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香盈滿室
江家小弟的一聲驚呼,不但驚動江家娘子,還驚動院中惡狗,阿萁眼前一黑,一條渾身漆黑,毛長覆面,鈍嘴抖着厚腮,四腳粗壯有如廊柱的惡犬從院門那撲将出來。
然後阿萁聽江石喝止:“阿細,不許無禮。”
“阿……細?”阿萁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石,這狗直立起來比人還高,怕有百來斤重,從上到下,從頭到腳,除了一對眼睛小如黑豆,藏在毛發中幾不可見,沒有丁點能匹配“阿細”這個名。
江石安撫住惡犬道:“初時撿了它來,毛禿無尾,只兩個巴掌大,我阿娘見了就叫它阿細,小心養了半載,竟是越養越大,”複又笑道,“它雖生得兇惡,性子卻溫順。”
阿萁狐疑,黑狗阿細蹭坐在那,兩邊腮肉耷拉挂垂,尖利的犬牙外龇,碩大的狗嘴一張,滴下一串口涎,喉中發出威吓聲,如同天雷悶響。
“我好似聽聞,你家的狗曾咬過賊偷?”
江家屋院修得偏,不與村人相鄰,孤伶伶抛在村尾。有賊偷尋摸到三家村,見江家孤偏,當是個發財的好去處,半夜翻進宅院,差點沒讓裏頭的狗給活撕了。
聽人道那賊偷被江家父子扔出院門,都沒了人樣,鮮血淋淋,腿殘臂缺,有出的氣沒進的氣,好懸沒一命歸西。
因有此事在前,村人談江家色變,家家戶戶遏令家中頑童不許在江家附近玩耍,免得一個不慎,填了他家的狗肚。
江石見她質疑,揉着阿細碩大的狗頭,笑道:“它雖溫順,卻也不蠢,半夜翻進來的定是歹人。再者那賊偷也是時運不佳,一腳踩翻了它的食盆,才惹得阿細狂性大發。”
阿萁半信半疑地偏頭看了阿細一眼,阿細也歪歪大頭看了阿萁一眼。因它毛長蓋眼,一時也沒找着哪處是眼睛,阿萁瞧得有趣,不由要笑。
阿細嗚嗚幾聲,又将狗頭歪了歪,忽然高興起來,沖着阿萁就汪汪大叫幾聲,阿萁只聞到一股腥味撲面而來,連忙拿手掩鼻。
阿細掩在長毛後的小眼似乎疑惑地眨了眨,許是知道自己遭了嫌棄,嗚嗚幾聲,站起身,夾着已經斷得只剩一小截的尾巴,灰溜溜地避進院中,它也不進院,趴伏在門口,只将一只偌大猙獰的狗頭露在外頭。
膽小的人若是路過此處,乍見這戶人家門口黑如炭、如鬼怪的大狗,怕不是要驚得奪路飛奔。
江石搖頭嘆道:“阿細是個小娘子,難免多愁善感。她本要與你親近,誰知卻遭了冷遇……”
一言說得阿細實堪可憐,阿萁心中跟着生起幾分歉疚。
Advertisement
“大郎,你怎好胡言亂語,拿話引逗施家小娘子,令她心中不安。”江娘子牽着江家小郎,立在院門那笑吟吟地道。
阿萁這是第二次見到江娘子。
江家娘子名姓不詳,來歷不明,她攜子嫁與江大後,深居簡出,幾不在外露面。江大又與諸鄰交惡,這些年來,村人對江娘子知之甚少,不過依稀識得她的模樣。
與那日在貨郎那買紫羅蓋頭不同,江家娘子今日又是另一番打扮,秀發低低挽着倭堕髻,斜插着一支葫蘆連葉素銀簪,身穿一件淺青長襖,袖口衣襟繡着翠色卷葉紋,系一條蔥白色六幅裙,袅娜纖巧,似有春風攜着春色拂面而來。
阿萁上前福了一禮:“阿萁見過江嬸娘。”
江娘子掩唇笑起來:“我家夫郎比你阿爹年歲尚要大一些,若是較真,你當喚我伯娘。”
阿萁微有難為情,江娘子看面容實是過于年青,她一時難以決擇,依着自己的心意,叫了一聲嬸娘。
江娘子秋水雙眸往阿萁身上一丢,看她身上髒污,皺着眉,輕斥江石:“大郎,你可是害施小娘子跌跤了?”
江石喊冤:“我再不知輕重,也不會跟她一個黃毛丫頭計較,定是她貪玩,不願回家做針線,在野地裏打滾偷懶,沾了一身草屑泥塵。”
阿萁聽他胡言亂誤,心下氣苦,偷偷移近江石,狠狠碾了幾下江石的腳尖。江石倒好忍耐,痛得眉頭一跳,臉上猶帶着浮浪的笑意。
江娘子輕飄飄地瞟了江石一眼,笑道:“都生得比你阿爹還高了,怎還是舊時的毛病?明明沒有歹意,非要說幾句歹話壯聲勢。”
江石被江娘子揭了底,臉上泛紅,大為不自在,江小弟躲在江娘子後面腦袋,捂着嘴偷笑。江石惱羞成怒,跨步上前,一把揪出江小弟将他扛在肩頭,喝問道:“今日念了幾頁書,寫了幾張字?”
江小弟嫌兄長身太高,肩太窄,雙手牢牢抱着江石的腦袋連聲尖叫,求饒道:“弟弟錯了,阿兄快放我下來,你不比阿爹穩當,要摔将下去。”
江石橫眉怒目:“摔将下去才好,哪個讓你笑的?”
江小弟亮如夜星的雙眸笑得彎成了天邊月,他彎下腰,附在江石的耳邊,悄聲問:“阿兄,這個小娘子是施姓哪家的啊?”
江石扛着江小弟回頭看了阿萁一眼,然後空出一只手,毫不客氣地彈了一記弟弟的腦門:“哪個道什麽‘君子戒多言?’”
江小弟眨了眨眼,在兄長肩上晃了晃兩腿,不服道:“我何曾有多言?我的話,從來都是寡而實的。”
江石大笑,馱了弟弟進了家。
阿萁看得着實有點吃驚,心下暗道:果然人言可畏,流言不可多信。村人提及江石,十之八九大搖其頭,憐其多苦,哀其不幸,畏其兇橫。提及江娘子,也沒甚好言語,都道:不論原籍何處,生在何家,只看面貌身段,定非良家好女。
江二娘子又常在村中游走,直聲道自家親子過繼給了江大,好不可憐,飯無好飯,衣無好衣,累死累活累成瘦條條,被江大逼迫着養繼母養繼弟。
今日親見,江家上下比之尋常人家還要和睦。
江娘子挽了阿萁的手,無奈笑道:“他們兄弟親近,湊在一起就要玩鬧,一年大三年反而小了。”
阿萁笑道:“我和妹妹也常常玩鬧呢。”
這話也不知哪裏取悅到了江娘子,她眉目裏浸染滿滿舒心的笑意,道:“伯娘家名聲臭不可聞,少有人客上門,小娘子要是不嫌棄,進來坐坐。你衣裳後頭沾了好些綠苔,這樣回去,你嬢嬢怕要打罵,伯娘想個法子,幫你揩拂了去可好?我雖不知是不是因着大郎的緣故,只推賴在他身上,歇會,我讓大郎給你賠罪。”
江娘子的聲音好似拉着弦,有輕有重,有急有緩,一段話說完,似有餘音繞在耳際,似一只溫軟軟的手,讓人生不出一絲一毫的不滿。
阿萁暈頭轉向,任由江娘子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兩腳好似沒有長在自己身上。
江家小院布置整齊利落,連着泥牆都抹得比別家平整,院角栽一株茶梅,豔豔紅花滿綴枝頭,樹下幾片落紅墜地,茶梅一邊堆放着幾個陶土花盆,種着各樣花草,好些都似從山中移來,無名無品,有些枝枯葉落,有些越冷越見青綠。
院中又搭着狗屋鵝棚,阿細還是蔫蔫搭搭的,從外頭進來,守着自己的狗屋趴下,伸爪将食盆扒拉過來,擱着自己龐大的腦袋。
阿萁又想笑,将頭偏到一側掩唇。
江娘子徑自将阿萁帶到左手邊一間偏屋,屋中攏着火盆,邊上烘着一瓣紅通通的香栾皮,經火一烤發出絲絲甜香。臨窗一張竹案,擺着鏡子妝奁和一盆水仙,案前一張藤編圓鼓凳。一側放着一張竹榻,冬日不經寒,鋪着軟墊,放着一床素色的薄被,被角繡着一對寶瓶插着如意。
阿萁不由多看了幾眼,她自己手笨指拙,學不來繡花,但家中母親阿姊都會針線,時長日久,倒也懂得難易。只覺這對寶瓶如意,所費心思不知凡幾,絲線劈得極細,浮凸在被角,躍然其上,被窗外浮光一映,熠熠生輝。
江娘子看她盯着繡瓶看,輕笑道:“施小娘子也喜歡繡花?”
阿萁連連擺手,紅着臉道:“我心不靈,手不巧,學不大來。”
江娘子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不擅針線,施小娘子定另有長處。”
她讓阿萁在軟榻上坐下,嫌礙事,将榻前一個矮幾上擱着一個托盤移到妝臺上。阿萁偷眼看托盤中的事物,卻是一樣不識,她本就好奇心重,難免多看幾眼。
江娘子見了,笑與她道:“這是香拓。”
阿萁大着膽上前細看,見一個雕紋樣的底盤中,細細填着香粉,許未填好壓實,還有些松散。
江娘子輕笑道:“農家不知時日,只估着天色,日偏月移,大致猜着是幾時幾刻。你看這個香範底盤,紋樣上标有時刻,若有好的香方,點燃後能知一日早晚。”她略有失落,道,“可惜我沒有這樣的香方。”
阿萁環視屋內一周,雖是農家,再精巧也是有限,然而,比之別家的柴米油鹽醬醋,江娘子的這間偏屋,處處透着绮麗,樣樣顯出雅致。
她的心裏生出無數的浮想,怔怔看着江娘子,她來自何處?她家可是落魄了?這才無依飄零,流落在煙雨迷離的江南一處沿河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