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靈藥價高

阿萁手裏捏着一條糖瓜條,慢慢吃着,細細嚼着。

黃氏的屋子窗小光暗,床上不分四季挂着青布床帳,一邊帳鈎處挂了一只舊香囊,色褪香殘。床尾放着面盆架,面盆邊上搭了條濕溚溚的布巾,裏頭還剩着半盆子水。進門對牆疊放着幾個箱籠,都是老物,挂着的銅鎖鏽跡斑斑;臨窗一張小桌案,上面堆着各樣雜物,針線、剪刀、注子、篾籮、匣子、撣子……滿滿當當擠得小桌案沒有下手之處,邊邊角角又積落得厚厚的塵灰;桌案左右排了兩張藤椅,天寒鋪了一層舊布舊絮拼的褥子,綠不翠、紅不鮮,灰灰撲撲,細看還沾了好些貓毛。

阿萁嗅到屋中積年的陳舊腐味,她嬢嬢施老娘屋子雖簡陋倒亮敞好些。施老娘性子又有些古怪,不喜屋中進貓進狗,也不喜孫女進去嬉鬧,她信佛,有事沒事點香求佛祖慈悲,長年屋中有清香。

餘氏和陳氏各占了一張藤椅,黃氏便攬了阿萁坐在床上,随手将那包糖瓜條連着紙包一同擱在床鋪上,由着阿萁自取。

黃氏邊撫着阿萁的背,邊關心問陳氏:“這一胎懷相如何?吃的,睡的,可都順心?”

陳氏道:“阿娘放心,睡的倒好,只嘴上挑了一些,一日到晚肚裏荒荒淡淡的,又沒甚想吃的。”

一邊的餘氏吃了一驚,掃了陳氏的肚子一眼,道:“小姑有了身子?家中怎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竟半點不知。”

陳氏也不解,陳二舅說不知,她只當自己兄弟粗心,倒不想家中似無人知曉。

黃氏與餘氏解釋道:“女婿家早早倒捎了口信過來,我想着時日還短,吵吵嚷嚷的倒不好,瞞過沒提,只等你小姑坐穩了胎再說。”

餘氏笑道:“倒也是這理。”

黃氏似有話說,看眼阿萁,阿萁趕忙裝着專心吃糖瓜條,一副不解世事的模樣,黃氏估量着她不知事,壓聲道:“你婆母是個精刁人,慣會講究的,這次反倒急急巴巴,你剛診出脈,她便使人捎口信,顯見心裏高興。”

餘氏笑道:“這還不知嗎?定是盼着這回得個孫兒。”

陳氏不禁嘆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對黃氏與餘氏道:“阿娘,二嫂嫂,婆母做了胎夢,一口咬定我懷的是男胎,可我心裏沒個底。要是真個生得男兒郎,大家歡喜,要是不得,我……”

餘氏忙安慰:“我聽聞胎夢也作得準。”拉着陳氏的手道,“你不放心,不如尋個老道的坐婆,相看相看肚子。”

黃氏道:“月份還早,你小姑子都不曾顯懷,如何相看?”瞪眼陳氏的腰身,“這一把窄條,哪裏去看是圓是扁。”

餘氏也嫌陳氏瘦弱,道:“你家婆母把着米缸、量着油壺,吃食上頭可有苛刻了你?怎瘦得臉也凹了,下巴也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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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忙搖手:“不不不,婆母不曾半點苛待。”她輕蹙着眉,訴道,“我只愁心:萬一又是個小娘子,不知要如何交待。縱是婆母不說,我自家也過意不去,我夫郎單根獨苗,豈不是要斷了香火後代?”

餘氏與陳氏二人交好,她嫁入陳家不過一載,陳氏就出了門,姑嫂不曾常向相處,倒顯親密,當下“啐”了一口,笑道:“是你心重,如何就斷了香火?這胎不得,再懷一胎便是。咱們村裏跛歪老漢家的伯娘,當嬢嬢都還坐下一胎來。你今年才多大?就說起這般喪氣的話。”

黃氏也跟陳氏道:“你二嫂嫂話粗,道理卻沒說錯,哪至于就斷了香火。我聽隔鄰說桃溪的千桃寺靈驗,我幾時得閑,替你許個願求個簽,它日心想事成,你再與女婿親去寺裏,布施香油素齋還願。”

陳氏仍是愁眉不展,道:“阿娘,我婆母不知求了多少佛,初一十五的在家中擺清香鮮果,近處寺裏觀裏做法會,哪處都不曾落下。”

黃氏不以為然,道:“這如何一樣?這寺靈那寺不靈,拜千尊佛還不如拜一尊有用的。”又鄙夷地瞟着眼,“你婆母也是病急亂求醫,哪家拜佛跟她似的,又不是打漁,四處撒網。”

陳氏頓時心動,低聲道:“那阿娘幫女兒走一趟千桃寺,路上寺裏的各種花用,回頭我叫夫郎給阿娘送來。”

黃氏笑起來:“還願才是大頭,去寺裏記個名能費多少銀錢!”話如此,卻也未曾堅拒。

陳氏想起什麽,低着脖,咬着唇,猶豫半日,這才細不可聞道:“阿娘,二嫂嫂,可識得什麽仙姑道婆,求貼靈藥……”

阿萁聞言,吓了一大跳,險些忘記吃手裏的糖瓜條,艱難咽下嘴裏的一點甜,略直起身看了自己娘親一眼,她心裏驚滔駭浪,黃氏與餘氏卻是面色尋常。

黃氏還正經尋思起來,為難自語:“倒不曾聽聞有靈驗的。”

餘氏想了想,湊過來道:“我倒聽我娘家嫂嫂說過一嘴,只當時沒留心,也不曾細問,只隐約記得是桃溪哪條巷弄裏,住着一個道婆。她是能請靈上身的,手裏捏着仙方,好像裏頭用了什麽童子尿,吃了的都道靈驗。”

陳氏面上一喜,抓了餘氏的手,急道:“求二嫂嫂憐惜,幫我細細問一問。”

餘氏唉喲一聲,道:“這值當什麽,你我姑嫂哪用你來求的,過幾日我少不了也要走娘家一趟,幫你細問來,再捎口信給你,可好?”

陳氏連連點頭,謝道:“勞二嫂嫂多費心。”

黃氏笑道:“你放心,你二嫂嫂不會誤了這等重要的事,只管交給她。”

阿萁僵直在那,黃氏低頭看她傻愣愣的模樣,笑起來:“可是聽得傻了?你還小,聽不來這話。”又虎下臉叮囑,“不懂歸不懂,不許去當耳報神,學與你嬢嬢聽,記下沒有?”

陳氏做不出唬喝女兒的樣子,只可憐巴巴道:“萁娘,不好讓你嬢嬢知道,可別說漏了嘴。”

阿萁壓根不願陳氏去吃什麽生子靈藥,心下暗道:若真有這般靈藥,一副湯藥下去,想生子就生子,這天下求子人家豈不是都要上門去求?怕不是連着門檻都要踏破,一屋子都擠裝不下。二舅母說她能請靈上身,那便是個裝神弄鬼,強作神通的,她真比寺裏的佛祖還靈驗,早有人将她奉在那裏當菩薩拜,不說天下皆知,遠近必定有名,如今悄沒聲的,多半就是騙人的。

既是個騙人的,她抓的藥誰知拿什麽混充的,泥灰枯樹皮,吃了沒事已是萬幸,就怕萬一吃出個好歹……

阿萁看陳氏的神色,度量她鑽了牛角尖,一時半會是回轉不過來,黃氏與餘氏都是一邊的,她要是出聲質疑,不但讨不到半點好處,反被笑話小人無知、天真可笑。

轉家告訴施老娘吧,又不知她嬢嬢是個什麽想頭,要是盼孫心切,先去求來一副靈藥,那她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要是她嬢嬢也不喜這些神道,少不得又要斥責陳氏一頓,累陳氏讨頓沒趣。

她得想個法子,斷了陳氏的念頭。

阿萁想到這,裝着半懂不懂,坐直身端着臉,學着陳氏的樣子蹙着雙眉,怯生生地道:“阿娘、外婆、二舅母,那靈藥這般靈驗,肯定價高,十貫八貫的說不得都算少的。阿娘,你身上有這些銀錢求藥嗎?”

陳氏怔愣在那,黃氏和餘氏也都有些讪讪。

阿萁再接再勵,道:“就算外婆與舅母墊付了錢,早晚也要歸還的,少不得還是要驚動嬢嬢。”

餘氏扯動嘴角擠了一個怪模怪樣的笑。

黃氏盤算了一番,她是有心,只家中一時确實拿不出這麽多的閑錢,轉頭問餘氏:“那藥可真個靈驗?多少價求得來?”

餘氏這回也不敢百般誇口生子藥如何靈,勉強道:“我也不知多少價,萁娘小人家,話說得沒頭沒腦,倒也沒錯,好物有好價,賤物賣賤價,生子藥跟那仙丹也差不離了,總不至于幾文錢就舍了出去。再一個,我還聽得一耳朵,真假兩知,吃了那道婆的靈藥,生子後要拜她做幹親,四時八節的都要備禮孝敬。”

陳氏聽了這話,又少了三分興致,讷讷低語:“竟還要認幹親?”

阿萁忙故作少不更事,急道:“阿娘,吃藥還能瞞了嬢嬢,認幹親是不是還要擺酒請客的?”

陳氏順着她的話,萬分沮喪道:“既認作幹親,便是添一門正經親戚,自是要擺酒請客。”

餘氏跟着點頭:“有些講究的,還得送羊酒,今歲活羊一百多文一斤呢。”

阿萁睜着兩眼,吃驚得捂着嘴,歪着頭問:“二舅母,那一腔羊要多少價?”

餘氏答得勉強:“怎也要個四五吊錢。”

阿萁扳着手指數道:“阿娘去求藥要十貫錢,認道婆做幹親買羊要五貫錢,擺酒席不知多少貫錢,過年過節送孝敬也不知要多少貫錢……”她憂愁地攤着手,“阿娘,二十貫錢夠不夠花用?”

陳氏只感眼前一片愁雲慘霧。

阿萁長長地嘆口氣,追問:“阿娘,咱們家攏共有這麽多錢嗎?”

陳氏搖頭,越發小了聲,道:“萁娘,阿娘也不知家中多少錢。”施老娘嘴緊,家裏藏了多少銀錢半點口風都沒漏出過,只聽她日日數落緊巴不趁手,許……許……家中真個沒餘錢?

阿萁又嘆一口氣,發愁:“那可怎生好?”坐那托着下巴自言自語,“外婆二舅母許能想個法子……”

餘氏聽得一個激靈,笑起來,道:“這母女二人三更就愁起五更的事,桃溪那道婆究竟如何,我還沒問我娘家嫂嫂,好不好的,了不了的,過後才知呢。”

陳氏十分的念想早去了七分,只懸懸吊着三分不肯死心。

黃氏這時道:“依我說,還是千桃寺的佛祖可靠,這寺靈不靈,只看香火旺不旺,千人萬人去的,定有神靈,先去千桃寺落個願才是正經。”

餘氏忙道:“到底是婆母有見識,分得哪頭輕哪頭重。”

阿萁跟着拍手吹捧:“外婆說是就是。”

陳氏本就沒主意,三言兩語,恍惚也覺得還是去千桃寺許個願才是緊要。

阿萁松口氣,讨好地将手上的糖瓜條送進黃氏嘴裏,甜膩膩道:“外婆也吃。”

黃氏笑着摟她:“啊呀!我親親的貼心肉啊!”

餘氏也将生子靈藥抛到腦後,恰逢陳大舅母支使淑蘭送來幾個桔子,餘氏拿過一個,替陳氏剝了皮,塞她手裏,笑道:“冬日鮮果難得,只桔子尋常些,這還是自家後頭那株桔樹結的果,熟得晚,藏到現在反倒比先頭甜,你有孕貪嘴,多吃些。”

黃氏看淑蘭來,笑道:“二娘來得正好。”抓了一小把糖瓜條放阿萁手裏,餘的一包一股腦塞給淑蘭,“你将去給自家姊妹兄弟分吃。”

淑蘭應下,腼腆一笑,接過糖瓜條轉身出去了。

陳氏見了笑嘆道:“淑蘭都這般大了!”

餘氏接口笑道:“她和你家葉娘差兩歲,倒生得一樣脾氣,性子安靜,也愛坐那紮花。”

餘氏牽起了話頭,黃氏似有意似無意,便問起陳氏道:“葉娘明年整一十五了,家裏可有在相看人家?”

阿萁立馬支楞耳朵,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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