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紀念我們的物是人非(6)

那瓶該死的依爾福液體,像傾盆大雨,澆到了林小蔚的眼睛上。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幕,我立刻傻在那裏,手足無措。正巧這時明楊來我這裏拿雜志圖片,看到眼前的一切,他慌忙地叫來了急救車。

在車上,林小蔚痛苦地捂着自己的眼睛,明楊一直憤怒地朝我吼叫,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這樣?而我也只有狠狠地抓自己的頭發,腦子已亂成一團。送到醫院,掏搶救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記了帶錢。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我說你先幫忙照顧林小蔚,我回去拿錢。

明楊甚至顧不上跟我說話,他的眼自始至終沒有離開林小蔚。

等我急匆匆趕回醫院時,林小蔚已經基本穩定下來。我坐到明楊身邊悄悄地問,醫生怎麽說?明楊的臉色很差,但還是回過頭來安慰我說,你也不必太自責了,醫生說,問題不大,住一段院就會好。

我站起身來靠近林小蔚,握住她的手。我的手仍顫抖不止。林小蔚還是說出了她的擔心,楓哥,你說我不會真的成了瞎——子吧。

我安慰她說,沒事的,醫生說過一段時間就會好。

後來林小蔚睡着了,臉色恬靜得像個嬰兒。

我一顆行将窒息的心也終于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一把把林小蔚抱在了懷裏,說這就叫心有靈犀,心卻一陣揪扯的痛。

林小蔚出院後的第三天就是她的生日,我早早地在林小蔚的樓下擺了很多盆含苞待放的牽牛花,然後用一塊大黑布把它們統統遮上。

太陽升起時,我在樓下大聲地叫林小蔚的名字。她從上面探出頭來,我一把扯掉黑布,所有含苞的牽牛花在碰到陽光後,都微微顫抖着,舒展開自己的容顏。林小蔚驚喜地從三樓跑下來,在我的臉上“啪”地親了一下,說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牽牛花的。

我一把把林小蔚抱在了懷裏,說這就叫心有靈犀,心卻一陣揪扯的痛。

林小蔚說我出事的時候多虧了有明楊呢,怎麽好些日子不曾見他了?

我更緊地抱住了林小蔚,說明楊的媽媽病了,他回湖南老家去了。她不再說話,也緊緊地抱住了我。

許久,林小蔚偎在我的懷裏,喃喃地說,楓哥,你知道嗎,我在心裏發過誓,誰能在我生日那天讓我看到牽牛花瞬時開放,他就是我這一輩子最值得依靠的人。楓哥,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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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小蔚住院的時候,在我不明一切的時候,明楊已經和醫院簽了字。

治好林小蔚的眼睛,一定要換掉她損傷的右眼的眼角膜。而明楊,我最親密的朋友,在沒有告訴我的情況下簽了字。

我看見明楊躺在另一個房間的病床上,他說你不要告訴小蔚這個秘密,答應我,你以後要照顧好小蔚,因為和她看電影的那個晚上,她告訴我她是喜歡你的。

看着明楊被層層蒙上的眼睛,我的淚已如奔湧的泉水。

明楊說再過些日子就是小蔚的生日了,你想到讓牽牛花瞬間開放的方法了嗎?明楊笑起來說,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在林小蔚出院的那天,明楊坐上了南去的列車。而我遵守諾言,一直沒有告訴小蔚這個秘密。

現在我的懷裏緊緊抱着林小蔚,她幸福得像朵陽光下的牽牛花。而這朵花的盛開,似乎是天意,其實是人為的真愛,開在我心裏的,卻是微微的痛。

麥草

院子裏的雞蛋花正寂寞地開着,一朵朵落在我的頭上,衣衫上,鞋子上。

我坐在院子裏和我的玻璃豬說話,它們晶瑩剔透,有着小巧的耳朵和圓圓的鼻子,它們一只紅色一只藍色。

紅的說,杜小菲你不可以不開心,你要是不開心的話,我就會難過。

藍的也跟着說,是啊,你不可以不開心的,你不開心我也會難過。

然後我看着它們,微笑。

直到上了小學,我和同桌阮薇薇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盡管她住東街,我住西街,但我們還是形影相随。一起上學做功課,一起逛街壓馬路,一起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好得可以合穿一條褲子。

只不過阮薇薇美得像一朵薔薇,而我相貌平平,像株遭人遺棄被人奚落的小草,無需風吹,便低到不見。

阮薇薇說,菲菲你要開心起來,你的成績比誰都好,你應該驕傲才是。你應該試着微笑,你向這個世界微笑時,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會回報你一個更美的微笑。

阮薇薇還說,幸福呢,其實就是挂在樹上的果實,要不斷努力,窮盡各種辦法去摘才能得到。

阮薇薇的話,讓我這株自卑的麥草,在風裏漸漸擡起頭來。

高二的時候,班裏轉來了一個男生,他由班主任領着,經過我和阮薇薇的窗前。阮薇薇碰了一下正在看書的我,說看哪,這個男生好帥。

然後阮薇薇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做祈禱狀,嘴裏碎碎念着。我知道她在祈禱什麽,班裏只有兩個空位,一個在最後一排,另一個就在我們的前排。

這個新來的叫黃枷的男生,果然就坐到了我們的前排,阮薇薇的祈禱應驗,自然樂開了花。

我發現阮薇薇看着黃枷時,眼睛會亮起來,她常常盯着黃枷毛茸茸的後腦勺出神。我就在旁邊看阮薇薇的眼睛,她的眼睛隐在長長的睫毛後面,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新鮮葡萄。然後我癡癡地笑,直到笑得爬到桌子上,直到吃一頓阮薇薇的爆栗子,直到前面的黃枷轉過頭來。

我多不想讓黃枷看到我大笑的樣子,因為阮薇薇說我大笑起來的口型比哭時還難看。

阮薇薇開始刻意打扮自己,每次換了新衣服都要讓我給她做參謀。她喜歡穿蓬蓬的A字裙,總是穿着那樣五顏六色的漂亮裙子,在我的面前轉呀轉,然後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她就樂開了花。其實,我知道她并不在意我的眼光,只有黃枷看阮薇薇的時候,阮薇薇的眼睛才會亮起來。

我忽然開始嫉妒阮薇薇,沒緣由的,我覺得她什麽都比我好。她可以高傲得像個太陽,吸引所有向日葵般的目光。

直到我也買了件連衣裙——我以前從來不敢穿裙子,我長得實在是普通極了,像只蹩腳的醜小鴨。那天我穿了新的裙子去上學,像阮薇薇的一樣,蓬蓬的A字裙,我試着驕傲。我翩跹地向座位走去,吸引了無數的目光,甚至連黃枷也轉過頭來。

灰姑娘也變成白雪公主了!他的語氣并沒有鄙夷,但我還是白了他一眼。

随即我的心裏開始翻江倒海,因為我看見黃枷的眼睛。黃枷,你的眼睛怎麽那麽亮呢?

黃枷總是有事沒事轉過頭來,有時候是問問題——他說他的英語很差,有時候是閑聊。那時候電視上正在回放日劇《東京愛情故事》,阮薇薇等黃枷轉過頭去的時候悄聲說,你覺得黃枷長得像不像……永尾完治?

可永尾完治最終還是辜負了赤名莉香……我看向阮薇薇,嘟囔着。

阮薇薇的眼睛立刻灰下來。

我拍拍阮薇薇的肩,學着她的口氣說,不用擔心,只要争取,全世界都會是你的。

阮薇薇轉過頭來看着我,然後輕輕笑起來,我也跟着笑起來。漸漸我們的笑聲越來越大,無法自持。

黃枷忽然轉過頭來,他說杜小菲,沒有男生會喜歡大笑的女孩的。

我趕緊閉嘴收聲,我知道我大笑的樣子很難看。我說過,我極不願意讓黃枷看到我任何的醜态。

我覺得當時的我和黃枷,像極了後來王家衛的電影《花樣年華》裏暗度陳倉的張曼玉和梁朝偉,而他們原本就不屬于彼此。

黃枷是應該屬于阮薇薇的,可是一想到黃枷,我的心裏就有種凄涼的歡喜。

我暗暗問自己,我是不是喜歡上黃枷了?

後來阮薇薇病了,沒有阮薇薇在身邊,日子過得有些落寞。我每天放學都踏着自己寂寞的影子去東街,幫阮薇薇補習功課,然後一五一十地給她講有關黃枷的所有細節。我知道她喜歡聽一切關于黃枷的事情,聽到我說起黃枷勝于給她講上百道習題,聽到我說起黃枷她微蹙的眉頭就會舒展開來。

只是有件事我沒有告訴阮薇薇。一天放學後,有人在背後拍了拍我的右肩,我回過頭去的時候,黃枷卻正站在我的左邊笑。他說杜小菲,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看着他不說話,他的臉上盛滿夕陽的暖色。

黃枷說,其實呢,我的英語一直很好!

沒遇到黃枷之前,我正拿着我的玻璃豬,和它們說話。黃枷看到了我手裏的玻璃豬,忽然搶走了我左手的那只,他說把這只小豬男給我吧。

我說,黃枷你個混蛋,你快還給我。

我是真的生了氣,但黃枷說,你哭吧,你哭我就給你。

我努力讓自己的臉皺起來,表情變得很難看,但我依舊哭不出來。

哈哈,哭不出來吧,那這個可就屬于我了。黃枷一溜煙跑遠,然後站在遠遠的地方,回過頭來說,小豬男會想念小豬女的。

高二下學期期末考的時候,我依然穩坐第一名的位置。

令我和阮薇薇吃驚的是,第二名竟是黃枷。

阮薇薇說,也許你和黃枷才合适,你看你們的成績都挨得那麽近。我看着阮薇薇的眼睛漸漸褪去光澤,我說不會的,他更喜歡漂亮的女生呢。我找不到恰當的話來安慰阮薇薇,但我多麽害怕她難過。

可另一方面,黃枷卻像一粒種子在我的心裏漸漸萌芽,我總是記得他跟我說他英語其實很好時的神情。他的臉色那麽好看,而那刻我心聲如海。

可是阮薇薇說,其實你也很漂亮啊。阮薇薇還說,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喜歡黃枷?

我掩飾着我的慌張,低下頭輕輕搖着。我聽見阮薇薇繼續說着,你要是說謊,就會像皮諾曹一樣,長一個長長的鼻子。

說完,阮薇薇安靜地去看自己的書了,而我在想,我的鼻子會不會真的因此長長呢?

阮薇薇開始暗自用功,我知道她的目的不是做淩霄花,而是像株木棉一樣和黃枷站在一起。

阮薇薇說,我不會把黃枷讓給別人的,她看我一眼,說,任何人。阮薇薇說每個人的幸福都靠自己來争取。

阮薇薇這麽說着,我忽然感到一種恍惚的幸福。我想,每個人的幸福都靠自己争取,為什麽黃枷不可以是我的幸福?

高三的時候阮薇薇問黃枷要考哪所大學,黃枷轉過頭來,眼睛卻瞥向我,我趕緊垂下眼去,卻又無比清晰地聽到黃枷說的話,F大。

那年的高考,我們三個竟然同時考到了F大。榜單前,阮薇薇看着我說,老天真是公平,讓我最愛的兩個人都沒有和我擦肩而過。

可是我卻沒有走進F大的大門,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爸爸已為我辦好了去紐約的簽證。爸爸以為我會開心,因為從小我就有出國留學的願望,而現在這個兒時的願望達成,我卻遺失了所有的快樂。

1999年,我到紐約苦學英語。在頭兩年裏,我和阮微微常常通過電子郵件聯系,我寫很長很長的電子郵件給她,包括我吃了什麽,穿什麽樣的衣服,看了哪些書。我不停地在鍵盤上敲啊敲,把字一點點地壘起來,遮住屏幕上寂寞一樣的白色。

我想念阮薇薇,也想念黃枷,但我從來不在信裏提到黃枷。我覺得自己像是灰姑娘,總是在午夜的鐘聲敲響的時候,遺失自己的幸福。

反而每次阮薇薇都會提到黃枷,仿佛不那麽做會對我有所虧欠。阮薇薇說,他今天穿了件耀眼的白襯衫;他現在學習很刻苦;他問我要你的電子信箱要不要給他;他現在變得有些神情落寞……

只是後來郵件越來越少,直到再也沒有音信。我想起阮微微的話,幸福都靠自己來争取,我想,或者黃枷不是我的幸福。

我不再給阮薇薇發電子郵件,我想,她可能已經和黃枷幸福地走到了一起,我不忍心打攪他們的幸福。

在紐約,我過着艱苦又落寞的日子,唯一讓我感到溫暖的是,我可以看到雞蛋花。看到雞蛋花我就想起黃枷,想起他那張漂亮的臉。我第一次看見黃枷的時候,校園裏的雞蛋花開得正盛,而臨我的窗子正開着,他從窗前走過時,我聞到了淡淡的雞蛋花香。

我來紐約前,阮微微一直抱着我哭,黃枷卻送我一束雞蛋花。黃枷附在我耳邊小聲說:知道嗎?雞蛋花像那只小豬男一樣代表了想念呢。

我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想起黃枷來,我拿出剩下的紅色的玻璃豬,她不再剔透并且丢了只耳朵。我記得黃枷說那只藍色的玻璃豬是小豬男,我對着剩下的一只說,沒有什麽是永遠在一起的,可是小豬女,你覺得寂寞嗎?

四年後我回國,因為提前修完了自己的課程,比預期的時間早了一年。我想我可以看到阮薇薇了,當然還有她身邊的,黃枷。

家鄉的雞蛋花正開着,花香馥郁。我下了飛機才打通了阮薇薇的電話,然後靜靜地等着。我遠遠看見阮薇薇,她像一只白色的鳥向我撲來,而他身後站的,卻不是黃枷。

是阮薇薇的男朋友。我們三個坐在名典喝咖啡,輕啜着,誰也不說話,這讓我想起以往的一些情境。但時光荏苒,四年了,很多過往的細節都被時間過濾得不再那麽清晰。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聲,黃枷呢?

阮薇薇卻與我異口同聲地說了同樣一句話。

我的腦子一下子理不出頭緒來。

阮薇薇說黃枷平時很用功,雖然在一個學校,也不經常碰面,前段時間他卻突然跑來告訴我說他考取了MBA,要去美國找你。阮薇薇說,事前我不告訴你,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他昨天剛走,我還以為……你們已經見到了。

我低下頭輕攪着面前的咖啡,我想,黃枷你在哪裏啊?我為什麽總是把你弄丢呢?

一陣風吹來,一朵雞蛋花飄落下來,顫巍巍地落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撿起來看,看見它蛋白的花瓣,蛋黃般的花心。只是,只是我發現雞蛋花是沒有花蕊的,我的心驟然又變得傷感空落起來。

花還會再開。

已是傍晚時分,風夾着雨絲朦胧,竟如此迷人。橙黃的街燈籠着一層雨簾,空氣中彌漫着泥香,一切都顯得那麽清新自然。我一邊感受着清風細雨,一邊漫無目标地走着。

在一個轉彎處我被一飛馳而來的自行車撞倒了,我滿腔的怒火正想發作。

“你沒事吧?”一個柔柔的聲音說。我擡起頭,心裏不禁一陣狂跳。女孩極像我以前同學白淩,她那明亮的眸子正注視着我,我腳疼得厲害,我想說有,卻搖了搖頭。霎時,我才發現自己是個多麽脆弱的男人,我為白淩緊繃的心弦,竟經不起任何人輕輕一撥。女孩靜靜地站在那,一臉無辜。

“你走吧,我沒事。”我對她說道。她說了句對不起,騎着車子消失在冷清的街道裏。失魂落魄中,我轉到了一個酒吧的門口,音響緩緩地流瀉出陳琳的“寂寞讓我如此美麗”,氣氛變得哀婉凄涼。我叫了紮啤酒,兩杯下肚後頭有點暈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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