輕眨着眼,恍然大悟,自去搬了一張小凳,引了黃毛狗守在院門口坐下,直曬得背上綻鹽花都不肯離開一步。

村中河岸邊早已聚了好些村婦,兜着頭蓋,綁着襻膊兒,挽着褲腿,赤着腳踩在臨水臺階上,幾個村童湊趣,折了枯柳枝去引逗河中的白鵝,裏間一只甚是兇惡,跳上岸來,拍着翅,伸着長脖便去追呷頑劣村童,無賴小童慌張奪路,一個不慎跌了個狗啃泥,掩臉抱頭哇哇大哭。

村童娘親無奈,扔下洗得一半的衣裳,邊罵兒郎生事邊将惡鵝趕了去,牽了村童掏水洗手,斥道:“當心叼你一塊肉,再胡鬧早些家去攏柴火。”

一邊的村婦還要吓他,笑道:“這鵝專呷子孫根,小郎長大再不好娶婦生子。”

村童娘親年輕,有些腼腆,啐罵:“一把年紀也不知羞,口舌一張學無賴葷話,好些小娘子呢。”

那村婦自知說錯話,卻不肯落了下風,笑道:“是是,再不說屋裏頭的話。”

阿萁與阿葉擡着衣盆,占了個邊角的,施老娘村中有名,她們姊妹一來,便有一個微胖婦人笑問:“施家小娘子,你們嬢嬢呢,怎不見?”

阿葉性子羞澀,不敢答,阿萁見認識,她姓金,夫家衛升,是村中做豆腐的,笑道:“衛伯娘,嬢嬢墜後頭,幾息就來。”

金氏聽後,“唉喲”一聲與旁邊幾個村婦道:“沒得讨嫌,再讓些地出來。施老娘帶刺的母大蟲,蟄也蟄得,咬也咬得,不敢與她大小聲。”

阿葉雙頰漲紅,阿萁一挑濃密飛揚的眉,當真站了些過去,拉了衣盆過來為阿葉挽好衣袖,束好襻膊,阿葉又轉過來她挽袖,阿萁怕濕了衣袖,道:“阿姊挽高些。”

阿葉輕瞪她一眼,細聲斥道:“胡說,這般就好。”河岸邊村人往來,也有些個賊胚閑漢專愛拿賊眼看洗衣婦,睃着青春顏色好的,賊溜溜躲一邊起歪門心思。

阿萁尚不解事,卻聽阿姊的話,姊妹合力将一條被面浸入河中,再費力拖到洗衣板上,拿缽中搗爛漚了兩日的皂角抹了髒處用棒槌捶打。

金氏是個貪小的,眼觑施老娘未到,阿葉阿萁姊妹臉嫩,涎着臉道:“施小娘子,我忘帶皂角,借我使使,改日還于你。”

阿萁不好拒,心知說是借實是給,還不如妝了大方,道:“衛伯娘用便是,當不得還。”

金氏笑着從缽中撈了一小掬去洗她那件滿是污垢的圍襖,另一條長臉村婦譏笑,在旁道:“你家何嘗用皂角洗衣,拿阿物還去?等她們嬢嬢來,賺你白眼你便知曉厲害。”

金氏反唇道:“勞你口舌,又不貪你的。”

阿萁和阿葉暗嘆一口氣,自顧自捶洗被面,耳中又聽人道:“唉!眼瞅又是大年,家祭都還沒個着落。”

“遮莫什麽,家中無錢,菜胙、臘魚,豆腐也過得年。”一人回道。

又有一村婦擰衣問一個面目鮮好的婦人,道:“青娘子,你家村中頂富,再不愁過年過節的。”

阿萁偷眼見她生得貌美,好似新嫁婦,在村中難常得見,又偷看幾眼。

青娘子拿濕溚溚的手撩了撩發,不妨一件衣裳随水漂去,她身旁的婦人“啊呀  ”一聲,着手要撈,卻已不及,那衣裳沉沉浮浮到了河中央。

旁人幹急,青娘子瞟一眼,照舊慢條斯理地洗着衣裳,道:“好生可惜,我家丈夫的大袖長衣呢。”嗤笑一聲,輕罵,“被那倆撮合山的老虔婆生騙了,嫁了這麽個悭吝天下無雙的。還過年?家長粥湯見得人影,菜蔬只用菹齑,挑一筷頭豬油便是葷腥。逢節逢年出門恨不得拿我的蓋頭掩面,生怕撞着親戚熟鄰問他借銀錢米糧。”

青娘子恨恨咬牙,手一松,又漂走一件衣裳,衆人紛紛側目,見她揀了洗好的衣裳在盆中,口內嘆道:“今日水流淌急,撈不得,別被水鬼扯了腿。”說罷,一絲眼風都沒投向河內,抱着衣盆施施然走遠。

阿萁倒吸一口涼氣,這青娘子顯是故意的,好好的兩件衣衫就這麽送與了河伯。

岸邊村婦待青娘子走後,七嘴八舌說道:“江富翁家說不得有萬貫家財呢。”

另一村婦吃唬:“他家竟這般富裕?”

“不見他家連天的良田、山地?放租一年都不知多少銀錢,只為人可厭,是個只進不出的。”

“聽聞現如今是江家大郎當家,還這般如此?”

“先前洗衣的娘子便是江大郎的诨家,她是牛轱村何家的,水路只離幾裏,自小生得秀麗,村人都道可許得好人家,她爹娘也願意挑個富貴女婿。這富貴女婿倒是得了,問你們,江家哪個敢說不富?只舍不得花用銀錢。原先這江葉青為哄得何家嫁女,又買婢女,又買車馬,言道:做了江家婦十指青蔥不必沾水,衣飯湯羹自有仆人服侍。誰知,真等得嫁來,竟又将婢女尋牙人另賣了,與青娘子道:家中人少,爹娘健朗,渾不用仆役侍侯。過後照樣老娘、新婦洗衣做飯;隔幾日又賣車馬,将青娘子面前辯道:家常遠門還是水路順風水,渾用不上馬車,養家裏白費了車夫馬匹的嚼用。,因此近道還是兩腿,遠路照舊趕船;他家米爛谷倉,家早起做飯卻做粥湯,吃得人腸稀,偏江葉青照樣有道理,說道:家中富裕沒有活計,長日袖手消閑,不似佃戶農家田間勞作費一身力氣,渾不用稠粥幹飯頂餓。這青娘子嫁進江家,只沒享半點的口福!”

“我還道這江葉青年輕郎君,不與他爹肖同。”

“一鍋裏吃飯,哪得兩種口味。”村婦笑道,“江父歲老早些身體不大好,生怕自己不知幾時蹬了腿,早早便令自家兒郎去買辦壽棺,那江葉青去了棺材鋪,竟定了兩副回來,直聲道兩副好棺材便宜整一貫錢,索性娘親早晚也用得,一并定了來。”

幾個村婦頓笑。

那村婦也笑得彎了腰:“你們還有不知的稀奇:就這般,江富翁老夫妻還連聲誇贊兒子周全呢。”

她話音一落,河岸邊笑聲更是起伏不可抑止,有個笑狠了踩空險跌進河中

阿萁也背過臉偷笑,心道:也不知說真說假,許是誇大說嘴,好聽人個不順。實想不出天下有這樣的守財奴,賺得金山銀山,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又有什麽意趣?她見阿葉兩耳似是不聞,也收起神思,專心洗涮。

忽又聽一個村婦笑後嘆道:“他家再吝啬,也不擔心年節無銀錢應對。”

這話換來幾聲附和,聲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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