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紀念我們的物是人非(7)

紊亂的生活秩序,讓我變得精神恍惚,總是在不該醒來的時候醒來。

已是淩晨三四點,午夜的風掠過窗外,輕拂着窗前的薔薇,夜寂靜得讓人心慌。寂寞像無邊的黑夜襲來,我打開窗,輕風拂面,有點冷。往窗外望去,霧很大,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感覺很美,朦胧得讓我什麽也看不清。然後望向那隐約可見的橙黃色燈光,無法看見燈,只能看到那一片發着光的霧,再遠方仍是濃霧彌漫。

下樓漫無目标地徘徊在街頭,走着,走着,在遠離市區的一個小休閑城裏,我停下了腳步。上去看看,因為這沒人認識我,只想一個人在音樂的氛圍裏坐坐。在這樣的氣氛裏,我有一種唱歌的沖動,或許也只有借緩緩的旋律,才能發洩我那絲絲情感。

“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鳥,我想飛卻怎麽也飛不高。當我飛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标,我飛上了青天卻發現自己無依無靠。”

我唱得極投入,走下臺的時候掌聲響了起來,很多人都在看着我。我摸了摸眼角,發現有一種叫淚的東西。就在這時,我有意地看了看周圍,發現陌生中有熟悉的面孔正望着我,我認出了那人,她像極了白淩。我打破了往日的冷漠向她走去,只為了夜深同來這裏的一份默契。

“這麽巧,你也在。”

“你是……哦,那天不好意思呀,撞了你。”

“沒事,你像極了我以前的同學——這麽晚了,你怎麽也在?”

“我只想一個人靜靜,沒想到遇見了你。”說完她喝酒,我也喝着。音樂寂寞地回蕩在四周,溫情脈脈而又無比憂傷。

“你的腳還痛嗎?”

“現在不痛了,但是之前痛了一個星期。”

“你真笨,當時你很痛卻說沒事。”

“誰讓你像我的同學呢?我們交個朋友吧,為了紀念我們兩次的萍水相逢,我叫林非。”

“好,你就叫我乎乎吧。來,幹杯。”拿起一瓶酒就往喉嚨裏灌下去。我這才發現她不像白淩,她多了些不羁與野性。我也毫無顧忌地想把自己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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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窗外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這是個陌生的小屋,簡陋而又古樸,只有一張床,一個書桌,還有個破舊的17寸的黑白電視機,引起我注意的是挂在牆上的那個木吉他。

由不得我多想,她已進來了,恍恍惚惚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一些事。

“我不喜歡睡你的床。”對着她我意氣地叫道。

“為什麽?”她不解。

“我和你不怎麽熟,你就把我帶到了你的床上,這床一定很多人睡過!”說出了這句話後,我也為自己的邏輯驚嘆不已!

“你給我出去。”說着她把坐在床邊的我推向了門外。

淋了淋雨,清醒了許多。我想我還沒有初戀,怎麽連初夜都不在了。

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又想起了乎乎,順着記憶我來到了她的小屋前。路上想好見到她時要說的話,在她面前卻顯出了少有的吞吞吐吐、語無倫次,羞愧得我想轉頭就走。她聽懂了我的意思,知道我來是為了上次的事情道歉的,便請我再次光顧她的小屋,我有點受寵若驚地進去了。

那兒簡陋得連凳子都沒有,她笑着說:“沒凳子你坐床吧!”我坐在床上,對着牆上的木吉他說:“你會彈吉他嗎?”

“我不會,我只會把它弄響,但我對它特喜歡,可惜沒這天賦,只能把它挂在牆上。”說着自嘲地笑笑!

她笑得很自然。我看了看她,沒化妝,潔白而清麗,這個不算十分漂亮卻貌似清純的女人,已在風塵中打滾多年,我有點不敢往下想。

一個下午都是我在輕撫着吉他,她在耐心地聆聽。不一會兒夜已經開始黑,她留我吃飯,我說不了。在出門的時候,她在我後面叫道:“你來過這,就要記得這。”

“好的,好的。”我邊走邊應着,卻不知道該走向何方。

一個人在河邊待了很久,我想去乎乎那也許心情會好些。于是我穿過陰森、幽冷的小巷,又來到了乎乎的小屋前。

“乎乎,乎乎,快開門。”在黑暗中我使勁敲着門,裏面沒有人應。打了打火機看看,才發現門是緊鎖着的,寒風無孔不入地侵襲全身。我抱緊了自己的肩膀,呆呆靠坐在小屋的門旁。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大概又是後半夜了吧,我迷迷糊糊地被人推起,睜開眼一看,她回來了。

“你怎麽了?”我認出了是乎乎,她一臉的關切。

我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感動得快流淚。我說:“乎乎我要喝酒,我想把自己灌醉。”說着我就自顧自地鑽到床鋪底下拿酒。自從我光顧她小屋以來,她這就從來沒缺過酒。我以前和她調侃時總說,酒是解愁的夥伴與寂寞的情人。她好像有同感似的,自己也常常不忘帶酒回家。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了,一絲昏黃的斜陽,透過窗外的柳樹折射在書桌上。望着依偎在肩頭的乎乎仍睡得安詳,風搖曳着柳枝,嘩嘩作響,像在唱歌。我起身把她給驚醒了,她披散着頭發,對我會心地一笑,略帶着羞澀。夕陽給窗外的景色投下了一片昏黃的面紗,吹着涼爽的風,一切事情好像都變得很遙遠!

醒來沒多久天就黑了,吃着她親手做的飯,一種家的溫馨在蕩漾,一陣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

“你以後不能再去那種地方上班了。”我吃了一半,若有醒悟地說。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沒錢啊。”說着露出了一臉的無奈相。

一時無語,我只好繼續吃飯。

“明天老板的娛樂城就開張了,今天晚上有個聚會我得參加。”臨走時,我仍然不忘叮囑她,“真的,你不能再到那上班了。”

她莞爾一笑:“好了,好了,我不去就是了。記住,你要早點回家啊!”

“回家”,我把這當我們的家。我一個人住慣了,孤獨慣了,家對我來說是奢侈的。家如沙漠甘泉般滋潤了我那枯竭的心,忍不住駐足回首。

“我愛你嗎?”我有點摸不着頭腦。

“你愛我嗎?應該問你自己啊!”說着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以為我又喝多了。

“我想我是愛你的,愛你很久了,只是未曾感覺,因為習慣已經代替了一切。”我若有所悟。

“你不是說我們在一起,只不過是個孤獨的男人遇到寂寞的女人,就像幹柴烈火嗎?”她低垂着睫毛,掩飾不住委屈。

“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我淡淡地說,“‘愛’字太沉重,我不敢再信誓旦旦。”說完我就匆匆趕往娛樂城。

乎乎已經很聽話地遠離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她呆在小屋子裏,自娛自樂,養了很多花。她喜歡金菊,她說金菊有傲霜的本性,但是依然逃不過風雪,說這些時她臉上一片黯然。

時已是金秋,這房前屋後總是發出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我有着一份不菲的收入,也承擔着一定的風險。因為我照管的那家夜店,時不時有出位表演,我心有餘悸地經營着這一切。

“你別在那上班了好嗎?我害怕你會出事,我們去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就算再苦再累也能挨過去的。”她望着我,希望得到我的贊同。

“好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緊緊擁緊了她,第一次覺得這麽踏實。

我們想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始我們新的生活,于是踏上了南下的列車。新城市充滿了競争與壓力,這的人與我們顯得格格不入,他們匆匆忙忙的。我和乎乎如不明世事的孩子,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深感成事之艱、立事之難。

在朋友的慫恿下,我們開了一家時裝店,投入了全部的資金。剛開始兩個月還小賺一點,小日子總算過得平淡而滿足。

這個新新城市變化無常,誰也無法預料。沒過多久,就在我們店的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成立了大型的服裝城。在急切轉讓無門的情況下,只有揮淚大甩賣,總算挽回了一些微薄的生活費。

原來平淡的生活被打破了,我們找了很久的工作,由于高不成低不就,也沒能找到合适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無奈只好做着繁重而又沒有時間限制的流水線,棱角也在殘酷的現實中給磨鈍了,理想與憧憬也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只能做在黑暗中緩緩爬行的蟲子。

乎乎的脾氣開始越來越不好,她經常在我飯後抽煙的時間叫我去洗碗、拖地板。

在一個月光洇潤的夜晚,乎乎說:“林非,我已經沒有工作了。”

我說:“我還有工資,我們可以勉強撐下去。”

乎乎好像感動了,緊緊地抱緊我,不斷地吻着我說:“林非,我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子,如果在外面支撐不住,我們可以回家的……”

我說:“我累了,夜已經很深了,明天還要上班呢?”說着不顧她的感受,一轉身給了她一個冰涼的背。

她也賭氣似的給了我一個脊背。

在我将進入夢鄉的時候,乎乎把我搖醒了,哭喪着臉:“林非,你醒醒,你是不是嫌棄我了?”然後聲音慢慢變成了哽咽,那一夜乎乎輾轉難眠。

天一亮,乎乎已經走了,留下了一個紙條:“林非,我走了,前幾天有個富商向我求婚,我已經答應了他,你保重。”

乎乎走了,愛已經沒那麽純粹了,這城市被各種形形色色的欲望充斥着,色彩缤紛而又光怪陸離。堅守與放棄,鮮花與墓碑,這一切令人多麽痛楚,眩暈?我一個窮光蛋守着貶值的溫情,難道就可以留住愛情?

我的夢遺落在這個五彩斑斓的欲望城市,三個月後,我如逃命般地整理東西準備離開。不小心把窗口的金菊花給碰倒,花盆也從窗戶上摔下來,花瓣凋落了一地,在寒風中瑟瑟地顫抖着……

“對不起,對不起……我打破了你的花。”我喃喃自語,手也被陶瓷碎片割破了,血掉落在花上、地上。這朵花是乎乎親手種的,我搬了幾次家一直沒舍得丢,我仍然不忘給它除草澆灌。

我現在才明白,自己一直愛着乎乎,就像愛着這株金菊花。從來不需要想起,但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習慣已經成為自然。許多回憶許多生活片段也在這一刻漸漸清晰,有溫馨的,有傷痛的,纏纏繞繞,剪不斷理還亂……

我打了她以往的手機,沒抱多大希望。“喂,你好!”是她,電話那頭乎乎的聲音飄了過來,一種難言的心緒湧上心頭,欣喜而又焦慮。自認為她還愛着自己,因為她的手機號碼還沒改變,其實這又能代表什麽呢?

我調整了下情緒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沉默,死灰似的沉默:“我知道。”

“我就快離開這個城市,想見見你可以嗎”?我努力地讓自己平靜。

“好吧,我們還老地方見嗎?”

“老地方見,明天上午九點。”我狠心地挂了電話,我怕掩飾不住自己的心情。

當我準時去赴約的時候,她已經等在那裏了。坐在她的對面,靜靜地望着她,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她看起來成熟多了,只是略顯疲憊……

“你還好嗎?”她像是禮貌似的問候。

“還可以,你呢?”

“我也還行。”

對望着,沉默,這就是我深愛着的她嗎?是的,我愛着她,一如既往地愛着現在的她。我們之間隔着的不只是玻璃杯,時間已經拉遠了我們的距離,短短的片刻即讓我們如此尴尬。

“今天天氣不錯啊。”她試着改變這種尴尬。

“是啊,不錯,下雨了。”我答道。

她像個說錯話的孩子,低着頭,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你珍重,我走了,我們是一起來這個城市的,我走的時候只是想再見你一面。”我下定了決心,莫名地,有一種流淚的沖動。

“你喝點東西再走吧,我們才剛見面。”她的眼裏泛着淚光。

音樂煽情地扯着我的心。喝着酒,感覺着她熟悉的氣息,模糊的記憶開始漸漸清晰。我想起了和她相遇時的莫名其妙,睡到她床上時的争吵;我看管娛樂城時,一起過提心吊膽的日子,還有那屋前房後她種的金菊花,現在應該發散着淡淡的花香了吧?

我給她一杯一杯地倒酒,這是我的一個陰謀,我想把她灌醉。我了解她,她只要一喝醉就說真心話,我現在是多麽希望可以聽到她的真心話。

她喝着喝着卻流淚了,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酒杯上,帶着淚仍不斷地一杯一杯地把那苦澀的酒往喉嚨裏灌。我不再向她的酒杯倒酒,她就自己倒。我知道她的酒量,這是中度白酒,她沒這麽快醉。但是我還是搶下了她的酒杯,看她這樣我會傷心。

“你真的還好嗎?”我現在可以明顯感覺到她過得不好。

“你恨我嗎?我為了我夢寐的虛榮放棄了你,舍棄了我們的愛情。可是我想要的東西一夜之間全擺在我的面前,車子,房子,我卻沒有想象中那種意外的狂喜,只有前所未有的孤獨。”

“那他對你好嗎?”我又說,“乎乎,是我不好,我知道如果我對你好一點,你就不會走了……你有選擇的權利……至少我們曾經年輕過追求過幸福過……乎乎……”我有點激動,我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麽。

乎乎說:“他娶我只不過是個擺設而已。在新婚那天,我等到淩晨3點他才回來,雪白的襯衫上滿是女人的口紅印。後來才發現,他娶我只不過是為了慰藉他那即将逝世的父親,好在分財産時占絕對的優勢,她需要一個不會大吵大鬧的小女人來充當傀儡。我和他雖然表面上是結婚,其實只是擺擺酒席,并沒有結婚證,如果哪一天我們離了,我一毛錢也得不到……”

我的心在滴血,極度憤怒,我心愛的女人在他那被擱置一邊,被摧毀……

斷斷續續地說了許多,酒也醒了一半,她說她該回去了。一陣涼風,又勾起了一些回憶。曾在無數個夜裏,我與她相依偎地穿過古街小巷,餓了就去面攤上吃碗刀削面。那時的日子雖然平凡,但閑适且滿足,那時也是吹這樣的風……

對着她的背影我叫道:“如果你願意,我願意……”

她好像聽懂了,回過頭凄然地掉下一滴眼淚:“謝謝!”

看着她凄凄的樣子,熟悉的身影,伸出手發現已經夠不着她了,彼此越離越遠,心也越來越痛,我寧願相信失去的不是真愛。

或許生命中有些東西是注定要失去的,想留也留不住。在我将要坐上回故鄉的車的一剎那,我猶豫了,随後做出了一個決定,飛快地向乎乎曾提供給我的她的住址跑去。就在附近,我老遠就看到了乎乎在廣場上和一個男子在說話。我向乎乎跑去,還沒跑到就看到乎乎給了那男的一記耳光,乎乎也跑了。她跳上了一輛“的士”,我沒指望追上她了,才想起了她有手機。通了,乎乎呼呼地喘着氣:“林非,我也離開了這個城市,就在今天。”

我說:“乎乎你想開了,準備和我一起走了?”乎乎抽泣着說:“不,我想一個人靜靜,我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

我說:“乎乎,我尊重你的選擇……”

乎乎大放悲歌,關了手機……

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小鎮,還是忍不住去了我和乎乎曾經居住的那個小屋。門面的紅漆已經脫落,雜草爬滿了牆頭,寂寥且荒蕪;房前屋後的菊花,在經歷了季節的轉換中萎頓,凋落,化作污泥……

對面是一對70多歲的老人,在溫煦陽光下老爺爺半閉着眼聽着收音機,阿婆在一邊織着毛衣。他們發現了我,我問爺爺:“爺爺,明年花還會開麽?”

“會開的,它們的根耐寒,而且紮進泥土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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