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香痕了無蹤
江娘子揭開香粉罐,拿小香勺取香粉輕輕地填在香模中,又輕又緩又穩……清香點點,沾染衣袖,縱是布裙荊釵,都有了別樣的風雅。
阿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生怕自己一個眨眼,就錯失美景。
江娘了側眸間不禁失笑,道:“我也不大通,只是打發偶有的閑暇,尋借點香味。”她教阿萁提起香模的兩個小耳。
阿萁躍躍欲試,擡眸看到江娘子唇邊的淺笑,大起膽子,緊抿着雙唇,屏息凝神,穩住雙臂伸出手,拿指尖捏住香模兩耳,輕輕提起,垂睫去看,一朵回紋蓮靜靜開在一片宛如寂雪的香灰上。阿萁又驚又喜,臉上瞬間綻開一個燦若朝霞的笑容,放下香模拍手嬌聲道:“江伯娘你看,真好看。”
江娘子對着她璀璨奪目的笑臉,怔愣失神。
阿萁再擡頭時只看到她臉上一點還未散盡的追思,如一絲殘煙,消彌于斜陽中。
江娘子若無其地摸了摸她的髻發,轉身将香印點燃,蓋上香蓋,回頭笑着對阿萁道:“就怕香斷,休去管它,只當點着玩。”
阿萁又不解:“香斷?”
“許是底下香灰過潮,又許是香印壓得太實,點到半道,香就斷了,味就殘了。”江娘子邊說邊取過一塊布巾,将阿萁背上的泥苔輕輕拍去,“我手法平平,拓的香印,過半都不曾燃燼。”
阿萁真心誇道:“江伯娘懂得真多。”
江娘子手上稍滞,笑道:“我少時貪兒玩只學得一些皮毛,半懂不懂,眼下也不過裝個形,不提也罷。”見阿萁背後草汁透滲,皺眉為難道,“怎生好?拿胰子細細搓了才洗得淨,冬日厚衣,洗了一時半刻的哪得兒曬幹?天又不早,施小娘子盤桓久了,家中娘親祖母怕是擔憂。”
阿萁忙搖手道:“江伯娘不要煩憂,不妨事,家中沒有這些講究。”
江娘子丢開布巾,又開妝奁拿了一把小木梳子,解了阿萁兩個小髻,将紮頭的紅線編進發中重梳了兩個小圓髻,又翻出松綠、銀紅兩條縧帶,在阿萁頭上比了比,欣喜道:“果然紅色跟小娘子的眉眼相襯。”她捧鏡給阿萁看,微黃的銅境中,映出一張俏麗又神采飛揚的臉。
“伯娘手真巧。”阿萁滿嘴的誇贊,摸摸頭上銀絲縧帶,道,“不過,我不能白得了伯娘的的東西。”
“不過一條縧帶,也值說嘴?”江娘子笑着拉她的手,“你既喚一聲伯娘,那我便是你的長輩,既為長,給自家侄女一條不值幾文的縧帶,又算得什麽?你放心,要是你祖母和娘親過問,你只推我身上。她們若是打罵你……”
江娘子拖長聲,阿萁被勾得跟着她的聲氣提起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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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若是打罵你啊……你不如就來伯娘家裏住。”江娘子笑不自抑,“我正愁家中兩中個兒郎不貼心,送一條紅縧帶,白得一個小娘子,真個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呢。”
阿萁被說得有點羞窘:“江伯娘是在打趣我呢。”
江娘子頓笑,擡手又替阿萁整了整紅縧帶,可惜道:“那些富貴人家小娘子,縧帶上綴明珠,綴小銀鈴……伯娘最喜愛綴小銀鈴,走動間一耳朵清靈靈的脆響。”
她說得這般情真意切,似是親眼所見,阿萁念頭一動,道:“伯娘定是親見過。”
江娘子笑道:“倒也算得親見,舊年家中拙夫帶着全家去千桃寺的桃林踏春看春花,有富貴人家也在那游春,那家的小娘子穿着紅衣裳,戴着錯金銀圓項圈,頭上纏着綴銀鈴的紅縧帶,又是神氣又是好看。”說罷,她別開話,親切問道,“你祖母可還和氣?若教子極嚴,伯娘便親送你回家。”
阿萁答道:“我嬢嬢看着兇,大抵……還是和氣的……”只不過手頭攥得緊,嘴上愛念叨,有點不依不饒。
“看我問的糊塗話。”江娘子自悔不已,攜阿萁的手,“随伯娘去看看我家那個禍首領着他弟弟在忙些什麽?”
阿萁忙擡步跟上。
江石和江泯俱在書房中,比之陳父那間四不像,江家這間書房卻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白粉刷得新牆,新牆挂着古畫,竹條書架滿壘着書籍,窗前一張書案,一張圈椅,筆墨紙硯、香爐、茶盤無一不缺,案前一個圓籠裏插着小風車、竹蜻蜓,放着孔明鎖、摩喝樂……
江泯被押在案前寫字,寫了幾個,不滿道:“阿兄,我都背得《太公家教》了,怎又寫?”
江石坐在窗臺上,道:“我怎記得你曾道‘溫故而知新’的?”
“可是……我已寫得絮煩,讀得沒趣……”江泯有點委屈道。
“念書寫字怎能挑揀呢?快快寫。”江石敲敲桌案道,想起一樣事物,從窗臺上下來回了自己屋,翻尋了一遍,他藏得那幾顆糖楊梅,怎也找不到,納悶地回到書房問道,“阿泯,你可見到我放着的一個油紙包?”
江泯想了想:“可是包着糖楊梅的那個?”
江石靠近他:“可是你貪嘴吃了?”
“我才沒呢,不問自取即是偷,即便是阿兄的東西我也需問過才取的。”江泯瞪着黑漆漆的雙眼,拿手掩住嘴,笑着道,“不過,我知曉阿兄的糖楊梅在何處。”
“何處?”
“這幾日好晴天,又熱,阿兄藏的糖梅楊外頭裹得糖霜盡化了,招了好些蟲蟻,阿娘尋着源頭,那糖楊梅爬了密密麻麻的蟻蟲,只得扔了。”
江石呆了呆,倒吸一口氣憋在肚中,兇巴巴地道:“多嘴多舌,快些寫字,齊整些,不要沾得墨。”
江泯無奈,大大嘆口氣,應了一聲。寫滿一張,江石接過,吹了吹上面的墨跡,晾在一邊。
江泯執筆不動,歪頭滿是探究地看着兄長。
江石并不理會,反問道:“你可還有糖楊梅?”
江泯撲過去将案前一個篾編小圓籠攏進懷中,道:“今歲的糖楊梅家中盡賣了,再有就要等明年梅子熟,我留着過年再吃。”
“你又不是過冬鼠,怎還有藏食的毛病?”江石過來摳弟弟懷中的圓籠,哄他道,“我拿促織娘與你換,再給你編個蟲籠。”
江泯有些意動,正待應聲,驚覺不妥,道:“阿兄休哄我,現下都是殘冬,哪來的促織娘?”
“那我給你逮只蝼蛄 土狗?”
江泯撅嘴,連連搖頭:“我不要它!”
江石想了想,道:“我拿粽子糖跟你換?”
江泯年雖小,卻聰明過人,眼珠一轉便有幾分明了:“阿兄不嗜甜,定是給別個人吃的。阿兄既有粽子糖,何必非要糖楊梅?”
江石笑道:“說好要給糖楊梅,怎能變卦?”
江泯黑長的睫毛抖了抖,靠過來,軟聲問道:“阿兄,你是不是要給施家小娘子?”
江石笑道:“我得罪了她,須得向她賠罪,你堂堂男子漢怎好跟她一個小娘子争食?”
江泯被說得猶豫起來,既不舍得珍藏的糖楊梅,又不忍兄長得罪人遭到責難,半晌依依不舍地拿出小圓籠,悶聲問道:“阿兄,你怎得罪了施家小娘子?小女娘嬌貴,會哭的。”
江石将小圓籠收入懷中,又翻坐上窗臺:“小女娘哭了才逗趣,只是,施家小娘子兇得狠,倒是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毀我一粟,我毀人三鬥’的人物。”
江泯驚道:“阿兄把施家小娘子說得好生兇悍,她明明生得好看,又知禮,渾不像二叔家的堂妹。”
江石冷笑:“我們兩家交惡,縱是只隔一層也不與我相幹,他們要是欺負你,你來跟阿兄說,阿兄替你教訓了他們去。”
江泯沮喪道:“我是大丈夫,不好背後說嘴告狀。”
江石笑起來,道:“你受了外人欺負,我定要找補回來的。你若是說清是哪個動的手,我便只尋那人的麻煩;若你瞞了不提,身上衣衫又露了痕跡,我尋不得真兇,只得連坐,把他們一個個都收拾了一遍才能出盡胸口惡氣。”
江石在江泯跟前做盡惡行,卻不察江娘子牽了阿萁過來,正立在書房門口。
江娘子好不尴尬,生怕阿萁真當自家大郎是個惡人,輕斥道:“大郎,一日到晚只愛裝扮得這般惡形惡狀。”
阿萁看他挨訓,心中快慰,偷偷沖江石扮了一個鬼臉。
江娘子拉下臉,道:“我先時就跟施家小娘子她言明,要你賠個不是。”
江石笑着推賴:“阿娘都不知道誰是誰非,就要為她做主!倒是大為不公。”話鋒一轉,道,“也罷,雖不與我相幹,錯算我三分。我身無長物,賠你幾顆糖楊梅作賠禮。”
說罷,把小圓籠遞給阿萁。
阿萁乍驚之下大感不安,哪裏肯接,又與江娘子道:“伯娘,我跟江阿兄沒有口角,他也不曾得罪我,再不好接禮的。”
江娘子笑得彎了腰,道:“你聽他說得鄭重其事,幾顆梅子,哪裏是賠禮,不過是他性子不好,故意捉弄你。”她替阿萁取過小圓籠,“這還是自家腌的梅子,今年暖冬,腌得不好,裹不住糖霜。明歲秋後,伯娘請你吃更好些的。”
阿萁謝不過,這才伸手接了 。
江石又狀若無意地出聲道:“施家小二娘,來看我阿弟寫字。”
阿萁雙眸剎那飛入點點神采。
江娘子一個怔愣,猜出幾分,笑道:“那你們便在書房中玩,只別去外頭,免得一時尋不到人,等天擦黑,我再送萁娘回家。”
暖陽西斜,一抹霞光掠進屋中,将一桌一椅,一書一畫,暈上淺淺微黃,阿萁看着江娘子攜着一身的香氣,嫣然一笑,轉身自去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