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梅許約
阿萁生怕惹出事,不敢多做片刻的逗留,提着裙角,半彎着腰,蹑手蹑腳慢慢從衛氏祠堂退開幾步遠,正要轉身就溜,就見村道那頭走來一群白鵝,打頭那只趾高氣揚、擡頭挺胸,肥而白胖的身子輕搖慢擺,走得好不霸道。
阿萁暗暗叫苦,這只鵝在村中赫赫有名,攆雞追狗,搶食叼人,一天到晚在村中橫行,簡直是無所不為。
要命的是,這鵝正是江石家的。
前有惡鵝,後有它家惡主。阿萁一時情急,衛氏祠堂跟前有一株參天古榕,也不知生了多少年月,樹身幾有十數圍,根柱垂挂,一木似成一林。
阿萁尋得樹身一處凹洞,也不管苔藓打頭,枯皮亂葉飛裹,将身一矮整個人藏了進去。
忐忑屏息間,聽祠堂有人道:“外頭好似有聲。”
阿萁忙又将身往裏縮了縮。
江石似也聽到了聲響,接口道:“幾位哥哥先在裏頭稍侯,我去外頭看看,這邊幽靜,鮮少有人來。”
阿萁深吸一口氣,古榕上鳥雀築巢,蟲蟻安家,她一側眸,一群螞蟻許為着大年忙碌,不知從哪擡了一條不曾死透的肥蟲,正翻山越嶺往蟻穴搬去,眼看就要爬到她的衣襟上,阿萁忍無可忍,擡手就把它們拍了下去。
剎時,萬籁俱寂。
阿萁聽到江石的腳步聲一頓,他腳下的枯枝敗葉發出細碎的脆響,一步一近,離她似不過只咫。
祠堂中藏着的幾人似不耐煩,一個粗嘎的聲音問道:“怎樣?可有不長眼的偷聽。”
江石輕笑一聲,道:“不曾見人,倒是我家養的鵝在這邊尋食。”
王姓之人道:“那便罷,江小兄弟,那些肉你真一斤不留?”
江石笑道:“當初說好,請了王大哥幫忙,将那肉充作謝禮,我豈會出爾反爾,言而無信?那半扇肉,王大哥與諸位哥哥或分了吃,或賣了分錢,都可使得。”
王姓之人道:“江小兄弟做事大方,深合我意。他日,小兄弟再有好事,切莫漏了我們幾個;若小兄弟遇着歹事,與我們有幾分信任,也言語一聲,我們幾個沒一句二話,定然撸袖相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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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石道:“既得王大哥這句話,改日少不得還要叨擾。”
那聲音粗嘎之人催道:“王保長,江小兄弟,你二人磨磨叽叽,跟個懶驢拉磨似得,沒完沒了,等得人好不心焦。我那驢還寄養在我家親戚家,他家是個雁過拔毛的,說不得正使着我家的驢祖宗替他家做活計。”
王保長笑罵:“你放屁,誰個磨叽,你猴投胎的?片刻也等不得。”又相邀道,“我們明日料理了那豬肉,再買些酒來吃,江小兄弟真個不來湊個趣鬥個酒?”
江石拒道:“這次便罷,下回再與王大哥一道耍酒。”
王保長道:“既如此,我們也不好久留,免得露了痕跡。”
江石道:“王大哥和崔大哥還往山腳荒草灘上坐船走。”
王保長笑道:“使得。”
話至此,人聲漸悄,只有江家那只大鵝不知鑽在哪裏,“嘎嘎”叫了幾聲。阿萁靜下心側耳傾聽,又等得片刻,自認江石等人遠去,正要從樹凹裏鑽出來,整個人就籠在小片陰影下。
阿萁怔愣惶惑,擡起雙眸,江石正站在她跟前,低着頭,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的眉目仍嫌青稚,他的目光跟他的聲音仿佛,清澈如水,潺潺輕過河石。他站那,顯得那般高,哪怕他現在腰窄身長,仍如一棵生在懸崖仍筆直參天的青松。
然而這個人,心性不佳,睚眦必報,背後與一幫子閑漢無賴設下計,讓江二一家一無所獲。
她看着江石,江石也看牢了她。
古榕如林,綠蔭似無邊無際,他的眼裏除卻連綿的翠色,便只容得下這個縮得小小一團的小娘子,她布衣布裙,雙髻發絲微亂,綁着的一段紅繩垂在她的耳畔,紅得鮮,紅得豔,紅得似熟透的紅豆。
二人又靜對半刻,阿萁大着膽從樹凹裏鑽了出來,她沾得一身的髒污,站在古榕下喘了口氣,理裙整袖,見自己衣擺還浸染了一片翠色的草汁,又是焦燥又是害怕,回家施老娘少要唠叨幾天,又不知江石懷揣什麽歹意……
胡思亂想間,江石在她身後道:“你左邊發髻那,沾着一片枯葉。”
阿萁手上稍頓,怯怯回頭。
江石好整以暇地倚在古榕上,拿手比了比發鬓。
阿萁轉了轉眼珠,略有驚惶,往後稍退一步,戒備地盯着江石,慢慢擡起手,果從自己發髻間摘下一片枯脆的落葉來。
江石笑,又道:“你後背也沾得好些青苔泥垢。”
阿萁自知自己夠不到後背,微瞪了江石一眼,思及他的算計,又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江石被她這麽瞪了一眼,原本的理直氣壯倒變得有些惴惴,轉念間又想:自己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莫非任由他人白白欺負?從來都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不願由人捏扁搓圓,何錯有之?
然而,他并不願在她的目光看到厭惡與鄙薄。
阿萁想了想,低聲問道:“江家阿兄,我……當不知,你……只當不見……可好?”
江石雙眸微垂,忽起壞心思,搖頭道:“不好,你我又不熟,我怎知你可不可信。”
阿萁雖有點輕惱,卻不願置氣惹事,偷看了江石一眼:“雖不相熟,卻也相識,同村而居,同飲一江水,勉強也算得有往來呢。”
江石笑道:“你看我行事,便知我生就小人嘴臉,小人多疑多事,哪會輕易信人?”
阿萁問道:“那江阿兄要待怎樣?”
江石靠在樹身上,望着頂上遮天綠蔭,餘光瞥到阿萁氣呼呼的臉,便道:“我欠你一回,你也欠我一回,才當得打平,過後我再不疑你會出賣我。”
阿萁瞪他,好生為難道:“我年還小,沒有什麽求人的事啊?”
江石道:“這我不管。”
阿萁嘆口氣,坐在一截橫倒的枯木上苦思冥想,心裏暗罵江石是個無賴子,原先的那點害怕驚惶倒消散得無影無蹤。若江石的真是個惡人,又哪會跟她說東說西?
“施家小二娘,你今日來衛家祠堂是要做什麽? ”
衛家祠堂又不是什麽讨喜之處,裏頭奉着成排的靈位,逢清明、寒食、中元又在堂中燒紙燃香祭先人亡靈,偶爾又兼關押責打族中犯錯子弟,一年到頭都透着點陰森凄戚,村人鮮少踏足這邊。
阿萁答道:“我來尋衛老翁翁。”
“衛老翁翁?”村中姓衛的老翁好些個,江石怔了一下才想到衛老秀才頭上,疑惑道,“尋他做什麽?他年老耳背,人都有些糊塗了,說話行事颠三倒四,腿腳也是一日不比一日利索。衛大伯如今輕易不叫衛老翁出門,生怕他在外頭栽倒,人就沒了。”
阿萁越加郁悶了,取出懷中揣的字帖,村中識字的不多,她可請教的更是寥寥無幾,滿心歡喜地從外祖父家中得了一疊字,誰知竟是水中撈月一場空。
江石湊過來,彎腰一看,咦了一聲,道:“《太公家教》?”
阿萁仰臉呆呆地看着他。
江石被她看得怔愣,指着字帖道:“這莫非不是《太公家教》的一句:不患人不知己,唯患己不知人?”
阿萁仍是不言不語,呆怔看着江石,直看得江石心頭發毛,半晌後這才驚喜問道:“江阿兄識字?”
江石臉上些許羞澀,道:“家中阿弟念書,我跟着他學了一些,他小小年紀好為人師,自己識得一句,便追着我非要我也記下一句。”
阿萁豔羨不已,雙眸中滿盛渴慕。
江石一沉思,笑道:“也罷,你随我來。”
阿萁不禁踟蹰,站起身後欲走又不走,猶疑問道:“江阿兄要帶我去哪裏?”
江石答道:“賣了你去。”
阿萁歪頭思量:左右在村中,先離了這荒僻之地,屆時我大聲疾呼或奔走,反倒比陷在這裏強一些。當下依言跟在江石身後。
走了一小段路,前面小院齊整,屋後一株紫皮苦楝,樹高幾丈,冬日綠葉落盡,累累垂留着黃癟的苦楝子,時有鳥雀飛來啄食。屋後角又有一株高大枝散的香栾樹,綠葉森林,間中隐着幾枚紅果。
這卻是江家小院。
江石見她盯着香栾看,還當她嘴饞,笑道:“這香栾色紅味香,卻吃不得,又苦又酸。家中采一半落一半,還剩得幾個在枝頭,由它掉了爛地裏。”
阿萁聽懂了他的話外音,紅着臉,羞惱道:“哪個要吃它?”
将走到院門口,裏頭惡犬狂吠,阿萁又猶豫起來,這般上江石的家門似有不妥?江石見他遲疑,自己也不由躊躇,自己好似有些輕狂随意?
他二人僵持,屋中人聽到狗叫,應聲過來開了院門,阿萁只見一個生得靈秀讨喜的小童從門後探出半個身來。
阿萁從未見過生得這般好看的童子,白得好似雪捏玉成,琉璃子似的眸,鮮鮮豔豔的唇,眉目秀美奪人,恍然間幾疑仙童降世村野。
小仙童看着江石,不解問道:“阿兄,你回轉怎不進家?”
江石一怔,不知怎得難以啓齒細說。
小仙童順着他的目光看到阿萁,整整衣擺,上前見禮作揖:“江泯見過這位小娘子。”
阿萁溜一眼江石,也回了一個禮。
小仙童禮畢,抿着唇,欲言又止,許是實在忍不得,忽地掉轉身往院中拔腿就跑,邊跑邊喊:“阿娘,阿娘,阿兄領了一個小娘子來家。”
阿萁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地立在院門口,一眼一眼地看着江石。
江石目光游移,深悔自己不曾深思熟慮,行事頗為不當,讷讷辯道:“我原本想:你既想要識字,不如讓我阿弟教你,他才五歲,丁點大,便是日間常處也沒有不妥之處。”
阿萁一愣,将手背在身後,垂着脖頸,看着腳邊的一根枯草,伸腳去踩了踩:“謝江阿兄好意……”
依理,她應拒了才是,然而心底那些渴望如星火燎原,怎也按耐不住。她想識字念書明理,她不願渾渾噩噩,于人,于世,于萬物半點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